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節

在窗邊抽了一根煙,噼啪的雨便把他的煙卷打濕。放眼望去,雨霧中一片油綠。綿延的山就在民居後頭盤着,這地方大概沒有秋季和冬季。

傻七可以在這裏洗掉一些東西。

等到天色暗下來時,雨依然沒有停的跡象。

他下樓見老板,老板正在廚房忙碌。

傻七說這個附近有沒有餐館,肚子餓得要命了。

老板說你跟我吃了,我們這裏雨一下沒有三五天就不停,不好出去。

傻七見着旁邊幾箱子的酒,點點頭說好,又指指酒,問這個怎麽賣,吃飯可不可以喝點。

老板一聽咧嘴笑了,他說你多住幾天陪我喝酒,我不收你吃飯的錢。

傻七哈哈大笑,他說你這麽大方,老婆得有意見了,我不懂婚姻的幸福與愁苦哇,你還是賣給我,我自己拿上頭喝就好。

老板說哪裏有老婆,光杆一個。這淡季沒人來,你不跟我喝酒,我拿着酒到村口聚會去,也是一樣的喝。你是哪裏來的,你那裏也興得喝酒?

傻七張嘴剛想編個胡話,老板又一拍剃了鱗片的魚,說我懂了,你狼國的,你這個狼國口音我聽過。

傻七想起屁叔和賴叔的叮囑,沒承認也沒否認。

但等着吃了一會菜再開了兩瓶酒,他便覺着說不說都是一個樣,反正這老板也猜得七七八八。

這酒是真的苦,勁頭也夠足。本以為只有冷的地方才有烈酒,豈料這裏的酒卻燒得傻七大汗淋漓。

老板聊不多時就把衣服脫了,光着膀子和傻七侃。他的皮膚和賴叔一樣粗糙,好酒的個性卻和屁叔如出一轍。

老板說,你們狼國來過人啊,聽說你們那裏亂,留不住人,就到處跑。上一次有兩個青年也來過我們這裏,還是隔壁村的阿婆打撈上來。啊呀那個傷,你們過的什麽日子,不是戰争都結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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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七說哪裏有結束的道理,大仗打完就打小仗,外敵鬥完就自個內鬥。狼國那逼地方就這樣,習慣了也是個好地方。

老板說也是,你們一個兩個生得威武高壯,都是猛料來的。

傻七聽罷嘿嘿笑,他說我這個都是脂肪,哪裏來的威猛高壯,吃老本還差不多,吃老本。

說着還被濃煙嗆了一口,更符合他吃老本的人設。

老板說你都不瞞我了,幾十年前大家都還是同胞。以前沒得你們消息,現在打開個電視,還能看你們的報道。

傻七說沒有什麽好報道,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看多了也就那樣,那些上頭的事我們不懂,能報道出來的都是過濾過的。

老板說打來打去都是家鄉,都會好的。以前我們這裏也老打啊,現在也過太平日子了。

打,是過程,過日子,是結果。

傻七沒有接話,他點點頭,眼前的景象有點晃。老板的皮膚黝黑黝黑,汗漬在這裏都反不了光。

那酒又苦又辣,喝多兩口還讓眼眶都紅了。

傻七看向屋外的雨景,看着流水潺潺過。

(70)

傻七在這家民宿住了五天,雨就一刻沒有停過。

他會睡到中午起來,然後和老板從屋裏往外舀水。跟着老板釀釀酒,再吹吹牛逼。到了晚上就開幾瓶酒喝一喝,喝到周身皮膚都紅起來,再就着雨味沉沉睡。

那大概是傻七心髒最輕的一段日子。

他收不到外面的消息,也不願意看電視。他走不出民宿去買報紙,也對市中心不感興趣。他躺在客廳的長椅上,大短褲裏便吹進風,吹得他蛋蛋涼涼的,爽爽的。

老板身上也有傷,本以為是同道中人,一問,老板說我哪裏得上過戰場,我阿爸打的,我阿爸有上戰場。聽阿爸說,那時候這裏到處都是槍炮的聲音,在橋上有,在水上有。在樹葉之間有,在樹梢之上有。

他們在河裏捕魚,便聽着槍聲在遠處響起。他們到林子裏打獵,便有飛機從腦袋上過去。

那是一段紛亂的日子,村子沒有村子,寨頭不是寨頭。外人要進來,裏頭的人不讓。那就杠起來,杠得你死我活,水裏都摻着流過的血。

不過老板年紀小,他已經沒有什麽印象了。只記得有一天他阿媽突然給了他一個書包,上頭還繡着自己的名字。阿媽說去上學了,看書,知道不,一起到房間裏認字。

“那時候哪裏知道認字,那是寨頭阿大的孩子才有機會做的。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只會念不會寫,見了課堂還想着玩泥巴。”老板說,噴出一陣一陣的酒氣。

