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子
黑夜果然是使人迷亂最好的□□。然而,太陽一升起,離家出走的冷靜和邏輯又回歸于金恩熙。昨晚,她還為一牆之隔的呼吸而小鹿亂撞;今天,她已能淡然地在本子上寫寫塗塗,條分縷析金道振空降日本的原因。
‘金道振是為我而來’,金恩熙撇去這個她被感性蒙蔽而做出的不靠譜的最初判斷,設身處地地從金道振的立場分析。
任是誰一夕之間獲悉自己從天而降一個十歲大的兒子,都會忍不住好奇,這兒子長得什麽樣,性格如何,是怎麽生活的。也許還會有被隐瞞的氣憤,以及真相大白的愧疚。随着時間的流逝,可能會滋生出父愛;又或者,會覺得影響了他原本的生活,想做個了斷。
無論如何,經過一段時間深思熟慮的思考之後,對這件事,終會有個結論。
而她,原本是這段愛情的當事人;可自從她逃跑之後,這段愛情也随之畫上了句點,她的身份也從當事人轉變成了當事人的監護人。
換言之,她和金道振之間只剩下關于Colin的撫養問題協商而已。毫無疑問,Colin的撫養權仍舊會且只能是她的;要和金道振協商的只不過是,如何在對雙方都不會産生影響的前提下,安排他和Colin的相處。
這麽一看,她和金道振的愛情雖然無疾而終,但現在的相處模式,也和離異夫妻有幾分類似。
想到這裏,金恩熙有幾分忍俊不禁。她剛剛從韓國出差回來,清溪川項目延伸出的一系列報告整理、經驗交流、論文撰寫等工作,着實會令她好一陣忙碌。
早上她蹑手蹑腳離開家門的時候,金道振仍在夢中。想必,她的缺席能讓金道振和Colin盡快的親近熟稔起來吧。
回憶一旦打開了閘門,記憶的洪流一瀉而下,就是人力所幹涉不及的了,非得由它自行平息不可。
尤其是金道振已是疲憊至極,被家的氣息圍裹,他毫不費力地陷入了黑甜。夢裏思緒也在盡情馳騁,他睡得特別的沉。
他是被持續不斷細微的悉索聲吵醒的,打斷了他恣意飛揚的夢。他有些憋悶地睜開了眼。感謝他三十三年時光鍛造的心理素質和反應能力,他及時剎住了就快溢出嘴的驚叫。
Colin正坐在他的床頭,一邊啃着包着海苔的三角飯團,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睡顏。
這是多麽驚悚的畫面,用來迎接他在日本的第一個清晨,實在是太具沖擊力了。
Colin慢條斯理地咽下了嘴裏的飯,從容不迫地和他道了聲早安:“醒了,看來你昨晚睡得很不錯。”
如此理所當然的語氣,難道在別人床頭吃東西,用目光和噪音把人吵醒,一大早就吓人一大跳,他心裏就沒有絲毫的抱歉?金道振委婉地暗示:“你起得真早啊。”早到閑得無聊,在別人床頭裝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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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in繼續吃着飯團,毫無所覺地說:“不早了,媽媽已經去上班了。”
“恩熙已經走了?”金道振懊惱地問。
Colin仿佛聽到了他不能理解的內容,先是皺眉思考,很快就答道:“那當然,我媽媽可是我家的頂梁柱,去上班有什麽可奇怪的。現在社會競争這麽激烈,工作這麽辛苦,她當然要起得很早。我還以為你這個‘建設國家’的‘VIP’對此特別清楚呢?我想錯了嗎?”說完又無辜地咬了一口飯團。
金道振已經起床穿衣服了,他被Colin氣得夠嗆,“你這麽‘能言善辯’到底是像了誰?”
Colin起身朝餐廳走去,“也許是我那過了十年才見上面的精子提供者,我也不太不清楚,那個時候還沒有記憶。”
金道振抓狂地走出浴室,站在衛生間門口朝Colin方向舉起拳頭。忽然他想起來什麽,又淡定地走回衛生間,刷完牙洗完臉後來到餐廳,在Colin對面坐下。
金道振咬了口飯團,從容地說:“是我睡糊塗了,還是我忘記了,你早上和我問安了嗎。”
Colin仍然充滿信心地回答:“可能是你年紀大了,記性又不好。不過,我就好心地再說一次,早安。”
“不叫爸爸嗎?”金道振追問。
Colin只朝他伸出舌頭。
金道振又說:“我們韓國可是禮儀之邦,每天早上和父母問好,都要恭順地說,父親大人、母親大人,二老昨晚睡得好嗎?”
