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付長風的點滴直到天快亮了才打完,何雲山打了車和他一塊兒回去,到小區門口時接到了丁韶的電話。
丁韶昨晚上在工作室忙完就回家了,這會兒可能是來問他什麽時候到的。何雲山也沒多想,直接接通放到耳邊。
“雲山,你現在在醫院陪長風嗎?”
“沒有,我們已經到小區門口了,怎麽了?”
“先帶着長風到附近逛逛,別回來。”丁韶的口氣有些着急,背景音也很嘈雜,像是有誰在争吵,“長風他媽媽又在鬧,這次在走廊上鬧的,把人逼到了窗戶邊讓人跳下去。已經報警了,你快帶着長風走,別讓他撞見。”
何雲山一愣,立刻應允下來去拉付長風的手,卻不料摸了個空,他一擡頭,看見付長風已經走出去兩步,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不遠處一棟樓十六樓的窗口位置。那裏一個男人的半邊身體已經傾斜出去,衣領被女人瘦長的手抓住,不停地搖晃,男人面露驚恐,雙手死死地扒住窗框。
“長風!”何雲山覺得不好,往前跑了兩步,付長風卻比他跑得更快,直直朝着樓棟的方向。因為地上有積水,他還趔趄了一步,手抓住了路邊帶着刺的根枝才沒摔倒,手心裏卻立馬就湧出了血,滴到地上。
何雲山只覺得眼睛被什麽刺了一下,疼得他呼吸都困難起來。他加快速度追上去,被反應慢了一拍的自動門擋了一秒,再追進去時,電梯已經上到了三樓。他咬咬牙,往一旁的緊急通道跑。
男人是後半夜回來的,帶着一身酒氣和腥氣,看見坐在沙發上眼睛都哭得紅腫的女人,只覺得委屈的該是自己才對,借着酒勁,一氣之下說了些難聽的話,性格裏受不得這種待遇的女人瞬間就爆發了,直接揪着他的衣領把他往外拉,推到了窗邊。
她是愛着男人的,至少據她自己所說是這樣,所以她不肯也不願和男人分開,多年來以不斷的争吵和男人的示弱讓步來維持這段風雨飄搖的感情。她不舍得真的把男人推下樓,但她想給這人一個教訓,哪怕一點點。
“媽。”付長風站在電梯口,一雙波瀾不驚,從小時候起就飽受周圍人好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已經行将失控的女人,“你放下他。”
女人渾身一抖,丁韶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暗罵了一聲何雲山的不中用,又擠出笑上前想去安慰付長風。付長風對她搖了搖頭。手心裏的血已經幹了,留下一層血痂,傷口仍是痛得厲害。
他攢緊手,走到女人身後,平靜的聲調讓丁韶驚出了一身冷汗。“媽,您把他放開。”
“長風,長風,他想離開媽媽,媽媽……”女人說着就要哭起來,付長風依然面無表情,只是聲音更輕了。
“我來換他吧。”他說,“您想找個人出氣的話,把那個人換成我吧,他是無辜的。”
他的眉眼算不上有多淩冽,甚至可以說柔和得過了頭,再加上性格偏靜溫和,也不愛與人多說話,有時候光坐在那兒存在感都能低到沒有,卻是個沉穩多謀,綿裏藏針的人,理應說不出這種一聽就不加考量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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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韶已經震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希望民警盡管趕到,來收拾一下這即将崩盤的局面。這層樓只有他們兩家住戶,如果真的鬧大了,就是人盡皆知的醜聞了。
“付長風,你在說什麽?”何雲山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付長風身後,平日裏總是灌滿笑意的眼睛此時燃起了燎原大火,怕是要把付長風也燒死在裏頭。
付長風不為所動,仍然定定地看着女人。女人似乎是被他吓到了,手中的力氣松了些,那男人逮着空檔往前一擠,一屁股坐在地上劫後餘生似的大喘氣。
民警姍姍來遲的時候,付長風已經被何雲山拽去何家包紮傷口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付長風手心裏的尖刺拔下來,又給傷口消了毒,一層層地為他纏上繃帶。
微垂的頭暴露出頭頂的發旋,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像是黑夜中高挂天空的星星。
“你知道你剛剛那樣我有多擔心嗎?”何雲山嘆了口氣,一下一下地捏着他的指腹,“你怎麽能說出那種話。”
付長風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他的确是說出了不合自己作風的話,他乖乖道了歉,何雲山也沒有多提,換了個話題說道:“這段時間要不你還是先到我們家住吧,好嗎?”
“我回去收拾東西。”付長風站起來,把纏了繃帶的手揣在兜裏,“五分鐘。”
“我陪你去。”何雲山也跟着起身,“兩個人的話速度快一些。”
付長風不置可否,兩人一塊兒到了外面。屋門大開着,丁韶正坐在裏面安慰女人,扭頭見到兩個孩子進來,擺了擺手讓他們趕緊上去。何雲山沖她吐了吐舌頭,飛快地跑上了樓。
付長風要帶的東西不多,也就是一些書本資料和換洗衣物,畢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到何家暫住,下樓的時候女人也沒有多大的表示,只是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付長風轉過頭給避開了。
他們這對母子哪怕說成形同陌路也不為過。自小時候女人離了婚,父親疏于關心,這之後就再沒看過他,也沒支付過撫養費。
女人因此隐隐有了怨婦的心态,每日在他面前數落父親的不好,沒多久,付長風開始漸漸變得不太愛和家裏人說話,成了沉默寡言的那一類。
直到男人來到他們家,他就更像是家裏多餘的那一個。他們你侬我侬時付長風介入不進去,他們吵得你死我活時付長風也管不了,他像是被這個家庭排除在外,無處安身。
與女人不同的是,性格溫婉的丁韶很是喜歡他,常常邀他到家中短住,他也就有了機會認識何雲山,一個年輕氣盛,有奇思妙想的男孩子。
他們的性格大相徑庭,就連家庭也是兩個不同的面,卻對彼此了如指掌,像是真正的兄弟。
“我姐等會兒要回來,我媽本來要去接她的。”何雲山把付長風的東西放進自己的房間,低頭翻了翻手機,“不過現在她要陪着阿姨一起出去散心,只能我去接了。要不要一起?”
