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城的秋天到了,這意味着接下來的幾個月內,将充斥着變化多端的氣溫,如血似的殘陽,昏黑的從四方下垂的天幕。
窗外的梧桐已經落了好幾天的葉子,細碎的落葉聲頻添寒意,遠處有些許淺灰褐色的小點在不斷移動,雖然看不清楚,但付長風能猜出,這大概是遠走的雁鳥。
他撥開桌上零散的糖果,從其中挑出糖紙最好看,味道也最好的那顆握在手裏,感覺到鋒利的糖紙有些劃手。他輕動指尖,将塑料糖紙一點點撥開,露出裏面泛着光澤的圓形糖塊兒。糖塊兒被咬在唇齒間,繼而含在嘴裏,甜得發膩的味道一下子彌漫了口腔。
樓底下傳來玻璃摔碎的巨大聲響,伴随着女人尖利的哭聲,廚房裏的頂燈也被打破了,逼仄的空間變得黑黝黝起來,幹淨得沒有一點油污的牆面上濺滿了陳年的茶垢似的顏色,燒開了的水壺響起狹長而刺耳的鳴笛,切斷了最後的靜谧空氣。
然後是門被用力關上的聲音。大概是吓愣了的柳姨終于反應過來,匆忙進了廚房去安慰女人,女人的哭聲越來越大,比有着數萬人的會場還要聒噪難忍。
付長風閉上眼,又從那堆糖裏挑了一顆牛奶味的。他一只手撐上陽臺的欄杆,一只手抓住一旁的扶手架,腳蹬了上去,一個利落的落地,人便到了隔壁的屋子。
說來好笑,男人擔心争吵時鬧出的動靜會吵到鄰居,在屋裏貼了又厚又難看的隔音棉,剛剛的那些動靜,位處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屋子的何雲山什麽也沒察覺到。
他正在寫假期作業,桌上堆着學校的卷子和自己買的練習題,看見付長風拉開陽臺門進來時還有些驚訝,但手中的筆已經收了起來,和以前一樣,笑着走到付長風面前,攤開手:“今天的費用?”
付長風看了他一眼,心裏的那點壓抑像是被風給輕輕拂去似的。他笑起來,将手裏的糖塞到何雲山手上,拉了另外一把椅子坐到書桌邊,看到物理卷子的旁邊擺着草稿本,在一堆公式和數字字母裏,有一段漢字格外顯眼。
黑沉沉的眼裏泛開一抹波瀾,付長風轉開目光,從兜裏掏出一張疊成了豆腐塊形狀的試卷,一點點攤開,拿了桌上的筆,在左上角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開始做題。
他一連串的動作做下來,看似行雲流水,但舉手投足間卻帶着點遮掩不住的焦躁。何雲山把糖收進口袋,坐到付長風旁邊,看着他寫了兩道題,簡單的英文字母的收筆處用勁很大,隐隐有要劃破紙張的趨勢。
何雲山了然,在付長風停筆心算的時候抽走了他的試卷,看着上面的折痕,伸手彈了彈,紙張翻動的聲音和椅子被拖拉時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同時響起。何雲山擡起頭,和已經站起來的付長風對上眼。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彼此知曉對方所求,明白對方所想,默契度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何雲山清楚,要換在平時,有着完美主義精神的付長風是絕不會把試卷折得到處是痕跡的,更不會把ABCD寫得脫出了答題框,再說一個被老師特批不用寫作業的人,根本沒必要把學校的試卷帶來。他幾乎是輕而易舉地,就猜出了付長風現在是什麽狀态。
“又吵架了?”何雲山拍拍他的肩膀,把人拉到自己旁邊坐下,把卷子對折放到一邊,手往後一撐,人就這麽随意地坐着,“我沒聽到。這次怎麽樣?”
“不知道。”付長風輕輕抿了下唇,呵出一口氣,“我聽到她拿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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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雲山挑挑眉:“誰出去了?”
“另外一個。”
付長風的口氣稀疏平常,像是在說一件多麽平常的家常便飯,事實也确實是如此。自他的母親在他小時候離了婚,性格就變得有些怪異,極容易歇斯底裏,直至付長風初三時,女人和所謂的中學時的初戀同居,這樣的性格才有了收斂。
在最初的幾個月裏,女人的确如她自己所說,過得快樂又肆意,笑容從早挂到晚,只是這樣的幸福并沒有持續多久。在他們同居四個月後,兩人爆發了第一次争吵。
女人不允許自己落于下風,所以在争吵中,她幾乎是竭盡所能地扯開了嗓子怒吼,完全忽略也遺忘了樓上在做中考複習的兒子。那晚他們吵得很激烈,幾乎所有易碎的東西都成了犧牲品,滿地狼藉,滿屋哭聲。
但那并不是最後一次,那只是一個開端。從那之後,大大小小的各種争吵,他們從付長風初三吵到他如今已然成了高三學生的一員,吵到他已經能面不改色地聽着那些憤怒之下吼出的難聽的話,雖然如此,卻仍然樂此不疲似的沒有停止。
今晚是最嚴重的一次,女人拿起了廚房裏的刀,叫嚣着要死給男人看 。這就像是一場可笑而又荒誕的戲劇,臺上人自導自演得無比歡樂,臺下人卻面若冰霜看得滿心煩悶。這次受到損害的不再是那些玻璃制品,而變成了屋裏的硬件。
沙發被刀劃上了無數痕跡,牆壁上滿是女人撒潑時潑灑的茶水,高價定制的木櫃差點被一刀切成兩半。直到男人憤怒之下摔門離去,她都将自己置于一個弱者的位置,擺出脆弱得風一吹就折的姿态,在黑夜裏痛哭。
付長風只覺得焦躁。
