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璞急着趕回學校,吃完飯就跑了,何雲山不急不忙地喝着東西,摁了摁手機屏幕委托班長幫忙給他和付長風打個掩護,就說他倆去圖書館看書了。

看到班長回了個沒問題,何雲山便擡起頭看向付長風。眼角微微彎起,帶着适當的弧度,将他的好心情暴露得幹幹淨淨。“一起去一個地方?就是下午的演講裏我會提到的一個地方,我希望你是最先知道的。”

付長風并不介意錯過中自習這件事,便點點頭答應下來。何雲山拿手機掃了共享單車,他們一起在寬闊的柏油路上騎行。

象征着青春不羁記憶的校服外套被風吹得不斷鼓動,被樹葉切割成無數個細碎方塊兒的陽光流洩而下,為他們的快活自意添磚加瓦。

哪怕只有這幾分鐘的時間,付長風想,也足夠他銘記一輩子了。

何雲山在一大片梧桐樹林前跳下車,翻飛的白色校服後是一片廣袤的金黃色“草原”,堆得厚厚的楓樹葉和高聳入雲的樹木讓這裏看起來像是個遠離俗世的好地方。

他将車停在一邊,彎下腰撿起一片樹葉,手指一動就将它疊成了五角星的形狀,舉在頭頂。哪怕只有一顆,也遠比璀璨星河更加奪目。

付長風握緊車把,就這樣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有着陽光的笑容和清亮的眉目,顧盼流光。

開口時嚴謹的邏輯和震撼人心的話語讓人不得不承認,他的的确确已經是十七歲了,但高舉着楓葉五角星的模樣,卻又讓付長風覺得,何雲山還是年少時那個輕狂的男孩。

這個走進他心裏的少年,在他荒涼的世界裏埋下了希望的種子,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直在不斷地向前走,不斷地成長,但骨子的真,卻是刻在靈魂上的,一輩子也不會變。

他僅僅是這樣看着,就能感覺到何雲山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巨大吸引力。他與他不同,他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而他身邊勝友如雲高朋滿座。

有時他與何雲山走在一起,都能感受到周遭人偷偷打量的目光。那些目光中一般是善意者居多,但也不乏有惡意的,只是惡意的不是對着何雲山,而是對着他。

一個性格不合群的人,在他們這個年紀會受到這樣的目光,原因幾乎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天氣預報說了會降溫,他們沒有在楓樹林待多久,最後匆匆騎着車趕回了學校,從教室後門溜了進去。

班上正在午睡,何雲山把教室門輕輕帶上的那一刻,外面一個悶雷響過,緊接着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天地間像是崩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漆黑裂縫,就連最近把日子過得晨昏不辨,晝夜不分的二班學生都驚醒了不少,聚在一起三三兩兩地讨論,被值日班長及時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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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雲山扭頭去看付長風,他剛把桌上的東西收進抽屜,準備趴在桌上睡午覺。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何雲山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頭頂的發旋。

付長風一驚,但也只是笑笑,緊接着就趴下去把頭埋進臂彎裏了。何雲山也覺得有些困,一邊在一旁醞釀睡意一邊默默背着演講稿。

也許是外面雷雨聲太大的原因,他竟然沒聽見付長風開關門離開的聲音,等午休結束鈴響起,他身旁的位置已經空了。

雨還在不斷地下,隐隐有要下得更大的趨勢。他趁老師還沒來,給付長風發了消息問人在哪裏,但消息欄前的小圈圈轉了半天也沒動靜。

“高一高二今天月考,開屏蔽儀了,再加上下雨,信號不好吧。”班長說着把手裏白板的鑰匙給他,“今天你是第一個。”

“幫我換一下,改到最後一個,我要出去找人。”

“最好一個?那到時候同學都審美疲勞了,你要是沒點什麽新意的話很難激起水花。”

“班長,你覺得我缺心意嗎?”何雲山擡起頭看向她。

班長一愣,笑着拍了他一下:“你能不能別這麽驕傲啊。”

他的确是個驕傲的人,不僅是他,付長風也是,因為太過于驕傲了,他們習慣于把自己放在某一個位置,自然而然地擺出比其他人要高一等的态度來。

何雲山将這個度控制得很好,因此即使別人察覺到了,也不會覺得不舒服,但付長風沒有,他疏于人情交流,對那些惡意中傷也從來不給予理睬,何雲山擔心是有人找他麻煩。

他們已經是高三的學生了,有些已經打心底認為自己沒出路的更不會垂死掙紮,只想着在畢業前折騰出一番大事。

班主任知道何雲山和付長風關系好,見他來問也沒有多意外,淡淡道:“他回家了。”

“回家?什麽時候?為什麽?”何雲山說。

“他家裏人來接的,就中午。可能是家裏出事了吧,你着什麽急,回教室,演講還上不上了?”

何雲山聽到這兒就羅列出了一堆可能性,嘴上應着回教室,人卻是在拐彎時徑直下了樓,三步并作兩步地往樓下跑。

他把帽子兜頭一戴,緊接着就沖出了教學樓,衣服幾乎是瞬間就濕了,雨水順着臉頰滑進衣領裏,涼得他一哆嗦。

出了校門後信號才算是有了點,何雲山不斷地抹掉屏幕上的水給付長風打電話,一個接着一個,起先是無人接通,後面直接關機了。

家裏也沒人,丁韶不在,付長風家也是空的。他急忙給丁韶打電話,沒打通,又給丁韶的工作室打,她助理說她中午就出去了,還沒回來。

無數個巧合混在一起,就成了讓人心驚的事實。何雲山急得在家門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給丁韶打了十幾個電話,總算是接通了。

“媽你怎麽回事,不在工作室怎麽接電話這麽久?”