Colin用日語回了句:“但是這是日本,不是韓國。”
金道振吃完飯團,細心地擦幹淨嘴和手指。從口袋裏拿出錄音筆,調出剛剛和Colin談話的片段,播放了幾句,然後就按停了。
“看來在你沒有記憶的時候,遺傳工作做得不夠徹底。只複制了口才基因,把智商基因忘記了。你覺得,一個記性不好的人會不會在晚上用音響放錄音來找回遺忘的記憶呢?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是不是太難回答了?”
Colin急忙伸手去搶,剛想喊話,又唯恐錄音機又錄下他的把柄。只做了嘴型罵道:“卑鄙,小氣,快把錄音機給我。”
金道振站起身,讓Colin夠不着,嘴上說:“兒子!”
Colin只得無奈地叫了句:“爸爸——”
Colin之所以還留在家中,是因為他暑假還剩下幾天才結束。吃完早飯,Danny就上門了。
金道振不可置信地看着Colin一溜煙跑到Danny面前抱住他,還熱情地打招呼道:“Danny,你來得好早,我才剛剛吃完早餐。”
直到這次,金道振才和Danny互通姓名,算是正式認識了。他于是知道,Danny是來帶着Colin去采購的,恩熙離開日本一個月,今天又要上班,還沒來得及給冰箱裏補充存貨。
金道振當然要跟去,本來他們Avivi、Colin、Danny名字擺在一起就像是一家,話說他要不要取個英文名就叫Bob,插入恩熙和Colin之間,三口之家順利會師,成功擠掉Danny這個醬油黨。
再加上他十年的缺席,好不容易重登舞臺,就又是失憶失約又是烏龍誤會,把好感一路刷到新低。這次到日本還不卯足了勁表現,恐怕就要徹底退出舞臺成為歷史了。
他們要去超市買菜,Colin熱情地牽着Danny愉快地在前面走着,用英語說着他在韓國的經歷。哈,原來恩熙說有人要陪就是陪他啊。兒子也向着Danny,恩熙也向着Danny,那他是什麽,生理學父親,精子提供者?金道振趕上他們倆,走在他們身旁。
迎面走來一個大媽,她本來是在Danny那一側,但是走近之後卻靠向了金道振那邊。金道振還想對Colin使個眼色,讓他知道什麽才是正确的眼光和取向,卻聽大媽叽裏呱啦說了一通日語。
金道振傻眼了,他不會日語啊,誰來翻譯這說的是個什麽東西。就見Danny主動用日語回答了一通,然後大媽千恩萬謝地走了。
這時Colin沖金道振癟了癟嘴,目光同情:“那個大媽是來問路的,她說還以為你是日本人,沒想到會說日語的卻是外國人。”說罷還搖了搖頭。
金道振氣得閉眼,強調:“我是韓國人,也是外國人好嘛!”
Colin說:“我知道,誰說不知道嗎?”
到了超市金道振興致勃勃地挑着東西,剛拿起一個土豆,就聽Colin嚷道:“不要土豆,我們家不吃土豆。”
金道振解釋:“土豆含有豐富的膳食纖維,還有胡蘿蔔素,抗壞血酸,是一種……”還沒說完,被Colin打斷:“吃太多了,小時候和媽媽在美國,沒錢買吃的,媽媽每天就只能吃煮土豆填飽肚子,現在只要一吃土豆就惡心得想吐。”
Colin一臉嫌棄地看向土豆,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絲毫沒有講述悲慘過去的沉重感,金道振卻像被扔進了愧疚的海洋裏無法呼吸。
他知道金恩熙生了他的小孩,開始是很驚訝,然後是覺得抱歉,接着就是感動,最後是心動,所以他就追到了日本來。
他見到Colin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麽一個聰明的大孩子了,不僅能自己照顧自己,而且還能幫媽媽分擔一些家務。他理性上知道恩熙一個人撫養孩子肯定會辛苦,但并沒有清晰的概念,這種辛苦會到達什麽樣的程度。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作為單親媽媽在異國他鄉打拼,不僅把孩子教得出色,還能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這怎麽會是件簡單的事,他早該意識到這一點。
即使他三次創業失敗,還患上這個奇怪的病症,遭受過羞辱、背叛、打擊,但是還沒到會對一種食物吃到惡心的地步。那麽恩熙,這十年裏,她到底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無依無靠地熬過了多少痛苦?
