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二回招惹人,又被打,那是笨
竟大多隐戶都是因老家蒙難,這才不得已遠赴他鄉。也有為逃避賦稅從家鄉偷跑出來的。
總而言之,那些早就被盧檀記錄在案的隐戶,大多一見縣令和司戶上門,都哭着希望能放他們一馬。
論大邯律法,像隐戶這種在當地沒有戶籍的人,被官府知道後,是可以抓人打一頓板子,然後遣送回原籍的。如果沒有原籍,便只有一個被流放到陣前或蠻荒之地做苦役的下場。
也有運氣好的,能被人瞞着官府偷偷收留,有時官府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譬如從前黎焉縣官府對隐戶的态度便是如此。
只是,當一個地方的隐戶人數達到一定數量的時候,它所帶來的問題,就不僅僅是人口暴增,更多的是民生有關。
盧檀說,這幾年,隐戶與當地百姓的矛盾日益激增,只怕有一日,會爆發出事端來。
盧檀的顧慮并非是杞人憂天,前朝便有無數次因隐戶過多,造成階級矛盾激增,從而爆發出的起義。縱觀大邯前後幾位皇帝,除了高祖皇帝曾大赦天下,許“天下浮逃人者皆無罪”外,再無那位皇帝陛下開過這個恩惠。而今,朝野內外,無人不知隐戶一事,又該定時清算了。
這幾日,晏節和盧檀二人除卻處理政務的時間外,便一同在所轄村莊、茶園查訪。那些小茶園倒是好游說,沒幾日,便将園中收留的隐戶在官府的名冊上備了案。然而那些背後勢力盤根錯節的大茶莊,卻始終大門緊閉,即便有樂意開門的,也是扮豬吃老虎,幾杯茶喝完,始終繞着圈子不願将話題回到隐戶問題上。
其間,李括也曾命五曹暗中與晏節勸上一勸,不想,個個都碰了一鼻子灰。李括冷笑,甩袖道:“那就讓他去查,往死裏查,我倒要看看,是他的脖子硬,還是命硬!”
五曹齊聲奉承,連聲說那晏節是不知好歹,最後定會落得個凄慘的下場。
卻說另一邊,晏雉喬裝打扮,又是一副小郎君模樣,騎着馬便出了城,身側依舊只跟了須彌一人。
她也沒去別處,只做一個尋覓風景的小郎君,騎着馬,慢悠悠地在城外閑逛。到得一處村莊,遠遠的她就瞧見村子門口立了塊石頭,上頭歪歪曲曲地鑿了幾個字,是為“裘家村”。
村前幾個瘦弱的小孩正抽着鼻子,在拾起掉在地上的菜葉。葉子有些泛黃,想來并不是新鮮剛摘下的。
晏雉勒住馬頭,翻身下馬。身後的須彌上前,牽過馬,跟在身後。
最先注意到晏雉走近的,是一個幹瘦的女孩,蠟黃的臉,看着便是身子不好,見到陌生的小郎君,有些怯怯地站起身來,卻将身旁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擋在了身後。
晏雉有些不大自在的看着女孩。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重生後,她雖覺得自己活得苦悶,卻也是生在富裕人家。吃穿用度,從不曾有人短過自己一分。稱不上的金玉滿堂,但也绫羅綢緞、珠玉翡翠擡手便得。
眼下,看着身前這個幹瘦的,衣着單薄的女孩,還有從女孩身後探出頭來打量自己的小孩們,晏雉忍不住問自己,她能為這些孩子做些什麽?
她忍下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握了握拳頭,笑問道:“你能帶我去見一見裏正嗎?”
那女孩生得瘦弱,卻尤其聰明,緊緊盯着晏雉:“小郎君為何要見裏正?”
晏雉一愣,再看女孩,竟隐隐透着三分眼熟來。
“你叫什麽名字?”