“長風的媽媽出事了。”丁韶嘆了口氣,“我現在在第一醫院,你擔心的話過來吧。”

何雲山腳步一頓,立馬轉身去摁電梯:“怎麽回事,出了什麽事?”

“他媽媽狀态不好,今天中午在電梯裏暈倒了,被人送到醫院了。情況……不算明了,手術剛做完,已經進病房了。”

“長風呢?”

“一直陪着。”

得知付長風沒事何雲山才松了口氣,在手機上叫了個車,也不顧對方的天價一口答應下來,渾身濕透地坐上車,直奔第一醫院。

住院部鬧得雞飛狗跳,何雲山一路過來被好幾個氣勢洶洶撸起袖子要罵人的家屬撞到,唯獨女人所在的那層樓十分安靜,幾乎是落針可聞。

他走到丁韶面前,丁韶指了指一間病房,他便轉身敲門走了進去。付長風坐在椅子上,脊背微弓,頭垂着,頭發上還有着濕氣,顯然也是淋了雨的。

聽見動靜,付長風回過頭,見到何雲山的一剎那,他的眼裏瞬息萬變,千般情緒都在兜轉之後落入黑暗。

何雲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付長風,那些沉甸甸的情緒壓得他心裏直跳,好像有什麽東西哽咽在喉嚨裏面。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着,一道閃電将屋內劃得通亮。

他這才發現,付長風不僅是渾身濕漉漉的,衣服上竟然還有斑駁的血跡。不多也不深,但看在他眼裏卻分外惹眼,像是一顆釘子釘了進去,他只覺得腦子發漲。

“怎麽回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一改往日的輕快,帶上了顫音。

窗外是無比肅殺和凄戚的雨,屋內的兩個人相顧無言,只有偶爾劃過的閃電将他們彼此的表情照得通亮。

何雲山覺得惱火,他快步走上去,一把抓住付長風的衣領,緊接着看到的東西讓他心跳都漏了半拍。

付長風的脖頸上大大小小滿是劃痕,像是被又尖又長的指甲給抓出來的,有的已經結了血痂,有的還在往外冒血珠。他從來沒見過付長風身上出現這樣的傷,震驚之餘松了手,無力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無話不談了,這已經是這段時間裏,他們再次因為付長風的不做聲而陷入沉默。

何雲山想,他不能着急,因為付長風的性格就是這樣。他深吸了幾口氣,正準備開口,眼尖地瞥到地上有一張正方形的玻璃紙。

他腦子裏轟地一下炸開,幾乎不敢置信地看着付長風。後者面無表情,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垂在腿側的手腕骨微微突出,就那麽看着他。像是頭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狼。

“你……”何雲山艱難地潤了潤聲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聲調,“你又吃了糖,是嗎?”

遠勝過憤怒的是心疼,他當然清楚付長風最近的狀态不佳,只是沒想到他會采用這種方式來緩解。不斷地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這簡直不像付長風。

“沒事。”付長風淡淡說完,扭過頭不再看他。

一場無聲的對峙在這句話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就開始了。

何雲山連連後退,狠狠踹了一腳椅子,轉身腳步不停地往外邊走,和丁韶撞了個滿懷。

“雲山?你走路怎麽不看路……雲山!你走那麽急幹什麽?”

“回學校!”何雲山直接吼了回去。

他帶着滿腔不忿回了班,班主任在門口攔住他,見他全身都濕了,批評的話便變得委婉了許多。何雲山左耳進右耳出地聽着,腦子裏只想着剛剛付長風的樣子。

他們身邊的人沒人不知道,他從小到大最寵的就是付長風,最了解的也是付長風,付長風心裏想什麽,他比他自己都清楚。說這話可能過于狂傲,但他可以肯定,付長風對他的了解也同樣如此。

從他第一次在丁韶身後見到這個樣貌驚人性格溫和的男孩子的時候,他就在心裏打定主意,以後永遠要照顧他。

但歲月不斷流逝,他們也在不斷成長,越來越頻繁的家庭争吵和破碎的親情讓付長風變得更加奇怪,有時何雲山和他坐在一起,他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猜透他的心思了。

他們正在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退出對方的舞臺。

演講已經到了倒數第二個,何雲山把校服外套一脫甩在桌上,等那人下臺後就走了上去。

他看着付長風空了的座位,覺得心裏也跟空了一塊兒似的,冷風呼呼地往裏面灌。

“在開始前,我要說一句話。”他轉開目光,深吸一口氣,“之前的每一次演講,演講內容以及稿子的最終定型都是我和付長風一同商議的,他才是這些演講的中心靈魂。”

語驚天人,臺下的同學面面相觑,有的甚至還反應了一會兒付長風是誰,半分鐘後,議論聲此起彼伏,被皺着眉頭表情不善的班主任勉強壓下。

一個在幕後替何雲山出謀劃策了多年的付長風,終于為他人所知。何雲山松了口氣,兩手撐在講臺上。

“我希望你們記住。”何雲山說,“至今為止我得到的所有榮譽,都應有他的一份。”

“長風,你媽媽剛剛醒了嗎?”丁韶把手裏的保溫桶放到桌上,看到付長風脖頸上的傷口吓了一跳,又瞥了一眼床上仍在睡的女人。“你媽媽醒過來時弄的?”

付長風笑笑:“謝謝阿姨陪我,您還要工作吧,不用一直待在這兒的。”

“你這孩子。”丁韶嘆了口氣,“我剛剛看雲山跑出去了,你倆吵架了?”

付長風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他一直很在乎你的。”丁韶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真的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也是擔心你。”

付長風看着病床的女人,半響才點了點頭。他知道。更何況何雲山也沒有說不中聽的話。

只是他自己在拒絕何雲山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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