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何雲良連着加了幾天班,今天在外面幫丁韶買了菜想着早點趕回去,半路中卻在河岸邊看見了付長風,一個人。
她有些意外,在她的記憶裏,付長風和何雲山可以說是形影不離,她很少見到付長風一個人待着,背影看上去很是落寞,路燈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何雲良提着袋子走到付長風身邊,在付長風轉過頭微微挑眉的時候沖他笑了笑,也跟着坐在草坪上。
她這才發現這并不是一個多麽舒服的動作,前不久融化進土壤裏的雪水幾乎是瞬間就浸濕了她的棉褲。
付長風将下巴擱在一條微曲的腿的膝蓋上,頭微微仰着看着遠方的天際。
他面部的輪廓已經有了些棱角,也許是這段時間經歷的太多,他看上去更瘦了,作為一個十分注重保持身材的女生,何雲良自愧不如。
她伸出手,像姐姐一樣摸了摸付長風的頭發,軟軟的十分服帖,連帶着她心裏也跟着軟了下來,一邊想着真是便宜何雲山了一邊忍不住多摸了兩下。
付長風歪着頭,如墨般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薄唇微抿,看着河岸下嬉鬧的小孩子說道:“姐,你工作還好吧。”
“嗯?沒問題的,我跟幾個人搭了夥,打算自己創業。”何雲良收回手,“你還擔心我啊,離高考沒幾個月了吧,想好考哪裏的學校嗎?”
“我想留在雲城。”付長風輕呵一口氣,“我媽媽她精神衰弱,沒有人陪着是不行的。”
“也是,雲城的大學也有很好的,不過以你的成績留下來還是屈才了。”何雲良嘆了口氣,“我聽雲山說,你們老師建議你去考更好的學校,我也覺得你完全有這個能力。你不打算給你媽媽請一個保姆嗎?”
“她不喜歡外人,柳姨現在已經不幹這行了,叫別人我怕她受不了。再說,還是自己人比較放心吧。”付長風笑笑,“姐,時間不早了,今天要一家人一起吃飯的吧?”
“才不呢,剛剛舅舅跟我說,雲山那小子跑出去玩去了,害我白買那麽多他喜歡吃的菜。”何雲良擺了擺手,頗有些無奈的口氣,“要不你到家裏來?”
付長風搖頭拒絕,站起來與何雲良道別,轉身順着石板路走上人行道。
何雲良見他走遠了才摸出口袋裏正在通話中的手機,放到耳邊說:“都聽到了吧?我以後再也不做這事了,長風那表情看得我心驚啊。”
“謝了,姐。”電話那頭的是何雲山,“另外你可以把菜留着明天做的,放一晚上沒關系,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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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雲良一愣,迅速反應過來自己被他調侃了,罵了回去:“臭小子!”
付長風知道,以何雲山的性子,區區一個雲城根本圈不住他,他向往更加廣闊的天地,可以讓自己更好地施展才能。而付長風則是個現實的人,他雖然有着一定的完美主義,但還是拎得輕事情的輕重的。
比起遠去他鄉,付長風更願意留在雲城,不僅僅是因為女人不能離開這裏,更大一部分是因為這裏有他與何雲山所有的回憶,好的壞的,都是他想要珍藏的記憶。他不想就這麽把它們丢下。
如果他們真的成了異地的朋友,也許長期相處磨出來的默契和了解就會慢慢地消失,歲月永遠不饒人,這一點放在他們身上也同樣适用。
付長風想到這裏,忍不住皺起了眉,停下腳步站在公交站牌下,從兜裏掏出了一張信箋。
如果高考之後他和何雲山會分道揚镳的話,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最後幫他一把,便給給他留了這麽一句話。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遠處一輛電8路緩緩開來,車燈輕閃。付長風一邊掏公交卡一邊往邊上走,剛跨出一步就被人拽住猛地往後一拉。他狠狠跌進了一人的懷抱裏。
那人的衣服上帶着雲城特産的熏香味,袖口上有着精細的一行英文字母,翻譯過來是“勇氣”的意思,柔軟的發絲在他的後頸處一掃而過,激起一片顫栗。
“我追上你了。”何雲山喃喃說:“你別跑。”
付長風見過在全校人面前意氣風發的何雲山,見過作為反方代表在辯論賽上将對方壓得難以反駁的何雲山,見過物理競賽上對老師出的競賽題滿不在乎的何雲山,見過在教室裏一人撐起課堂活躍氣氛的何雲山,見過被老師贊揚文理皆好時有點小得意的何雲山,卻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說話的何雲山。
何雲山是驕傲的,這點毋庸置疑,他有驕傲的資本。因為他不缺任何東西,也就代表他不需要奮力去追尋什麽東西。可他今天的這兩句話,已經足以證明,他在放下自己的驕傲,伸手去追付長風。
明明我一直在你後面的。付長風嘆了口氣,見公交車附近沒什麽人,才任由何雲山多抱了一會兒,見又一輛車開來才拉開他,一手摁在他的肩膀上。
何雲山擡起頭,表情裏竟然帶了點無辜,毫不猶豫就把何雲良給賣了:“我聽姐說了,你不想和我考一個學校。”
“我沒有這麽說過。”
“但你知道我不會留在雲城的。”
付長風笑笑:“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能走。”
“長風。”何雲山不再提這個話題,轉而說了另一件,“還記得我帶你去過的那片楓樹林,我們今天再去一次,怎麽樣?”
