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那日大火之後,盈梓白天都尋不到他的身影,卻發現總在一覺醒來後,看到本已燒塌的廢墟慢慢被清理了出來,讓本就不大的寺院更顯得凄冷的空曠。她怕他辛苦,有時做些尋常的菜肴放在他房外,十有八次也會被吃掉一些。

這日她有心等她,日不落就坐在了他房外的臺階上守着,直到月上枝頭,才見屋頂上一人縱身一躍跳了下來。手中還握着火把,映亮了人面。

“好好地大門不走,大半夜的學賊跳梁。”待她看清了來人的面龐,輕笑着挖苦道。盈澈一愣,邁着的步子也停了下。

“你在這幹什麽?”微微蹙眉。

“我做的飯天天放在你門外,也沒見你問我的飯幹什麽呀?”她撇了撇嘴,又伸手端來他房門外空了的碗道:“吃了人家這麽多天白食,也不來說聲謝謝,我只能自己上門聽了。”

“……”盈澈目光停在她的臉上,冷言冷語道:“大半夜在這糾纏,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你說我的臉嗎?”盈梓聞言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面龐,“別說,你的藥還真好用呢~”一日日塗下來,新生的皮膚竟比換顏後長出得細嫩了不少,這幾日對鏡相看,竟有些像自娘胎裏帶出的白皙了。

“你不會是一開始就想給我用吧……?”盈梓突然有點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割傷我……”

“我沒有。”盈澈面無表情的答道。

“你沒有你沒有你沒有~你就會說你沒有!~”盈梓先是繃着臉學了他說話的模樣,進而懊喪的垂頭連連。

她學的惟妙惟肖,連盈澈看在眼裏不覺也心軟了幾分。

“……”他微微輕笑道,見她突然擡眼對上了自己的笑顏,水汪汪的眼眸中都是閃耀的碎光。

“若是你不塗這些炭灰,還能好的更快些。”他心不免漏跳一拍,定了定心神繞開她去。

“喔,你早說呀!”盈梓忙伸手去抹自己臉上那五道灰黑,卻不想幾爪子下來整個臉都花的像是剛熏了煤。

“你先別走,”她不知自己臉上模樣,伸手攔在他門前,“謝謝你。”“

嗯。”這次他倒是應了,玩味的瞧着她臉上的斑駁。

“其實你人心不壞,”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明明已經泛暖,盈梓鼓了勇氣道:“不如我們賭一把!”

“賭?在寺裏賭?”

“嗯!就堵你對佛祖忠不忠心!賭你有沒有心!”

“……”

“堵你……敢不敢抱着我睡一晚!”

“……”

“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在考慮?”她說着粲然一笑,就撲了他抱在懷中,也不管這人此時還是一襲僧衣在身。

她的動作像貓兒一般撒可愛妩媚,又帶着孩子氣的持寵而嬌,盈澈不禁心中一震,又胸中一痛。

“诶,你怎麽?……”她身前猛的被他一點,直直的向後倒去。

“你居然定我身?!”身子又被半路接走,抱在懷中。

他的烏絲柔順的挽在腦後,動作中漏了幾縷下來,柔柔的撩着她的視線。‘呼~’盈梓看那發絲左右蕩漾在眼前,不禁紅着臉吹了吹,那人低眸一掃,身下的腳步更快了。

“這是……”盈梓見已到了自己門外,聲音帶了絲顫意:“是要去我房中試麽?”被他抱在懷中,幽冷的香味環繞,心早已快跳出腔外。

将她置于床上,又掀了被覆身,月光下她的面龐雖不美麗,眼眸閃爍中卻有發自心魄的動人之處。

“我想睡裏邊~”她見自己被放在了正中央,怕他不同意,又道:“要不你睡裏邊也行。”反正自己是主他是客,讓他一回也無妨。

“你先把我穴解了,”她可憐巴巴的眨着眼,“我保證不動手動腳!”如今已是女尊社會,倒要她來解釋自己不是輕狂之徒了。

“你看我身上有傷,寺裏又有新喪,我怎麽會對你胡來呢!”她自顧自的說道,“你武功那麽好,我真要是輕薄了你,你也可以打我呀!”