晏雉下意識地問道。
那女孩的神情一下子緊張起來,轉身便對身後的幾個小孩喊了聲“去找裏正”。
晏雉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明白自己這是被人當做壞人了。
現下,她能做的,只有在村子門口,等着裏正被人喊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烘焙技能點繼續累積中_(:з」∠)_第一次做泡芙,看着面糊在烤箱裏變成大胖子,挺開心的(居然沒失敗
☆、巧舌游說
那裘家村的裏正很快就跟在方才跑走的小孩身後趕了過來,一道來的還有幾個莊稼漢,手裏抓着棍子,跑得有些喘氣,想來是以為村裏的小丫頭在村門口碰上了登徒子。
等他們跑到村口,定睛一看,哪裏是什麽不懷好意的登徒子,分明是個做了男孩裝扮的小娘子。
“您就是裘家村的裏正?”晏雉見人來到村門口,拱手行了一禮。
裏正看她衣飾,曉得是城裏出來的小娘子,又看了須彌一眼,見二人神色鎮靜,不像是心懷歹意之人,方才放下心來:“我是。這位小娘子來咱們裘家村,是要做什麽?”
裏正的語氣裏透着疑問。
裘家村在黎焉縣算得上是出了名的貧困,每年糧食的産量都不多,除了種地,村子裏的土地沒有別的用處,旁邊還有一條吞雲江的支流,年年都會發生秋汛。今年黎焉縣內的降雨難得不比往年,尚且不知入秋後,是否又會發生秋汛。
“确有一事,可否與裏正詳談。”
裏正有些遲疑,但見晏雉神色清明,心下忽然一松,轉身在前領路。
到了裏正家,衆人有些犯難。
是守在裏正家裏看着,還是各自散去?地裏的活做了一半,是得趕緊回去繼續,可他們走開了,誰知道那小娘子身後跟着的青年,會不會對裏正動粗。
裘家村的裏正已經有六十多歲,方才跑到村門口花了不少力氣,這會兒回到家裏難免氣喘。他曉得村民的意思,擺了擺手,讓人各自散了,這才将晏雉請進屋內。
窮苦人家喝不起外頭那些茶,裏正的婆娘在廚房裏翻了半天,這才翻出一包茶葉梗來泡茶,就連喝茶的碗,也是好不容易才翻出來的新碗。
晏雉毫不在意地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小娘子在咱們裘家村,究竟為了何事?”
壓下喉間苦澀的茶水,晏雉起身,朝着裏正恭敬地行了一禮:“小女子姓晏,明州東籬人,随兄嫂赴任靳州。家兄正是新上任的靳州司戶。”
裘家村有隐戶共一百餘人。
這個村子,距離黎焉縣縣城最近,卻因為年年秋汛,和貧瘠的土地,使得他們成為黎焉縣中最為貧困的一個村莊。
而這些一百餘人的隐戶,在盧檀上任前,不過才十餘人。裏正心善,看不得這些人吃不飽穿不暖,便做主将人偷偷留下,又均了幾畝荒地給他們開墾。
又過幾年,村子裏漸漸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隐戶,到如今,竟已有百餘人。村子裏的荒地早已不夠分,于是有不少隐戶躲進村外的深山裏。日子久了,困難就越發明顯。
糧食不夠吃,山上的野物也漸漸被打得差不多了,再繼續下去,只怕裘家村的人都要餓死。可是要把這些隐戶交出去,裏正卻有些不忍心。
“家兄曾與我說起,盧縣令是個好人,為官多年,心系百姓,知曉黎焉縣境內好些村子收成常年不好,便向李刺史多次提出減免賦稅。”
晏雉說着,若有所思地看着裏正。
“可是賦稅減免了,收成卻因隐戶人口一日多過一日,反倒比減免前收益更低,盧縣令即便再心善,也無力遮掩這項缺口。裏正理該知道,再這樣下去,無論是對黎焉本地的百姓,還是那些外來的隐戶,這都不是一樁好事。”
她說話,輕聲細語,裏正聽着表情有些微妙。
晏雉的話其實說的在理。如今的裘家村,已經到了自己人都吃不飽的地方,更別提還有那些隐戶,只是……都是可憐人,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就這樣把人交出去,實在說不過去。
裏正正要說話,晏雉忽地話題一轉,問起別的事來:“方才我瞧見村子門口的那幾個孩子,似乎太瘦了一些,可是吃不飽?”