雲城來勢洶洶的大雪讓那片楓樹林變成了“雪林”,但當付長風跟着何雲山一起走進去時,首先看到的卻是那些挂在樹上的糖果。
它們随風不斷搖曳,碰撞在一起的清脆聲響像極了夏日的風鈴,悅耳又動聽。
即使早就清楚何雲山這個人奇思妙想的境界,但付長風卻沒想到他會想到這麽一個廢物利用的方法,不免有些晃神。
這個人太好了,好到他不敢握住,不敢讓自己心中的那些晦暗去污染他。
“長風。”何雲山說,“我們這麽了解彼此,我怎麽會看不出你的想法?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沒有點破,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還沒有想好,或者說,不知道什麽樣的方式你更容易放下心裏的那些顧慮。”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周一的演講沒有取消,但你已經很久沒有和我一起商量稿子了,我一個人寫出來的東西,總覺得缺了主體的靈魂,是個空殼子。”
“長風,你是靈魂,我是勇氣,我們是天生一對。”
他們在白茫茫的林地裏接吻,像是在做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有廣袤的土地為他們做見證,有承載着回憶的糖果為他們伴奏。遠處的日頭終于沉進了海裏,噗通一聲,激起一圈圈的水花。
在這一年的冬天,在高考一百天倒計時到來前,在春節的前一晚,他們握住了彼此的手。
何雲山的志願依然填了港城的一所大學,和蘇璞填的一樣,只是專業不同。付長風為了照顧女人,仍是堅持自己的想法不動搖,志願填了雲城大學。
所幸兩所城市離得并不遠,而且蘇璞也自告奮勇會看着何雲山讓他不要鬧事,付長風倒不覺得分住兩地有多難捱。
他們用了一整個暑假的時間,一起出去旅游。丁韶和何長明對此表示支持。這對開明溫柔的父母似乎早已經看透了兩個孩子間的那些羁絆糾纏,在暑假裏他們的最後一次旅游結束時将何雲山叫到書房,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更多的是欣慰。
何雲山長到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聽他們說這麽多,他擁抱了他們,忍住了淚水,還和丁韶打了幾句趣。
何雲良的工作室開辦得很順利,有了丁韶的幫忙,很快就正式運作起來,因為太忙,何雲山出發去報道那天她沒能去送,只是短信慰問了一下。
彼時付長風還沒去雲城大學,便把何雲山送到了車站。車站裏人群熙攘,不少都是來送人的,廣播一遍遍地響,提醒他們時間已經不多。
“長風。”何雲山抱住他,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以後要離得好遠啊。”
“半個小時來回。”付長風拍了拍他的背,“有時間我會去找你的。”
“不準偷偷吃糖,不開心就告訴我。”
“嗯。”
“同學聚會的話要去,和宿舍裏的其他人也要好好相處。”
“嗯。”
“有時間的話報名社團吧,說不定可以慢慢改變你的性格。”
“嗯。”
“還有……”
“雲山。”付長風好笑地看着他,“你怎麽跟丁阿姨一樣?”
“都怪我媽,出門前她啰嗦我太多了,把我都帶跑了。”何雲山抓了抓頭發,趁着四下的人都趕着上車,把一張紙塞進了付長風手心裏。“你給我的信箋我看到了,你還是那麽正經啊。這個是回禮。”
最後的檢票時間已經快過去,何雲山拉着行李箱往那邊沖,走到一半又停下來,回過身沖他招了招手。
他似乎還說了什麽,但付長風沒聽清。等車門合上,車慢慢開始動了,他才低下頭把紙條攤開,上面用小楷寫着幾行字。
我會在我的生命裏,一直記着這樣一個人。他如同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更是我少年時代裏的同時擁有寂靜與星辰的人,他一個人便可勝過群星,勝過開滿盛世百花的廣袤草原。
這個人,付之我以溫柔長綿的風,既如此,我又何必再怕無處尋雲山。
作者有話要說: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馬一浮
原計劃要寫的比這個長,也比這個更深入,但最後還是覺得,正文停在這裏就夠了,程度如此也夠了,如果有時間的話,他們的番外我也會寫,會講他們成年後的故事。
非常有幸,把自己想到的故事分享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