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此情已無言(二)

“現在這乾陽宮随便什麽人都能闖進來了麽?”

掃一眼我周圍的那些侍衛,景熠現了沉怒,話朝着跟進來的郭兆麟冷冷丢過去。

郭兆麟明白得很,也不分辯,忙着躬身告罪。

景熠的不悅明着是對旁人,實際想給誰看自不必說,貴妃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敢湊上去給景熠添火,還是太後穩穩轉身,既不發作,也未見驚訝,只淡笑着:“皇上今兒個這麽早下朝?”

景熠略一低頭,以問代答:“母後怎麽來了?”

“哀家來,”太後神色一凜,“自然是有事。”

“母後的事——需要到政元殿來辦?”

“不需要,”面對景熠毫無溫度的反問,太後略顯愠然,“只是宗親府有些事要叫皇後去問一問。”

景熠略皺了眉:“傳召皇後,何以勞動母後親自前來?”

“哀家不是唯恐皇後再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所以特地來瞧一瞧,”太後收了所有表情,“幾位老王爺已經進宮,皇上還是不要回護的好。”

聽到這我心裏不由一頓,景熠卻不見意外,道:“兒臣不敢,只是睿老王爺今日到京,兒臣急着召皇後過來商議宮宴事宜,宗親府那邊,還請母後代為推延一二時日的好。”

停一停,景熠補了句:“今晚宮宴,請幾位叔伯出席,兒臣自當領皇後一齊當面請罪。”

太後聽了當即就是一愣:“老睿王回京了?”

“是,”景熠點頭,“這幾日政務繁忙,不及向母後回禀,是兒臣的不是。”

太後目光閃爍一下,盯着景熠半晌不語,後才轉身離去。

打發了在場的人,景熠不發一言的往政元殿裏走,我也顧不上別的,追上去拉住他:“景熠!”

他低頭停頓一下,回頭:“言言,你現在馬上出宮。”

我怔住,一時無言。

十三年前,是老睿王作為關鍵人物力挽狂瀾,如今,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京,難道——

我擡頭,問:“局面很棘手,是不是?”

“你不要問那麽多——”

“為什麽不要問?”我有點着急,緊跟着,“你說沈霖要回來的時候,沒說還有老王爺。”

“沒什麽可說的,”他皺眉,“朝政的事你幫不上什麽,叫你走你就走!”

我搖頭:“已經到這個份上,我怎麽能在這個時候莫名失蹤,到時候宮宴上你要怎麽解釋?”

如果老睿王的回京是秘密進行,景熠沒道理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我不知道他之前與太後有過什麽協議,現在太後明顯有了旁的打算,他卻在公然違逆的同時亮了底牌,如果我再失蹤,他将滿盤皆輸。

“況且太後既然看到我了,想來早有戒備,不會輕易讓我走得掉。”

“你不用擔心這個,我來安排——”

“可是如果——”

“言言!”他忽然怒起來,“你任性夠了沒有!非要我把話說明白是不是!”

被他吼得一愣,我咬咬唇,仰頭:“那你就說明白。”

他沉默着,許久才道:“言言,我不想傷你,可是你清醒一點吧,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們都把自己想得太強大,貪圖了不該貪圖的,當大局一再失控,是時候醒悟了。”

我看着他,想到寧妃說過的話——不要逼他把什麽話都說出來,因為他極有可能說不出來。

還好,他說出來了,我只是沒料到,會是這樣的話。

眼眶裏有淚盈上來:“……為什麽這樣說……”

他不出聲,我努力的想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一些欺騙,一些不舍,哪怕是些許猶豫。

可是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片平靜澄明,穩得讓人絕望。

“是你的大局不能留我了,”我的聲音有點啞,“還是你?”

景熠目不轉睛的盯着我:“沒有分別。”

眨眨眼,我沒有讓淚掉下來。

長陽殿宮宴,因着老睿王的回京,皇室及王族成員幾乎聚了個齊全。

景棠身邊的位子空着,不過三日,她竟是消減明顯。

上首,景熠身邊坐的是貴妃。

沒有人覺得不妥,甚至沒有人提起爹或者我,仿佛那個前一日還存在的皇後此時已然煙消雲散,仿佛作為容成家的一員,不在場才是最合理的狀态。

當太後拿出那一疊脈案口供痛斥陳詞的時候,景棠平靜的垂了眼,景熠亦沒有任何波瀾。

這讓我忽然就有了一個錯覺,覺得這場面像極了一場蓄謀已久的撲殺。

比起還被禁锢在容成府的那些大人物,我何其幸運可以逃脫。

只可惜,給這場撲殺添上濃重一刀的,是我自己。

緩緩扯動了下嘴角,我在長陽殿門口現了身,令許多人倏然變色。

對所有的目光全然不理,我穿過驟然安靜的正殿,徑直走到太後面前淡冷開口:“太後這麽急着滅掉容成家,就不怕僞造诏書的事揭露出來,大家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太後盯着我,忽然笑了笑:“好一個魚死網破,你死到臨頭,還妄想胡言翻盤麽!”