裏正點點頭,重重嘆了口氣:“那個年紀稍大一些的女孩就是隐戶出身,是個可憐的。她娘難産,一屍兩命。去年秋汛,她爹為了救人,被卷進吞雲江,再沒救上來。”裏正嘆氣,“平日裏,那孩子就吃百家飯,今天這家吃點地瓜,明天村尾吃口糙面,面黃肌瘦的,哪裏像是十來歲的小娘子。”
“那女孩叫什麽?”
“姓譚,叫慈姑。”
在晏雉的記憶中,慈姑是在她十餘歲的時候安置到身邊的。
時隔那麽多年,她能記住一些事,卻也忘記了很多早年的事情。
晏雉只記得,慈姑并非家生子,但勝在為人忠心體貼,即便後來晏雉出嫁,慈姑和豆蔻兩人也是作為陪嫁一道去了熊家。
自重生後,晏雉就一直在等,等慈姑重新出現在身邊。到那時候,她對自己說,她要好好回報慈姑,回報那些年片刻不離的照顧。
想到這裏,晏雉忙向裏正詢問慈姑的住處。
裏正有些疑惑,生怕是慈姑那丫頭做了不好的事招惹了小娘子,忙問:“小娘子怎的要見她?”
“我才跟着兄嫂來黎焉,身邊只有乳娘和一個丫鬟服侍,想說再添一個。我瞧着與她有緣,她又是個可憐的,不如就跟我走。”
裏正聞言,頓時笑了:“小娘子心善,那孩子能被小娘子瞧中,是她的福氣。我這就讓人把那孩子喊過來……”
“別,帶我過去找她便是。”
裏正心裏歡喜,隐戶的事轉首就抛在腦後,忙領着晏雉出門。門外守着好些村民,見裏正出來,身後還跟着那陌生的小娘子,一個個都緊張起來。
“都別在守着了,”裏正吆喝一聲,樂道,“看到譚家丫頭了沒?”
有個漢子往外指了指:“剛還瞧見跟着人下地抓田雞去了。”
裏正有些遲疑:“這地裏不大幹淨,要麽,還是把那孩子叫過來吧……”
晏雉忙不疊擺手,直言去就是了。
等到了田邊,看着泥濘的田地裏,幾個半大小子這一個那一個彎着腰在稻叢中翻找,晏雉輕輕嘆了口氣。
裏正在田埂上站定,朝着那些小子們吆喝:“譚家丫頭!”
小子們聞聲都直起腰來,又朝遠處喊了幾聲,晏雉這才瞧見田地的最那頭,站起來一個女孩。
裏正把人喊過來,晏雉看慈姑還在田地,一步一個腳印走來,有些心急地邁開步子,就要下田走過去接她。
肩膀被人一把按住,晏雉愣了愣,回頭對上須彌琉璃色的眼睛。
“你別動,我過去。”
見慈姑動作有些慢,裏正正要催她,身側有人幾步走過,他愣了愣,定睛一看,竟是方才跟着小娘子過來的那個青年。肩膀寬厚,身材高大,看着就是個厲害的。
慈姑是被須彌拎小雞一般,從田地裏拎到了晏雉身前。
慈姑大概還記得之前在村門口的情景,知道是自己誤會了小娘子,這會兒見人站在身前,不由地紅起臉來,但因為面黃肌瘦,看着反倒膚色好看了不少。
裏正見她呆呆的不知道說話,忙咳嗽兩聲:“還不給小娘子請安,小娘子這會兒是特地來找你的。”
裏正這時候已經重新想起了晏雉提到的隐戶一事,礙于旁邊還圍了許多村民,其中正有這些年遷來的隐戶,不得已便改口說人是特地來找慈姑的。
圍觀的村民嘩然。慈姑顯然也有些發愣,見裏正使了幾個眼色,這才後知後覺回過神來,上前行了一禮。
比起重生前,眼前的女孩行禮的姿勢并不标準。晏雉眼眶微熱,別過臉吸了吸鼻子,這才和顏悅色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去?”