“雲良姐放假了?”付長風說,“我以為還要一陣兒。”
“她們組提前完成任務,被特例批的。”何雲山攤開手,“所以你只能跟我一起住了,客房要留給她。”
“嗯,先去接雲良姐吧。”付長風說着看了眼牆上的挂歷,“明天是周一,班上有演講。”
“晚上一起商量商量稿子?”
“好。”
何雲良是何雲山的表姐,因為父母早逝,被外婆照顧了一陣兒後就給丁韶接到了雲城,這些年在外地工作,除了過年過節很少回來,這次算是個例外。
機場裏人不多,一眼就能看見何雲良。她穿着今季流行的大衣,鼻梁上架着墨鏡,配着淺色魔術褲,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整個人看着十足地精神氣爽。
“雲山!”她拖着行李箱小步跑到何雲山面前,先給了他一個擁抱,又扭頭看向一旁的付長風,笑了起來:“長風也來了,這麽多人接我?”
“就倆啊姐。”何雲山有些無奈,“你這次待多久?”
“短時間內不回去。”何雲良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你還嫌棄我待的長不成?”
“那哪兒能,就是怕雲城不好玩你逛得不開心。”
“簡單,我宅家裏就行了。”
一路談笑風生地往家裏趕。何雲良是個非常會聊天的人,就連話少的付長風都能被她帶動起來,她從自己的經歷聊到他們兩個的學習,又聊到以後有什麽計劃,算是把天南海北都扯了個遍。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付長風總覺得何雲良比起之前有些不一樣,她今天說這麽多話好像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連一秒鐘的沉默都忍受不了。
“舅舅不在?”何雲良彎下腰換鞋,沒聽見客廳有放軍事節目的聲音還有些奇怪,探頭往裏望了一眼。
“回老家去看外婆了。”何雲山翻出手機看了一眼,不出意料看到丁韶的短信,說她回工作室去處理事情了,晚上不回來。
“都不在啊。”何雲良笑了兩聲,“那太好了,你們兩個別到客房打擾我啊,我要看一下午電腦!”
“看把你能耐的。”何雲山白了他一眼,趿拉着拖鞋進了廚房,“我給你弄點喝的。”
何雲良沖他眨了眨眼,轉身提着行李箱上了二樓,付長風自覺地回到房間裏去打演講稿的草稿。
因為某些原因,他是被班主任準許不用寫作業的,因此也不用像何雲山一樣還要做學校發的卷子。
他們讀的十四中有個傳統,就是每周一下午的一二節課,不管文科理科都必須抽出來給學生做演講交流用。一個班分成幾個小組,由小組內部選出代表上臺。
付長風與何雲山在同一組,代表是何雲山,但何雲山的演講稿一般都是他們兩個共同商讨的。付長風追求穩重,何雲山追求讓別人意想不到,兩方的意見一中和,往往能在班上得到一致好評。
因為右手還纏着繃帶,他便拿着ipad打字,等何雲山端着飲料上來,一篇演講稿的大致思路他也已經打了出來。
何雲山坐到他旁邊,先把內容看了一遍,想了想,又拿出一張紙寫了自己的想法遞過去給付長風看。這種時候他們的交流往往只會剩下寫字時的沙沙聲,需要開口的對話幾乎為無。
“去叫姐吃飯吧。”何雲山看了眼時間,“媽說不回來,問她要不要出去吃。”
“好。”付長風起身走到客房門口。走廊上沒有開燈,只有一樓客廳的燈會漏了點上來,令他意外的是,門縫裏也看不見一點光。何雲良竟然是沒有開燈的。
他先敲了兩下門,喊了聲雲良姐才推門進去。客房內床鋪整整齊齊,那只軍綠色貼滿了圖貼的行李箱就立在書桌的旁邊,連打開都沒有過,而穿着焦糖色長領毛衣的何雲良坐在飄窗邊,一條腿微微曲起,頭靠在肩膀上。
如同潑上了一層墨似的長發垂了下來,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圓框眼鏡,大概是眼鏡的原因,付長風覺得她的眼睛在這一刻宛若被洗去了光輝的星辰,幾乎和黑夜融為一體。
她的指間夾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煙,隐約可見的火星在黑暗中翻飛,像是舞臺上翩翩起舞的歌女。粉紅色的手機躺在一邊,屏幕黑着,倒映出她臉上落寞的表情。
“雲良姐?”付長風試探性地喊了她的名字。原來路上的那種感覺并不是錯覺,何雲良的确有心事。
“嗯。”何雲良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卻沒有去管被她踢到一邊的手機,只是把煙頭摁滅在了窗臺上。“長風。”
“我不會再走了。”她輕輕地說,用微微發紅的眼眶看着窗外,“我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