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游說他解了自己脈,便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上有老天,下有狐仙,小女子在此立誓,絕不……”

盈澈的手飛快在她啞穴上一點,整個屋子都安靜了下來。

連話都不能說了?!

盈梓震驚的看着床前決然而立之人。

“睡吧。穴道三個時辰就解了。”盈澈面不改色的說完,抽身離去。

身上被抱過的地方仍有餘溫,空氣中也滿是他待過的味道,淡淡的,卻又不容忽視般沁人心脾。

睡意難覓,窗外月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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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

風景舊曾谙;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在盈澈的記憶中,江南美,春濃時節最是動人。那時教壇內如火的紅蓮浮池蔓延開去,像是要燃燒到了天際一般。他本以為,這就是世間最美的紅色了吧?直到那日,皇家禁衛的火把點亮了瓊蓮教壇的一方天際。一聲令下,‘誅殺邪教’。通天火光,連雲層也染成了醉人的血紅

——那才是最美的紅,帶着殺戮的腥甜氣息,絢爛而無盡。

當時的他并太不懂這意味着什麽,只記得被母親緊緊摟在了懷中,伸出小手擋着那刺眼的大紅火光。

“澈兒…”空無一人的大廳中,母親的聲音溫柔的回響着,“別怕。”

“娘~他們在喊什麽?‘邪教’是什麽意思?”他擡起困惑的小臉,“我們不是瓊蓮教嗎?”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說法。

“澈兒,他們在撒謊。”摟着他的手臂又緊了些,女人嘆氣道:“人有的時候不得已,總要撒謊。”

“就像娘現在就要叫你撒一個謊……”

“娘?”

“娘要你記得,從今以後,你都就不再是司馬澈,不再是瓊蓮教的人,不再是我司馬瑤的兒子。”司馬瑤柔聲道:“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澈兒,這世上,你只能相信你自己。你記住了嗎?”

“娘,孩兒記住了

“澈兒……”

當他被倉皇帶離那已化為火海的家時,腦海中還回放着母親臨死的那深情一喚,他震驚的張了口想叫,卻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

臉上塗了灰,急裹在披風內帶離。幾日之後,盛極一時的瓊蓮教被滿門誅殺的消息在全國轟動,而司馬澈這個名字也不複存在了。

“你叫什麽?”一個好看的女人問道。

“澈……”他猶豫的回答,畢竟對方救了自己。

“澈嗎?”女人微笑道,勾了勾手指讓他過來,“那就加一個盈字,叫盈澈吧。”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林家人了,”她捏了捏他的小手道:“記住,這是我們的小秘密。至于從前你是誰,就忘記吧。”

“都忘記嗎?”盈澈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輕撥了池水到蓮葉上。池水叮咛,下有幾尾銀魚游繞。

母親曾說過,瓊蓮教的男兒的心都應如這千山冰蓮一般,絕塵而無垢,方才能練成絕世無雙之技。可他現在的心卻亂的很,難怪這冰蓮已到了花期,卻還遲遲不肯綻放——小小的一朵朵蓓蕾,雪白而瑩潤,終究是因着自己心亂如麻而羞閉了。

耳邊飛瀑的水聲傳來,掐指一數,他已在這簾洞內呆了十日,卻仍是理不清自己的心。同樣是一場大火,又失去了純真的淨合,一步之遙,簡直是最難纏的噩夢化真。

那日他在那燒成灰燼的木屋上拾到一枚雕蓮玉牌,正是昔日瓊蓮教的舊物。拿令牌和人命要挾他,如此堂而皇之的索要交易,普天之下,除了他還能有誰……?