慈姑有些懵,倒是旁邊的村民,伸手推了她一把,興奮道:“小娘子這是要帶你回去享福哩!”
像裘家村這樣的村莊,每年都會有牙婆過來收人,男娃女娃只要身上沒個什麽缺陷的,四肢健全,五官也端正的,都會寫個契書,把人帶走。
帶去哪兒?自然是帶去調教,等大戶人家要添丫鬟小厮了,就帶着人上門,一排站開,由着主人家像是挑賣豬肉一樣,從頭打量到腳,然後決定日後的命運。
盡管這樣的事情聽着像是毫無尊嚴,可對這些老實本分的莊稼人來說,自家孩子如果能被大戶人家挑走,就算是當個丫鬟小厮,那也比在田裏摸吃的好。
晏雉要帶走慈姑,裘家村的人多少是有些羨慕的。只是看着女孩到底可憐,家裏爹娘都沒了,吃着百家飯,面黃肌瘦,幹巴巴的,別說以後能不能生養了,就是還能活幾年都成了問題。于是,心底的小酸澀一下子就過去了,到時不少村民争先恐後地勸起慈姑,讓她趕緊答應,別讓小娘子變卦了。
晏雉在問出那句話後,就一直沉默不語,只偶爾側頭同身後的須彌說兩句話。
良久,晏雉方才聽見慈姑嗫嚅問道:“小娘子要我做什麽?”她娘死得早,沒教她什麽莊稼人的本事,實在不知這個看着十分金貴的小娘子要她做什麽。
晏雉笑:“我身邊缺個人,你來填補那空位。”
慈姑最後點頭答應了,晏雉擺手讓她先回家收拾行囊,等會兒就在村口等着。
之後,晏雉轉身,恭敬地朝着裏正拜了一拜。
裏正明白,這是有正事要說了,忙讓周圍的村民各自散了。
“隐戶的事,并非是說不能有。當初朝廷也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如今上行下效地有些過了。”晏雉仰着頭,目光沉沉地看着裏正,面上是和年紀不相符的沉穩,“裏正方才也瞧見了,裘家村裏有一個譚慈姑,可實際上,又并非只有一個這樣的孩子。更別說放眼整個黎焉縣,甚至放眼靳州,放眼全大邯。”
她把話說到這一步,再明白不過了,可之後的事,卻不是晏雉能夠做主的,得看裏正自己的想法。
晏雉心裏明白,她一個十歲的小娘子,即便是在黎焉縣內再闖出個女神童的名號來,也不是光憑一張嘴就能幫着兄長解決隐戶一事的。
她不強求,只盼着能游說游說,也算是幫上一個忙。
該說的話都說了,裏正将讓人送到村門口。晏雉擡眼便瞧見已經在村口站着的慈姑,瘦弱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走。
須彌牽着馬過來,看了看還到馬脖子高的慈姑,回頭去看晏雉。
晏雉:“會騎馬嗎?”
