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何雲山一連幾天都沒有見到付長風,直到調考排了位置後,在考試開始前五分鐘,付長風匆匆進場。

他身上的衣服上有一大片髒污,像是什麽東西潑在了上面。何雲山皺眉,有心想去問一問,奈何監考老師已經進場,他只好先坐下。

考試一結束他就往付長風那邊走,付長風仿佛有所感應似的,抓起筆袋就跑出了教室。走廊裏散場出來的學生很多,何雲山一下就追不見了人。

他再怎麽樣也能看出來付長風是在刻意躲避自己了,不免有些煩悶,給蘇璞打了個電話想約她吃飯,結果蘇璞一聽說付長風不在就拒絕了。

“長風朋友少,我平時是想吃飯時跟他熟絡熟絡,讓他性格慢慢變好一點才答應你的。”蘇璞咔擦一聲咬下一塊蘋果,“他現在不在,我幹嘛還要跑到雲城去吃飯?累不死我?”

何雲山氣得郁結,直接把電話給挂了。教室都改成了考場,不到規定時間不能進去,他除了在學校內游蕩就只能出去。何雲山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繞到了第一醫院。

付長風正好從病房裏出來。看得出來,他比早上去學校時要更加狼狽,即使他臉上波瀾不驚的表情為他的樣子加了一個友好的濾鏡,但衣服上的髒污卻騙不了人。

隔着一層門板,何雲山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女人的叫嚣聲,無非是問男人怎麽不來看她。他閉了閉眼,心裏已經十分清楚付長風的衣服是怎麽弄髒的了。

何雲山知道,自己不可能勸阻付長風去照顧女人,畢竟女人也是他的母親,但這樣一個精神不穩定,心情不好就能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任憑自己心情撒潑的女人,他實在是不想讓付長風去面對。

女人以前是他們初中時的班主任,他是記得的,那時候的她還帶着點人間煙火氣息,還會和何雲山感慨自己陪伴付長風太少。現在——她只會用暴力手段發洩情緒。

何雲山拉住想走的付長風,問他:“吃飯了嗎?”

付長風沒有看他,輕輕搖了搖頭。

“我帶你去吃飯。”

“不行。”付長風拒絕的很快,“她還要人陪。”

“那個男人呢?”

“不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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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雲山啞然。的确,女人現在的狀态太過于極端,男人來了只可能爆發出一場撕心裂肺的大戲,甚至有可能還要多占一個床位。

他不免心疼起來,卻還是抓着付長風的手沒松,只覺得少年又瘦了一些。“你為什麽躲我?”

“我沒有躲你。”

“長風,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付長風掀起眼皮看他,倏地笑了兩聲,把手抽了出來,改為揣在兜裏,另一只則拎着飯盒。

“你猜猜看。”他說。

女人直到年底才出院,這時候雲城已經進入了冬天。紛紛揚揚的雪下了一天,高三的晚自習也被取消了,這算是開學來的頭一回,整個教室裏難得的有了點活氣。

何雲山收好東西,和人道了別,一步步地往外面走。付長風已經很長時間不來上課了,但每次的月考成績足以證明,他縱使不來學校也不會有絲毫退步,班主任也就沒多勸。

女人出了院,精神有了一點點恢複,仍是整日整日地坐在家裏發呆,偶爾擺弄一下窗臺上的仙人掌。

付長風把柳姨給辭退了,改為自己親力親為地照顧她。女人很少會再發脾氣,像是已經認清了男人已經不會再來的事實。

晚飯過後,她抱着一摞疊好的衣服進了付長風的房間,剛打開衣櫃把東西放好,就看見抽屜裏塞着一個盒子。她記得很清楚,這個盒子付長風自小時候就有,是他的父親留下來的。

她登時有些生氣,用了力氣把盒子抽出來,一下子翻開盒蓋,裏面擺滿了糖果,以牛奶糖居多,撲面而來一股甜味兒。

她發了瘋,把盒子裏的糖全都倒在了地上,一陣輕響過去,她把盒子也給砸了下去,哐當的動靜引起了在書房看書的付長風的注意。他立刻把書一放走了過來。

看見地上散落的東西時,他差點站不住,手直接扶住了門框,聲音冷得和雲城的氣溫一樣:“媽,您做什麽?”

女人回過頭:“他已經走了,走了好多年了!你為什麽還要留着他的東西!”

付長風:“這不是他的東西,這是我的。”

“是他的!”女人指着那個盒子,“這是他送給你吃的糖!當時你因為吃了這個住了好多天的院,你全都不記得了嗎?他是你爸爸,卻不知道你不能吃糖,就這樣你竟然還留着他的東西?!”

“媽,你聽我說,這真的不是他的,只是長得像而已。”

“付長風!你跟他一個姓,你就要跟那個白眼狼心連心嗎?!還留着他的東西,留着……留着想幹什麽,好氣死我嗎?!”

“這不是他的。”付長風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說着,手下卻用了狠勁,就連質地良好的門框上都留下了一層印子。

女人被他的眼神吓得渾身一抖,腿一軟就坐了地上,抽抽泣泣地哭了起來。付長風壓下心裏的煩悶,往裏走了兩步伸手去扶她。

幾顆牛奶糖被他不小心踩碎,嘎嘣一聲。

好像什麽東西崩塌了,掀起滿地塵埃。

何雲山站在付長風家門口,猶豫了半天也沒能伸手去敲門,他嘆了口氣正準備離開,面前的門咔噠一聲開了,提着垃圾袋的付長風站在門內。

似乎是沒想到會看見何雲山,付長風急忙把垃圾袋往身後一藏,何雲山眼尖,一眼就看見了透明塑料袋裏面的東西。他眼神微暗,往後退了一步好讓人出來。

“都要丢了嗎?”他問他。

“不是……”付長風頓了一下,“回頭我買新的,這些碎掉了。”

“給我吧。”何雲山笑了起來,“別這麽浪費啊,我幫你廢物利用?”

