第78章 咫尺凝噎間(四)

在宮裏,景熠親口道明我的身份,便是要給我一個了斷吧,如今,我自己來。

他要了斷便了斷,傾城都沒了,還要落影何用。

我低頭看着董進垂首高舉過頭的那個盤龍扣,沒有接,反而把手裏的暗夜也放到他手上,道:“拿着這兩樣東西,進宮去請旨。”

董進一怔,随即道:“是。敢問娘娘,要請何旨意?”

我別開眼:“只管去就是了。”

董進從去到回,用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我束手站在原地,眼睛盯在一處,靜默着,仿佛石雕泥塑一般。

逆水衆人亦是沒有動靜言語,一些若有若無的氣息變化,全被我刻意忽略,方才以我為心的那一圈警戒依舊是那一圈,目标意圖卻已然變了味道。

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乍然降臨的這個皇後稱謂對于方才還在奮力抵抗朝廷剿殺的他們來說,大概會覺得受到了徹頭徹尾的欺騙,沒有即刻刀劍招呼過來已經算是定力非凡。

我也很感激他們沒有如那娅顧綿綿一般問出那個同樣的問題,也許是憤怒,也許是失望,也許只是男女應對驟降變故的必然差異,女子往往執着追問不願相信,男人則大多沉默面對現實。

我說過,過了今夜,不會再有落影,現在他們明白了吧。

董進回來的時候愈發恭敬,匐在我身前道:“娘娘,皇上請娘娘盡快回宮。”

我擡眼:“這是條件?”

董進低頭:“皇上吩咐,今夜并無任何旨意。”

愣了一下,我轉身去看蕭漓:“蕭——堂主,我要回宮了,送我一程如何?”

蕭漓也是一怔,死死的盯住我,許久才開口:“好。”

帶着逆水的這些人,我堂而皇之的走出院子,穿過大片的兵士往外走,因着董進事先的交待,沒有誰出來阻攔。

并無任何旨意,便是說,該做什麽的人,還是要繼續做什麽,大軍繼續圍城,董進繼續守備,唯一不同的是,我來過,再離開,告別一座城,一段過往。

一個人走在最前面,一直到穿過所有包圍警戒,進入黑暗空曠的京郊,一直到蕭漓那些人默不作聲的離去,聲息漸遠,我都沒有停,沒有回頭。

我想,我與逆水堂之間,已經不需要道別,以言語的方式。

他們如言送了我一程,現在這一程,到頭了。

又一個人往前走了許久,我終于累了,慢慢的停下來,垂頭立了一會兒,我轉了身。

烏雲遮月,漫無人煙,傾城的方向依舊是一片火海,那座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一場火,大概要燒到天明吧。

只是隔得遠了才發現,近看漫天的火光此時也不過就是紅光一角,微微的閃動跳躍,照不亮天也映不紅烏雲,仿佛随時會被這一片壓頂黑夜所吞噬。

就如一座傾城數萬弟子,再龐大,與這個天下比起來,依舊滄海一粟。

道理我不是不懂,只可惜有一些事,并不是站遠點就能看得開,有一些如影随形的東西,會時刻壓得我喘不過氣。

“言言——”

一個低沉聲音自身後響起,我渾身一顫,猛的轉身。

能無聲無息出現在我身後的人實在不多,何況我認得那聲音。

委屈湧上來,怎麽都壓不住,開口有點顫:“唐桀……”

“言言,”唐桀輕輕笑了笑,摸摸我的頭,“沒事的,不要難過。”

不敢讓眼淚掉下來,我上前一步拉了他的衣袖,就如小時候一般,每當無措,總是如此。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有太多人問我為什麽,終于找到一個人,可以讓我問一問。

然而唐桀只是淡淡的說了這樣一句:“言言,有些事,是必然發生的,何苦執着。”

我低下頭,沉默許久:“可是唐桀,我該怎麽辦?”