慈姑搖頭。
晏雉嘆了口氣,翻身上馬,伸手就要去拉她。
慈姑愣了愣,到底還是聽話地踩着馬镫子,被晏雉拉上馬背,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腰身,輕輕支吾道:“我……我坐好了。”
晏雉颔首,扭頭就要與裏正道別,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兩鬓斑白的裏正,擡起雙臂,向着她長長一揖。
作者有話要說: 收藏看着有點小可憐,路過的妹子們賞臉給個收吧~
☆、夜半大火起
慈姑被晏雉帶回衙署,沈宜将她叫到身前,才一眼,就紅了眼眶,心疼地直嘆氣。殷氏心裏也難受,忙牽了慈姑的手,下去給她燒水沐浴。
等人收拾幹淨了再上來,沈宜抹了眼淚,滿意地點了點頭:“按理你成了我家的丫鬟,就該讓主子給你改個名。”她見慈姑身子僵了僵,知道是不願意的,便又接着道,“只是,四娘性子好,方才也同我說了,不改名。你來時叫何名,往後便叫何名。”
慈姑回過神,趕緊在殷氏的指點下,跪下磕頭道謝。
沈宜擺擺手:“四娘是個性子軟的,雖然聰明,可再聰明到底還是個孩子。她來靳州,身邊只帶了三人,往後你便在她身邊伺候着,做得好了有賞,做錯了的地方,你殷姑姑自然會懲戒你。”
慈姑忙答應了兩聲,這才跟着殷氏回到晏雉的院子。
院子裏,高大青年正沉默着練劍,緊閉的房門打開,豆蔻端着面盆走了出來。
“四娘已經洗漱好了,在裏頭等着呢。”
豆蔻笑着走開,經過慈姑身旁時,還彎了彎唇角,友好地笑了下。
慈姑有些臉紅,低頭抓着才換上的衣裳,跟在殷氏身後進了屋。
該敲打的,殷氏已經都敲打了一遍,領着人進屋後,便站在晏雉身側,不再說話了。
晏雉坐在床頭,晃着兩條腿,笑盈盈地将慈姑上下打量了一遍,方才道:“我身邊的事不多,不過是每日起早服侍我洗漱更衣,我在府中的時候随侍在旁,夜裏再服侍我洗漱。”
晏雉頓了頓:“你若是有什麽不懂的,便問乳娘和豆蔻。這幾日,你先跟着她們學,我不急着使喚你。”
慈姑怯怯的應了聲是,晏雉便讓殷氏将人帶下去,順便喊須彌進屋。
晏雉如今十歲了,再過一二年便到了東籬城中小娘子議親的年紀。殷氏是看着她長大的,眼見着小娘子自從撿回來那個須彌後,除了夜裏,幾乎是片刻不離地走在一塊,殷氏心底就覺得那叫一個郁結。
可晏雉的脾氣,殷氏是了解的。不得已,她只能咽下幾度想要出口的勸說,領着慈姑出了門,喊住正在練劍的須彌,示意他進屋。
晏雉和須彌在屋內都說了些什麽,無人知情。
只是,自那日之後,晏雉身邊跟着的人,除了豆蔻便是慈姑,須彌不知被她派去了哪兒。只每到落日,方才瞧見人從外回來。有時,殷氏三更起夜,推開門,便時常會見着晏雉的屋中還亮着燭光,隐約還能看到屋裏走動的兩個身影。
如此的日子,大概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黎焉的盛夏到了。
黎焉縣的夏天,其實比東籬熱多了。東籬靠海,夏日海風徐徐,還能減些燥熱,反倒是黎焉這邊,又悶又熱,蟬鳴聲從早響到晚,且三天兩頭便是一陣雷雨。
只是這幾日,天氣悶熱得厲害,卻始終不見下一場雨。
晏雉站在田埂上,看着田地裏正在除雜草的莊稼漢。她一連往這邊這個周家村跑了五天,從剛開始連村門口都不讓進,到現在許她在村子裏走動,晏雉覺得離說動周家村裏正已經不遠了。