那是外面的人來建的學校,也是外面的人修的街道。打仗就像泥石流滾過,滾出一道平坦,太陽一曬,就是一條虛虛的路。

“那你是說仗打得好了?”傻七問,他也試着老板的水煙,一抽,礦泉水瓶底咕嚕咕嚕響。噴出一口濃煙,嘴裏煙味卻沒得多少。

“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老板說,說了一半,搖搖頭。

傻七看着那些傷疤,他知道那不僅僅來自于阿爸。

但他能理解老板不說完的理由,那大概和自己的理由一樣。

八爪魚的面容在他的心裏淡去,住在這樣一個山坳裏,或許真的有助于他恢複精力。賴叔和屁叔是對的,有時候人需要的不是刨根問底,不是硬着頭皮走下去,而是學會放下,學會忽視。

更重要的,學會忘記。

八爪魚和他走不到一路上,他們從最開始就是對立的雙方。傻七說不清他們到底誰對誰錯,八爪魚活着有他活着的骨氣,傻七堅持也因為傻七有不願傷害的生命。

他們都在宣洩着過去給他們的仇恨,但也在努力地為同胞開辟一條新路。

可偏偏目标和初衷都是一樣的,人卻站在了不同的面。

傻七腦子簡單,他處理不來那麽多信息。他只想好好地再抽一口煙,再不去管那些他想不明白的道理。

而八爪魚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過客,他饒了自己一命,在能殺了他的時候最終沒有下這個狠手。正如傻七舉着槍,卻最終沒有扣下扳機。

傻七只需要記住這一點就足夠了。

而老蛇說了什麽——傻七不記得。他不想深究,也沒有深究的權力。

(71)

到了周五的晚上,老板說今晚不在家裏頭喝了,跟我去村頭,村頭有集會,周末大家都過去。

傻七見着難得晴天,幹脆也去湊個熱鬧。

這裏的集會和狼國的很不一樣,狼國是一大廣場,自帶音響背景音樂,戴着面具的人在舞池裏群魔亂舞,背後便是黑色的山和一圈的民房。

而這裏的集會卻是盤山而上,舞池就在民房之間。一路走過去,便能一路聽到震天的鼓聲。傻七一時間還以為又打雷了,剛想說這天氣就沒放晴的時候,就見得一簇火苗沖天而上。

那鼓聲更繁密地從遠處傳來,再往村頭走,便能見到拉出來的酒壇子一字排開。

傻七眯眼遠眺,村頭高高的架臺上有一個裹着一塊沒有裁剪的布料的女人。她嚎一聲,便悶下一口酒,沖着火把一噴,将火往天上燒。

鼓聲在她身邊愈發急促地敲起,鼓聲在群山間回蕩。火把于夜幕下躍動,竹條便被斬下,于地面奏出伴響。篝火沿着民居一個接一個傳遞,連空氣都彌漫着酒的味道。

正對女人的是一個獸籠,籠子裏有光着膀子的男人。他們踩在燒紅的碳上,相互挑釁,意欲争鬥。圍觀的人也有面具,面具下挂着動物的骸骨,系在腰間,系在脖子上。

傻七跟着老板繼續靠近,老板喊了一聲,便有一個老婦舀了一碗酒。

傻七一飲而盡,那苦味和辣味便從喉嚨口燒到腳後跟。

老板說,多喝點,喝了就有熱量,就有膽量。

于是傻七再喝,喝了兩三碗,再靠近牢籠。

挑釁過後便是真正的打鬥,他們的拳頭掄出嘴邊的血沫,火光則嵌在黝黑的肌膚紋理中。他們的頭撞上欄杆,震出一記一記劇烈的聲響。腳底則碳火噼啪,腳板染上漆漆黑色,然後摔倒,然後爬起,于是皮膚更黑,于是碳火更旺。

音樂有一種沸騰熱血的力量,讓傻七一瞬間明白為什麽一路往上,屁叔和賴叔最終留在了狼國,明白屁叔為什麽嗜酒,而賴叔為什麽留戀拳場。

酒在血管裏燒,苦味再從胃裏翻出來。

女人在臺上一跺腳,火光便将蒼穹照得更加熱烈。

雨腥從始至終沒有消散,而火味漸濃,汗味漸濃,酒味漸濃,還有血腥味,濃得塞滿鼻腔,讓人難以呼吸。

籠子裏的人把對方的血塗在臉上,踩在最終被他擊敗的對手的胸膛。他從女人手裏接過草帽,接過蓑衣,他踩上看臺,裸露的大腿閃着熒熒的汗光。

他拔出彎刀喊一聲,底下就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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