我只是不語,任許多熱辣目光落在身上,恍若不覺。

“把人帶上來!”太後沖着我背後門外吩咐。

慢慢回頭,我看到被帶進來的人,是平妃。

一年多以前害我在政元殿功虧一篑,我曾經一直以為是慧妃的那一個,名義上半年前就已死在冷宮的那一個。

她滿面蒼白,只迅速的朝我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

“可看仔細了?”太後問。

“是。”

“說!”

“就是她,曾經在政元殿行刺皇上,後來逃脫了的。”

到此,我微微一笑,轉過頭去看景熠。

終于與他四目相對的時候,盡管那目光沉的可怕,但我知道,他看懂了。

如果是我做錯了,那我要把一切回歸正軌。

頓了片刻,我走到他面前,執壺斟了酒,舉起來給他,恍若迷離的輕聲開口:“恭喜皇上得償所願。”

景熠突然就站了起來,失卻冷靜的他眼看壓制不住。

我仰頭相望,溫柔淡笑,無聲堅持。

僵持一瞬,他一把從我手裏奪過酒杯,一飲而盡,随後用力撂在桌上,杯子應聲碎裂。

接下來的一個動作,他試圖伸手來抓我的手腕,卻才擡了手就一把重重按在桌案上,依舊沒能撐住的一個踉跄,臉上驟然變色。

随着貴妃的一聲驚呼,場面剎那紛亂,許多人朝着景熠湊過去,也有不少人奔着我來,退開兩步,人群中,我和他的視線始終不曾中斷。

他死死的盯住我,我死死的盯住他。

在他的眼睛裏,瞬時充斥了激烈的情感,仿佛濃郁,偏又晦暗,我分辨不出是驚怒多一些,還是傷痛多一點,只覺得那目光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

再多人圍上來,他都維持着按住桌案看我的姿勢,不動不言,這讓我又倏然慌亂,幾乎撐不住那包裹自己的一層冷靜僞裝。

景熠,你瘋了麽。

旁人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他死硬的站在那裏,是在跟命較勁。

世上總有那麽幾種毒是沒有名字的,比如我的,顧綿綿給我的時候,叫我自己起,我懶得想。

還比如景熠的,闌珊制出來的時候,因着極特別的毒性表現,所以給了他。

那毒且烈且溫,端看所中之人是逆是順,順承則緩慢溫和,強抗則至烈至猛,堪堪符合一個帝王對所挾制之人乃至天下的态度。

我方才下在那酒裏的,就是這種,景熠自己的毒。

我們每個人都試過自己的毒,有極高的辨識能力并深知後果,因着一時不察,毒混了酒直接服下,本就發作得更快,景熠卻還在兀自強撐,能給到他手裏用的東西豈是玩笑,就算有解藥,拖久了一樣危險,他這分明是——

在跟我較勁。

我本無意傷你,你卻拿身子來跟我較勁。

這是景熠曾經說給我的話,現在我明白,無論什麽事,到他那裏,總能做得更極致狠絕。

我和景熠的這一場交集綿延數年,無論已經離得多近,每每遭遇大局,每每分崩離析。

在家門和江湖之間,我為他選了江湖,在師門和他之間,在父親和他之間,我再痛也選了他,甚至在孩子和他之間,我還是選了他。

然而在我和天下之間,他選的始終都是那個天下。

到今天,我已不知第多少次被一把推開。

我愛這個人,恨這個天下。

然而即使如此,卻依舊不是盡頭,在我終于認命自己無望相争,在一個我寧願他說是為了大局的時刻,他只是那樣平靜的看着我的眼睛,說,沒有分別。

仿佛自始至終,他從未愛過。

既如此——

盡管身體內已經揪成一團,我卻既沒有沖上前去解眼前的危機,也沒有轉過身偷得片刻喘息。

我只是越過人群,沖着扶住景熠花容失色的貴妃,淡淡的笑了一下。

貴妃一愣,極快的反應過來,立刻喊出了口:“是她毒害皇上!快抓住她!”

另一邊的太後聞言,更快的聲音響起:“皇後謀害皇上,即刻廢為庶人,格殺勿論!”

許多侍衛朝我迅速靠近,局面很清楚,景熠明顯的中了毒,太後當庭下了格殺口谕,誰還會顧什麽身份差別,直接就是刀劍招呼過來。

我站在原地,不躲閃,不移動,只是繼續盯住他。

景熠,我狠不過你,但我豁得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和景熠的這一場交集綿延數年,無論已經離得多近,每每遭遇大局,每每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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