“小娘子,該吃飯了。”慈姑提着菜籃子,急匆匆趕來,晏雉這幾日曬得有些黑了,卻偏偏依舊往外頭跑。
晏雉點了點頭,卻朝着田裏的莊稼漢,喊了一聲:“日頭不早了,裏正,吃點東西再繼續吧。”
那地裏頭的莊稼漢直起身來,擦了把汗,走到田埂上,皺着眉頭:“日頭這麽曬,小娘子何必在這守着。”
慈姑将飯菜在田埂上一字排開,又盛了滿滿一大碗飯遞給那莊稼漢。
莊稼漢也不客氣,接過飯碗,當即大口吃了起來。晏雉也不在意,坐在一旁,細嚼慢咽地吃着。
“你個小娘子也是奇怪。”莊稼漢邊吃邊說,“別人家的小娘子這日頭,都躲在屋子裏,屋裏放上幾塊冰,涼快得很,哪裏會特地站在太陽底下曬。”
晏雉笑道:“裏正是曉得我的意思的。”
那莊稼漢扒拉完一碗飯,又咕嚕嚕灌下一大碗水,一抹嘴,說:“行了,日頭大,小娘子早些回去,等我這塊地弄幹淨了,這就去城裏,把人給晏司戶盧縣令說一說。”
晏雉笑着應了聲好,正要起身回去。
那剛下了地的莊稼漢又将她喊住。
“小娘子這幾日還是當心些好。小娘子雖然成日裏都是往我們這種窮苦的村子跑,可到底還是礙了有些人的路子。安全起見,小娘子還是好生待在衙署內,別再出來了。”
周家村裏正的好意,晏雉領了。
這幾日,她确有覺得心下不安,自從知道她每日外出是在做什麽後,兄長更是在她身邊安排了仆從,就連須彌,也一連幾日白天在外奔波,夜裏便守在門外直到天明。
可是晏雉有時四顧,周圍的人卻都看起來那麽普通,然而落在身上那尖銳的目光,卻似乎哪裏都存在。
回了衙署,沈宜抱着剛睡醒正鬧騰着要找姑姑玩的晏骦從屋裏走了出來。
“你且去洗把臉,擦擦身子。”
見兒子一見姑姑就伸手要抱,沈宜忙将身子側開,把孩子牢牢抱在懷裏。
晏雉笑着捏了捏晏骦的臉頰,應了聲好。
等洗漱罷,吃過小廚房呈上來的酸梅湯後,晏雉抱着晏骦坐在床上,一邊陪他玩耍,一邊教他說話識字。
這段日子,衙署內外都十分忙碌。
兄長一面忙着和盧縣令查訪隐戶之事,一面還要應對李刺史和五曹時不時地推诿跟刁難,到最後幾乎分身乏術。須彌便是因此,被晏雉安排到晏節身旁,幫他查訪隐戶之事。
沈宜這裏,也因盧縣令嫡長孫滿月宴上的露面,漸漸被人所知,黎焉縣內的士族和官家娘子們便時常邀她吃茶看戲。有時回府時,天色已昏黃,內衙的事自然便落到了管事的頭上。
如今衙署內外的下人,大多都是經過晏雉的排查,擔任要職的幾人更是精挑細選。沈宜因此,也稍稍放下心來。
好不容易這一日不用出門,沈宜将府中庶務親自打理了一遍,得知晏節今夜和須彌二人在盧縣令處過夜,便囑咐廚房少做幾個菜,與晏雉一道,随意用了晚膳,而後各自歸房睡去。
入夜的涼風吹拂在身,晏雉躺在竹席上,迷糊地翻了個身。腳踏上的豆蔻起身看了看,伸手将薄被拉過,遮住她翻來覆去時露出的一小節雪白的肚皮。
遙遠處,有更夫敲着鑼走過,吆喝着“小心火燭”。
床上的晏雉睡得迷糊了,說了兩句夢話,左右不離隐戶。豆蔻哭笑不得地彎了彎唇角,将窗子阖上,只留了一小條縫。
她往腳踏上坐下,順手摸過扇子,靠着床沿給晏雉扇風,等床上的人徹底睡沉了,她自己也撐不住,搭着床沿睡了過去。
大概是白日裏累着了,晏雉睡得有些不踏實,豆蔻的扇子一停,不多會兒功夫,晏雉便自己睜開了眼睛。
她小心翼翼翻了個身,打算再閉上眼睡下,不想這一側身,從那露着一條縫的窗外,竟看到了詭異的紅光,映着半邊天際。有人呼喊着從遠處跑近。
“走水啦!走—水—啦!”