‘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母親的昔日教誨又回響在耳畔,盈澈更嘆一重,自己終究還是掉以輕心了啊。

“原來你在這裏!”

當他繞出石洞來到雪瑤池畔時,一個青灰色的人影婷婷站在了身前,腰肢被素色帶子紮的盈盈一握,正背着手笑看着他。

“這裏安靜,我來坐坐。”他不由一愣,神色冷清的繞過她。

“這裏确實很美,總有股清香,你知道為什麽嗎?”她無視他的冷漠,輕輕嗅聞着,“我從沒聞過這麽好聞的香味……竟有點像你身上的味道。”

“……”

那是千山冰蓮的香味,若是盛開時節更是芬芳異常,盈澈停下身默默地想。遙記他第一次見那冰蓮盛開的美景,千蝶飛舞,真是刻骨銘心的美。

“啊……我沒有別的意思!”盈梓見他沉了思,方覺得自己話語間有些輕薄之意,忙解釋道。這幾日自己動不動就被他封穴,倒是也學乖了不再動手動腳。

“無妨。”他收回思路,對上了她的眼,“你的臉?”

“我的臉已經沒事了~”盈梓摸了摸已變光滑的臉蛋:“這幾日連疤痕都只剩下一點點印記了。”只可惜五官與之前的美貌還是相去甚遠了。

“嗯。”他似是放心的點了點頭,“等傷好了,你就回家吧。這裏很危險,不是久留之地。”

“你是想說,在你身邊很危險吧?”盈梓看着他轉身離開的背影,喃喃道:“沒有帶回你,我是不會回家的……”

是啊,沒有哥哥的地方,不叫家。

林間已是暮色遍染,金耀耀一片甚是美豔,盈梓卻突然想到了那些與淨合嬉耍的時光,舉步像林間走去。曾經兩人玩過的彈弓還在那顆空了心的榉樹心內,伸手掏出,已落了薄薄一層灰。

寥寥數日時光,盈梓見識了他野猴一般的上蹿下跳,打鳥掏蛋的事更是樣樣精通。哥哥為了這個沒少操心吧?盈梓輕輕一笑,摩挲着那彈弓出了神。

‘咕咕咕’的聲音傳來,盈梓猛然擡頭望見了一只白鴿正打從頭頂飛過。撿石,拉弓,射出,一氣呵成,随着那鴿子掙紮着掉落在地,她仿佛還能聽見那小和尚的拍手叫好聲。

此處是深山野林,闌山寺內又沒有飼鴿,這白鴿是打從哪而來的呢?盈梓拾了那受傷的白鴿在手,果然在爪間看到系着一枚紅繩,上綁着小小一個紙卷。

信箋由最上等的紙漿制成,背印了血色蓮花,上提着簡單的一句話:“玉指山上瓊蓮教,盼歸。”再沒其他了。

瓊蓮教?盈梓仔細回憶着,卻完全不記得曾聽過這個教名。而信鴿飛往之處正是闌山寺內,難不成是給哥哥的?

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的火光,盈梓将那白鴿放到崖邊随它飛走,又再細看了一遍信箋,就将它浸了池水丢到了懸崖下。

哥哥收不到信,無人回應,那邊應該再會寄一封吧?盈梓堅信有一必有二,果不其然,幾日後就讓她在林間道上又等來了第二封。

放飛了信鴿,她急忙展了信,卻發現上只書了一個蒼勁有力的‘忍’字。她前後左右的細細翻看,竟再沒有其他了。

忍?是指淨合之死嗎?盈梓銷毀了那信後,慢慢的往闌山寺踱着。淨合之死,哥哥傷心的不去玉指山,所以他們才要他忍?她知道的信息就這麽多,如是勉強拼湊了起來。

再一再二也許還有在三,她幾乎不放棄的日日守在後山中,竟連一向漠視他的盈澈都覺出了不對勁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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