金道振的心被這個問題反複地拷問,反複地敲打,反複地刺痛。
他們又到了魚攤,看見Danny熟練地挑魚,和老板提要求怎麽處置,Colin對那魚喜笑顏開,他對道振解釋:“這是今早剛撈上來的三文魚,媽媽最喜歡吃這個。她說懷孕的時候,就是因為喝過幾次三文魚湯,我才能健康地發育,才能變得這麽聰明,長得這麽帥。其實我覺得她喜歡吃,是因為吃這個不容易長胖。”
金道振勉強自己微笑,反駁道:“你長得聰明,長得帥,是因為像我好吧。”
Colin撇了撇嘴卻沒反駁。
買好東西要結賬了,Danny和金道振搶着要付錢。Colin把Danny的卡放回他包裏,對他解釋:“讓我爸爸付吧,等他走了之後再用你的。”
聞言金道振簡直哭笑不得,昨晚至今所聽的話裏話外讓他認清了,不僅是恩熙,就連兒子也沒想過會和他永遠在一起。
東西送回家,Danny也上班去了,家裏又只剩下Colin和金道振兩人。
Colin先把開學要交的作業一一地檢查後裝進書包,然後拿出畫筆畫起畫來,畫的是他在韓國的旅游。金道振向他提議:“我們每個人畫一幅畫,比比誰畫的好,輸的人要滿足對方一個要求。”Colin欣然應戰。
金道振開始用Colin的蠟筆作畫,他是建築專業,繪畫功底十分紮實。他畫的是金恩熙,他記憶中的她,他想象中的她,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神情依戀,笑容甜蜜。
那時他真得相信他們會一直相伴到永遠,他會陪伴她、照顧她、逗她笑、為她拭淚,他會成為她溫暖的港灣,她堅實的後盾,她傾訴煩惱的垃圾桶,她撒氣的人形沙包,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老公。
可是命運總是弄人,他們分開了十年。時間把她變成了堅毅隐忍的母親,她不再需要他,也不相信可以依靠他。
那時候,風華正茂,無憂無慮,相信永恒,相信只要相愛就會獲得世間最強的力量,那樣雲淡風輕的笑容,如今只會出現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筆端,他的夢裏。
Colin早就畫完了,把自己的畫擺到一邊,想來刺探敵情。他看見金道振神情專注,仿佛他筆下的風景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Colin看向他的畫紙,一個男孩騎着自行車,女孩坐在車的後座,依偎在他的後背。那個背影看上去是那樣的可靠,讓人心安。它會在前面争風擋雨,會像擎天柱一樣頂天立地,會永遠地矗立在前方,給身後的人希望與力量。那是爸爸的背影。
Colin幹脆地認輸了,他問:“你有什麽要求,如果能辦到的話,我會盡力的。”
金道振驚喜:“你小子還有點願賭服輸的氣量,非常好。也沒別的要求,你就講一講Danny,這些年他一直在你們身邊嗎?”
Colin不假思索,就滔滔不絕地開講,實在是因為Danny陪伴了他們太多年,給了他們太多的照顧與幫助。小時候他也曾暗暗地期盼,Danny要是他的親生父親就好了,他們一家人,有慈祥的爸爸、溫柔的媽媽和聰明的小孩,就是最完美的一家了。
和Danny一起經歷的事情那麽多,不加揀選,幾天幾夜也說不完。Colin特意回避了他曾期盼Danny是他爸爸的事,以及他幫助Danny讨好媽媽的事。只挑了些日常生活與旅游趣聞來說。
但Colin透露的這些信息對金道振而言已經足夠了,充分地讓他意識到Danny是如何在這對生活辛苦的母子身邊,用心地盡到了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的責任,那些本來都是應該由他來承擔的。
金道振,他人生的前三十三年,即使身處事業的低谷,也從未懷疑過自己,此刻卻深深地不自信了。如果他是金恩熙,一個是不負責任的花心男,一個是默默守護的癡情男,他自己又會做出什麽選擇。
再好一點,對他們,今天要比昨天,明天要比今天,再好一點,再好一點。金道振暗自下定決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