晏雉幾乎是在那一瞬間,翻身下床。豆蔻被呼喊聲驚醒,再看屋內,已是人去樓空。
晏雉披着外裳直接奔出院子。
着火的是西院一處下人房,漫天紅霞中,內衙內混亂煩嚣的聲響到處傳來。受到驚吓的仆從在院中呼喊,有人滿身是火從房中逃出來,半身衣裳已被燒得沒了,皮肉灼燒的熱度撲面襲來。
沈宜急匆匆趕到的時候,晏雉正在西院指揮救火救人。
“牛二,命今夜當值的家丁全部堅守崗位,除了我身邊的人,不準放任何人進出!”
“豆蔻,去請大夫!”
“阿羿,你帶這些沒受傷的人,全部接力倒水救火!”
“管事,帶人嚴陣以待,如果火勢蔓延,立刻撲滅!”
“剩下的人将受傷的人全部擡進東院!”
十歲的小娘子,披着衣裳站在沖天火光前,額角沁出汗珠,神情卻依舊鎮定,眉頭緊鎖,眼神如鷹般尖銳的看着每一個人。
扶着沈宜趕來的銀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耳畔忽的傳來自家娘子的喃喃:“惜乎女子……”
哔哔火聲中,晏雉仰頭望着籠罩着房子,嚣張吞吐着赤焰的大火,鼻尖是濃烈的焦土煙火味。
救火的人提着水桶,從她身旁急匆匆跑過,牛二夾在其中,火急火燎地奔到晏雉身旁:“小娘子,門外來了望火樓的官兵,可是讓人進來?”
晏雉點頭應了,眉心卻緊緊皺着,并未舒展開。沈宜握着她的手,低聲問道:“我知你想将門防住,方便稍後抓人,可是這場火瞞不過望火樓,有他們在,更能快些救火不是。”
煙灰漫天飛卷,晏雉閉了閉眼:“他們來得太慢了,更像是故意拖延時間……”
沈宜微怔,從身後急匆匆跑過一隊官兵,手裏拿着救火的家什,一站定就撲向了火場。
晏雉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們,身邊很快就多出幾具焦黑的軀殼,并排躺着,像是剛被人從修羅煉獄中拉出來一般,皮肉焦卷着,仿佛靜下心來聽,還能聽到皮肉在滋滋作響。
沈宜只看了一眼,便猛然扭頭,吓得臉色慘白,如果不是銀朱還在旁邊扶着,只怕她已經當場腿軟坐到地上了。
“四娘,”沈宜稍稍側臉,“你還是回……”
想要說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她看着晏雉臉色煞白,卻神情肅穆,目光緊緊盯着火場,心頭一顫,終是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
☆、平地波瀾起
大火在天将明的時候,終于熄滅了。
晏雉披着衣服,站在焦黑的廢墟前。蟬鳴躁動,日光漸明。她看着灰頭土臉的仆從拿着搜羅出來的白布,将屍體蓋上,
殷氏掩着口鼻匆匆趕來:“四娘……”
晏雉輕輕應了一聲。
殷氏道:“大夫已經給他們都看過了,有幾個傷得重一些,皮肉都開了,就算傷好了,日後怕也再難往人前露面。傷勢輕一些的敷點藥,再喝幾貼壓驚茶就好。”
“大娘在哪?”
“大娘在東院,和丫鬟一起在照顧傷者。”
晏雉颔首,忽的又問:“管事可在?”