女人在樓下吵了多久,他就在樓上枯坐了多久。他想立刻逃到何雲山那邊去,卻又想着再忍忍,再忍忍,實際上,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焦躁被何雲山發現。
可他們實在太過于了解對方,甚至于勝過了解自己。他在那樣的狀态下來到何雲山家,無疑是把最不穩定的自己展現在何雲山面前,只消一眼,他就能看穿他。
“收了你的糖,今天晚上我就不做題了。”何雲山笑着把頭擱在他的肩窩上,帶着濕熱的氣息輕輕掃過裸露在歪的脖頸。付長風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在那一刻表現出有什麽不對來。
何雲山對他很好,好到班上的很多小情侶都自愧不如,但也只是發小對他的照顧心理,這樣的好裏,不摻雜任何他想象或者想得到的東西。付長風是知道的。正因為知道,他才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産生莫須有的幻想。
“你想去哪裏?”何雲山問他。
以往女人吵架時,付長風就會和何雲山一起出門。他們在深夜的路上騎行,大有到深山老林不問世事的架勢,但事實上,他們必須在天徹底亮前趕回家,然後去學校。
他們也只不過是塵世中渺小的一粟,也要過着日複一日的生活,做盡不切實際的夢。
“今天不出去。”付長風說。
何雲山有些驚訝,很快反應過來,略略往後退了點想看清付長風的表情。和以往沒什麽區別,依然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是眼角微挑,透出了點沒能消幹淨的不忿。
他張了張嘴正打算說話,忽地嗅到空氣中有一絲甜味兒,眉頭驀地一皺,湊到付長風身邊——甜味兒是他呼吸時帶出來的。
“你吃了糖?”何雲山伸手攢住付長風的手腕,細細長長,像是長期營養不良的人才有的那種粗細。“長風,你是不是吃糖了?”
付長風抿了嘴不說話。他從小就對糖味兒有種別樣的喜歡,但偏偏天公不作美,他對甜味兒過敏,不僅是糖,連基本的食糖都沒辦法攝入很多,食物越甜,帶給他身體上的傷害就越大。他家裏有很多糖果,但那些都是給何雲山留着的,何雲山更是無數次地警告過他,不要去吃。
“你說話。”何雲山被他的非暴力不合作弄得有些惱火,手下勁也大了些,但僅僅是一瞬他就松開了,因為他發現付長風的體溫比自己要高得多。“你吃了多少?”
付長風:“一顆。”
他眼裏的深邃看得何雲山心猛地一揪緊,連帶着聲音也軟了下來:“你感覺怎麽樣?要不然我們去醫院看看吧,明天也不用上課……”
“不用了。”付長風搖搖頭,微垂眼睑,“我覺得沒什麽。”
何雲山想起剛剛指尖所觸之處滾燙的體溫,還有付長風在暖黃的燈光照射下明顯白得過了頭的臉色,不免一把怒火燒了起來,且大有燎原之勢。
他站起來到衣櫃裏翻出自己的一件還算厚實的外套,不發一言地往付長風身上套。他這才發現,這家夥只穿了一件在春天都顯得單薄的襯衫,臉頰處的冰涼和脖頸上的熱度迥然不同,刺激着他的心髒。
“跟我去醫院。”他的口氣有些強硬,帶着些不容反駁的意味,“馬上走。”
付長風知道再拒絕也起不了多大的用,只好跟着他出了門。何雲山的母親是個服裝設計師,給何雲山穿的衣服都是她設計的,全世界獨一無二。袖口上繡着一小撮連綿的山峰,衣領上則畫着被加工過的有着朦胧感的雲。整間外套上還帶着香味,是雲城特産的熏香。
鼻翼輕輕煽動,付長風小心翼翼地将那樣的氣味吸入肺裏,僅剩的一點陰霾心情終于消失殆盡,只剩下莫名其妙的滿足。
丁韶這個點還在工作室加班沒有回來,何雲山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了付長風的事,丁韶很是着急,答應了馬上過來接他們。何雲山拉着付長風在樓棟一樓的大廳裏坐着等她,因為害怕付長風着涼,他讓人緊挨着自己坐着,手圈住了他的肩膀。
這是一個侵入了對方的心理安全距離的動作,甚至可以說有些親密得過了頭,但放在這兩個人身上卻一點也不顯得突兀。丁韶匆匆趕來,摸了摸付長風的額頭,又看了眼他不太好看的臉色,頓時心疼得不得了,連忙開車帶人趕去醫院。
等到輸水輸了快有一刻鐘,丁韶又拿了一個小小的暖手袋給付長風握着,免得他手冷。她偷偷拉了何雲山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問他:“長風家又吵架了?”
何雲山點頭:“嗯,這次好像還挺嚴重的。”
“長風都高三了,他媽媽怎麽還不知道為孩子考慮考慮。”丁韶嘆了口氣,拍了拍何雲山的手背。“我知道你們哥倆感情好,這幾天你就讓他住我們家,等家裏氣氛好點了再回去,免得給人添加壓力。”
“知道了。”何雲山頓了一下,到底沒忍住,說道:“媽,長風這次是自己碰糖的,他知道自己對甜味兒過敏,怎麽會吃糖?”
“你別想那麽多。”丁韶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是喜歡甜味兒的,沒忍住吃了一顆怎麽了,一天到晚瞎操心。明天不還要和同學出去玩嗎,作業寫完了?”
何雲山笑着打了兩句趣,目送丁韶下了樓。他非常清楚,付長風不是那種受不住誘惑的人,十幾年都沒問題,怎麽會在一朝時間裏破了規矩?
他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只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過敏這裏純屬胡謅胡謅胡謅,都是瞎扯,認真就出戲了xb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