在這樣的夜晚,在那座城轟然倒下的時刻,我沒有和它在一起。

顧綿綿說是必然,唐桀也這麽說,甚至我心裏也開始隐約覺得不假,我想找一個堂皇的理由讓自己邁過,完全不敢去想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其實也并非想不清楚,而是知道那真相也許會重到我無力承擔,重到把我壓得倒下去。

無力承擔的也不僅僅是真相,我這樣低頭站在唐桀面前,沒有聽到他又說了什麽,感覺周圍愈發的昏暗,我閉了閉眼,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闌珊,愣着,不知道是夢是真。

闌珊微皺了眉,聲音不大:“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麽樣子了?”

趕緊坐起來,我讪讪的剛要回話,她問:“他知道麽?”

怔一怔,我心裏突然一緊,果然聽見她跟了一句:“你的身孕。”

眼前瞬間變得模糊,我咬着唇,垂眼好一會兒才開口:“保得住麽?”

“這是什麽話!”我看不到闌珊的表情,只覺得她說得很快,“只要你想要,哪有保不住的!”

我想要,當然想。

可是我不敢說出來,怕一說出來就成了真,自己再也放不下,到那樣,我可怎麽辦。

許多壓抑了整夜的情感再也忍不下,五髒六腑如被揉碎了一般難過,淚很快掉下來,闌珊見狀呆了一呆,忙伸手把我攬過去:“哭什麽……言言,多少年沒見你哭過了。”

“他到底是傷了你,早知如此,當初我就該攔着,”闌珊摟住我的手臂也有微微的抖動,她吸一口氣,道,“罷了,跟我去南方吧,把孩子養下來。”

我淚眼婆娑的擡頭:“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她一揚眉,“不然你還打算回去?”

見我不語,她嘆一口氣:“要能說想必你早跟他說了,你這月份,還能瞞幾天?十天半月以後你怎麽辦?宮裏的那一攤,自有他做皇帝的去操心,難不成你還真去給那個容成家陪葬?”

我看着她沒接話,而是問:“他做了這些,你不怪他?”

“哪些?傾城麽?”闌珊淡淡別開眼,“你知道,我老早就想滅掉傾城,他倒是幫了我的忙。”

“姨娘!”我不懂她為何到此時還這樣說。

“叫闌珊,”她站起身,“傾城沒有了,唐桀還活着,我依舊不會放過他。”

仿佛怕我繼續說什麽一般,她轉身朝外走,丢下一句:“先叫他給你養胎,我與他的帳,日後再算。”

闌珊走了沒一會兒唐桀就進來,見我一臉淚痕愣了一下,心疼浮上面頰:“言言……”

我忙用手胡亂抹了一下臉,笑笑站起來:“長了十八歲,頭一次這麽昏倒,還挺丢臉的。”

擱在往日,他一定會大笑着附和,此時卻只是寵溺的笑了笑,将手裏托着的一只小碗遞給我:“把藥喝了。”

我接過來,雙手捧着送到嘴邊,如飲茶般啜了一口,卻是含在嘴裏怎麽都咽不下去。

終于咬咬牙咽了,唇緊緊抿住,任那帶着溫度的苦澀在喉間蔓延,直達百骸。

低頭看那褐色的藥汁,再沒有去喝下一口,唐桀也沒有催我。

“唐桀,”我終于開口的時候,這樣問他,“保不住了,是不是?”

他并沒有沉默很久,道:“是。”

閉了眼睛,深吸一口氣,我沒有讓眼淚再掉出來,點頭:“嗯。”

“你既知道,就該早來找我,哪怕找沈霖,”他見我并未有什麽強烈反應,才道,“這可不是簡單的小産那樣簡單,月份越大,你越危險。”

我彎了彎嘴角:“那不就是舍不得麽。”

“言言,該做選擇的時候,再痛也要選,這孩子先天不足,又受了很重的毒性侵襲,你這樣強用外力保着,會把你拖垮,到頭來依舊一場空不說,還會毀掉更多。”

“更多,”我重複着,“我還能有什麽更多……”

唐桀看着我,開口很慢:“你娘和闌珊的事,你記得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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