管事在後頭趕緊跑上前:“小的在。請小娘子吩咐。”
“你将名冊拿來,仔細把人記錄下,哪些受了傷,哪些……傷者,依傷勢輕重,分撥銀子,安撫他們好生養傷。至于不幸遇難的,是本地的,就将家人請來,若是從東籬跟來的,就派人去東籬晏府道個信。”晏雉長嘆了口氣,“總不能讓他們客死異鄉。”
管事忙不疊應了聲是,轉身急忙回屋拿名冊,依言将傷者登記在冊。
另一頭,晏雉心中雖知那縱火之人許是趁着望火樓的官兵進出的時候,渾水摸魚逃走了,可依舊命牛二等人,将整個衙署嚴加看守起來。她更是命阿羿帶着人守在廢墟周圍,生怕有火星還未熄滅,一不小心再度複燃。
等一切都面面俱到,天光已經大亮。
晏雉撐了一夜,沈宜和殷氏都勸着要她回屋歇會兒。晏雉推诿不過,心頭疲累不堪,只好回屋。
她其實已經累得有些脫力了。雖然她從頭到尾都沒做什麽事,只是站在火場前,強壓下心頭的惡心和惱怒,咬着牙,指揮衆人。這會兒松懈下來,很快就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格外悠長,醒來的時候,窗外的蟬鳴聲最盛,屋裏擺了一盆冰,悶熱的暑氣被驅散開。她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稍稍側頭,便瞧見了坐在床尾小墩子上的高大青年。
青年風塵仆仆,顯然回來後還沒洗漱,便直接來了她屋子。
殷氏掀開簾子往內室走,擡眼瞧見晏雉從床上坐起來眼睛一直看着須彌,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拉着身後的慈姑一道走了出去。
“幾時回來的?”
“不久。”
須彌起身走到腳踏前坐下,“牛二将府裏起火的事都與我說了,四娘可是覺得不對勁?”
晏雉神色一斂,靠在床頭,握了握拳:“我擔心是有人故意為之。”
她眼下還有倦色,須彌皺了皺眉:“明日起,我就回來。”見晏雉要說話,他忙搶先道,“這人既然能趁着大郎不在時,往府裏縱火,就能趁人不備的時候,對你們下手。”
晏雉笑了笑,眼底夾着冷光:“我不信這火是好端端自己起來的。夜半三更,該熄的燭火都熄了,也不會是有人失手打翻燭火釀起大禍。”
“西院那屋子背後被人擺了一排灑了油的幹柴!”
人未至聲先到。晏雉和須彌扭頭去看,珠簾被人一把從外頭掀開,而後晏節邁着步子,徑直走了進來。
須彌起身,行了一禮,遂又回腳踏坐下。
晏節看他一眼,在床尾的小墩子上坐下:“我讓人查了,這火确實是有人故意為之。西院着火的那屋子後頭擺着的是澆了油的幹柴,所以火勢起來快,也難撲滅。”他頓了頓,道,“大約是趁着夜色摸黑幹的,所以,那縱火之人并未察覺油水滴了一路。”
晏雉略一想,道:“那油水一直滴到哪兒?”
“角門。”
晏雉擡頭:“大哥可是查過昨夜角門當值的是誰?”
說到此處,晏節看着晏雉的目光中,帶了濃濃的贊揚:“我曾一度在想,四娘你跟着來黎焉究竟對不對。誰人家的小娘子這個年紀不是纏着爹娘撒嬌的時候。你來黎焉後,除了內衙的庶務,更是為了隐戶之事,成日往那些村子跑,若是讓母親知道了,怕是要狠狠責怪于我。”
他說着,卻又笑了笑,笑過後,正色道,“昨夜你做得很對。每一項安排都十分妥當,管事已将名冊交予我,昨夜各處當值的家丁也都核對過了,确實少了幾人。”
說來确實驚險。他與須彌天還沒亮就已經等在了城門外,城門大開的時候,守城的衛兵一見是他,忙指着衙署的方向說起火了。
街上人煙稀少,他倆縱馬狂奔,剛至街口,果真就見衙署上空有濃煙正被風吹開,街頭巷尾處有一隊望火樓的官兵跑過,還有相識的街坊鄰居看見他倆,忙呼喊說府裏走水了。
晏節心急如焚,須彌更是快他一步,騎着馬直沖大門,也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