付長風看着他,半響後把袋子遞了過去,何雲山順勢握住他的手,指尖擦過他的手心,那裏還留着淡淡的疤痕。

“我猜到了,長風。”他直直地凝視着付長風的眼睛,“你喜歡我。”

付長風想起他初見時的何雲山。彼時的少年身體還未開始抽長,穿着有字母圖案的純棉短袖在沙灘上奔跑,背後是與天連成一色的蔚藍大海,自由自在的樣子像是遠行的海鷗。

丁韶将他帶到少年面前,少年看着他,咧開嘴笑了起來,也是這樣握住了手。帶着似火的溫度,和仿佛永遠燃不盡的勇氣。

萬裏雲山,長風冷月。

他說他們的名字很搭。

付長風垂頭看着腳下的地毯,想要抽出手,奈何何雲山攢得緊。他只好妥協似的嘆了口氣,說道:“雲山,先放開。”

“啊,那我是猜對了?”何雲山沒有聽他的,反而攢得更緊了些,“我們在一起吧,好不好?”

這句話被何雲山輕而易舉說出來的話,付長風至少在心裏輾轉斟酌了三年,這也正是他佩服何雲山的地方。何雲山比他有勇氣,所以也就少了那些顧慮。

可他如果就在這裏答應了——在正等着他回屋照顧的女人家的門前,他就會從心中滋生出一種負罪感。

何雲山就像是與光同塵,與日同輝一樣,他理應得到能夠與他并肩的事物,而不是一個一味依賴他的人。

付長風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沼澤,如果何雲山踏進來了,只會被拖進深淵裏,卻不能把他送上視野更廣闊的高處。

“不好。”

付長風趁着何雲山發愣的空檔,猛地把手抽了出來,轉身逃也似的進了屋。

隔着一面門板,他們彼此沉默,心跳不止,卻誰也沒有再提剛剛的事。袋子裏的糖像是一個個付長風做過的夢,而此時此刻,它們都碎了。

對高三的學生而言,寒假放與不放都沒有什麽區別,把他們放回去走個親戚拜個年,再拽着他們收起玩心專注複習,所有人都對這個套路清楚明白,自然也就沒有多少人期待過年。

小時候他們還能伸出手找大人要壓歲錢,到了這個年齡再這麽做就有些拉不下面子了。年味越來越淡,吸引力也低到沒有,這就導致沒有人覺得時間已經臨近春節。

何長明總算是從何雲山外婆那兒回來了,作為一個退居二線的老教師,他每天就坐在家裏看看軍事節目或者看看報紙,提前過起了養老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付長風的有意為之,何雲山最近都很少和他一同回家,連一起去學校的次數都少了,這一點微妙的變化讓何長明注意到了,趁着第二天休息,拉着何雲山到了書房談心。

“你跟長風鬧掰了?”

“算是吧。”

“怎麽回事?”

“就那麽回事。”

“長風那孩子脾性我清楚得很,問題肯定出在你身上。”何長明喝了口茶,淡淡地瞥了一眼何雲山,“你倆以前就跟連體嬰兒似的,現在見面就點頭示意,裝什麽裝?”

“爸,哪兒有像連體嬰兒啊,再說那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吧。”何雲山有些無奈,“他家裏的事情您又不是不知道,長風壓力不小,我就不打擾他了。”

“這是你的想法?”

“……是。”

何長明端着茶杯哼了一聲,一副看透了他的表情:“別吧,就你那性格你能放任你倆關系這麽淡下去?你老子我還不清楚你,驕傲得不得了,拽得二五八萬的,自己有幾斤幾兩也不掂量掂量。肯定是你說了什麽長風不同意,你那性子過不去這坎兒,拉不下面,所以才不跟人走的近的吧?”

何雲山的心事被他點了個通透,登時不做聲了,乖乖等着被他訓,誰想何長明只是把茶杯放下,輕輕掃了他一眼:“長風做事比你穩重,也比你有遠見,想的比你多,可能你對他說的那件事,放在現在來看也許是好的,那以後呢?你想過以後的事情嗎?別跟我說你們長大了,都還沒成年呢就想往天上飛,不得被雷劈死。”

“你們這一代的小孩子,有很多都以為自己成熟,都覺得自己見識廣,你就是這一方中的領頭代表。你說說你十幾年的人生,起過什麽大風大浪,受過什麽挫折?心性這麽高,以後真步入了社會,生活中的種種磨難你扛得過來嗎?”

“雲山,你還記得你高一時入學生會鬧的幺蛾子吧,最後不是長風出的主意讓你擺平的?你們倆天生就是互補的,缺了誰都不完整。”

何雲山沉默。他那天将付長風的才華告訴給班上同學的時候,其實震驚者不多,更多的是不相信,付長風太愛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裏,他們根本想象不出來這樣一個人有那樣的才華。

很多時候,付長風是不會主動融入人群的,一般都是何雲山拉着他,他才漸漸和一些人熟絡起來,也有了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區的趨勢。可何雲山拉了他,又在半路把他丢下,放他一個人在原地忍受黑暗。

簡直不是人。

“爸,謝謝您。”何雲山笑笑,“我今晚可能不回來,您幫我跟媽說一聲行嗎?”

“去去去,別磨蹭了。”何長明一臉嫌棄地揮了揮手。

何雲山笑着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想,他能有這樣的父母真是太好了。

他能和付長風一起長大,也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風雨中走了一天,殘廢了要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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