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蕭統佑看了一眼牙人, 又看了一眼秦無雙, 抿唇微微一笑道:“好巧, 沒想到要租我地的人竟是你。”
牙人在中間茫然兩顧道:“二位認識?”
秦無雙沖牙人點頭:“有過一面之緣。”
牙人拍手道:“那就太好了, 既然這樣,二位有什麽要求但說無妨。”
蕭統佑卻道:“不必說了,這地我租就是了。”
牙人一聽, 喜上眉梢, 欲替秦無雙讨價還價, 因問道:“那租金……”
蕭統佑道:“那塊地荒了許久,皆是因為地勢不利于農耕,我也無甚用途,願意以低于市價五成的租金發租。”
牙人喜不自禁, 又問秦無雙:“秦娘子, 你覺得呢?”
那塊地若是作為一般的農耕所用,确實一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所以才會一直擱留荒廢那麽久。但若用來種花觀賞, 高低起伏的地勢反而會帶來美感, 那麽這塊地對于秦無雙而來, 就是一塊求之不得的好地。
如今不僅能租下, 還能以低于市價五成的租金租下來,秦無雙心中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立即拍板定下道:“我租。”
牙人連忙将随身攜帶的契書拿了出來,一面說:“那好,這是我從應天府購買的官本契書, 一式四份,一付地主,一付錢主,一納商稅院,一留牙行,二位看過之後,若無異議,将各需補上後,就可簽字畫押了。”
蕭統佑先是無奈地伸出沾染着泥土的雙手,示意手髒。
然後,轉身指了指斜後方的屋子,謙和地笑了笑:“請裏面坐,待我淨手更衣先。”
秦無雙點了一下頭,便與牙人一道兒進了蕭統佑指的屋子裏。
進屋之後,二人微微一愣。
這屋子從外面看面闊三間,進了來卻發現是一間大通間,只用素色簾帳略做隔斷,南北皆留門,倒像是個穿堂,十分敞亮,卻也十分空曠,讓人覺得太過冷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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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無桌椅,唯有地席,錦墊,短腿長幾案,幾案的右後方放着一架兩層酸梨木書架,上門放着許多書籍,案上狻猊小香爐裏正焚着香,青煙袅袅,似在與君語。
屋內其餘鋪陳與構造,簡單中透着幾分雍容,頗有些前朝遺風。
秦無雙和牙人正不知該如何落座時,烏雷端了一套煮茶的茶具走了進來,先放在幾案下的地席上,然後才向秦無雙做了個“請”的姿勢。
秦無雙依着烏雷的指示,跪坐在幾案正東面的錦墊上。
牙人忙跪在幾案當頭,将四份書契鋪在幾案上,又将揣在身上的一只小毫掏了出來,對着筆尖舔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擺放好,這才規規矩矩地坐好了。
烏雷一聲不響地跪坐在附近煮着茶。
一盞茶後,蕭統佑換了一身月白色直裾出來,看着三人已落座,便笑着走到秦無雙對面的錦墊上,撩起衣袍,姿态随意卻又不算失禮地盤腿落了坐。
烏雷将煮好的茶倒上了兩杯,一杯給了蕭統佑,一杯給了秦無雙。
牙人等了下,見沒他的,就趕緊識眼色地給蕭統佑說明了一下條款。
蕭統佑擡手止住:“不必說了,我已知曉。”說着,他便拿起了筆将四份書契簽了名字,蓋上了印。
秦無雙見蕭統佑十分爽利,二話沒說,接過筆刷刷幾下,簽字蓋印。
牙人喜滋滋地将契書整理好,一份推給蕭統佑,一份推給秦無雙,揣了兩份在懷裏起身賠笑道:“我的事情已經完了,既然二位認識,那我先告辭了。”
蕭統佑向牙人微微颔了下首,烏雷起身,在前面帶路,牙人立馬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出去了。
剩下蕭統佑與秦無雙互相看了一眼,異口同聲道:
“秦娘子……”
“蕭公子……”
二人猛地打住,又相視一笑,蕭統佑遂做了個“請先說”的手勢。
秦無雙道:“我見蕭公子的宅院裏到處都是奇花異草,敢問蕭公子可是花農?”
“花農?”蕭統佑哈哈一笑道,“或許……算是罷,只是我這花農從不為別人種花,只為自己種花。”
秦無雙聽得有些糊塗:“此話怎講?”
蕭統佑道:“我種的這些花都是市面上少有的,甚至沒有的。種植它們,多是為了深研它們,只有這樣我才能把它們的生長習态,環境及其周期詳細記錄下來,其實是為了完成這本書的記載而已。”說着,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書遞給秦無雙。
秦無雙接過書,只見封皮上鐵畫銀鈎地寫着四個大字,——《仲南花經》。
打開一看,上面記錄着各種各樣珍奇花株的詳細記載,有注解,有繪圖,從花到莖、到根、到種子,都事無巨細地描繪了出來。她越翻越發愛不釋手起來,驚嘆道:“這本書是你寫的?”
蕭統佑微微颔首:“只是還沒寫完。”
秦無雙一面看,一面由衷稱贊道:“我知道了,古有神農嘗百草,今有公子種花經,公子不是花農,原是位深藏不露的農學家。”
蕭統佑失笑道:“秦娘子可真是高擡仲南了,仲南只是個閑雲野鶴的散人而已。”
秦無雙笑笑沒接話,在她看來,這樣的話只是蕭統佑自謙而已。
蕭統佑見秦無雙杯中茶水已涼,便端了過來,倒了又重新沏了一杯熱茶放在她跟前,随口問道:“不知秦娘子買我那塊地打算種什麽?仲南觀秦娘子可不像會下地之人。”
秦無雙正好翻到一株名貴牡丹魏紫記載中,便忍不住埋頭在書中,聽見蕭統佑問她,她便抽空答了一句:“我想在上面種植牡丹,各種各樣的牡丹,包括那些上品牡丹。”
“秦娘子種植那麽多牡丹作何用?”
秦無雙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我是個商人,自然是為了賺錢。”
蕭統佑道:“那你可真是選了一塊風水寶地,那塊地我曾去瞧過,地勢高燥,排水良好,土壤又中性沙壤,可以說是種植牡丹的絕佳之地。”
秦無雙合上書,放在幾案上,興致勃勃問:“看公子所說,似乎很懂種植牡丹?”
蕭統佑抿了一口茶,淺笑道:“其他不敢誇口,但凡是花類,仲南還是略懂一二的。”
秦無雙眼珠子一動,計上心來,——都說隔行如隔山,她從藥行跳到花行,雖努力,卻摸不到精髓。是以她一直打算找一個懂行的花藝師傅,打算拜師學藝,只可惜花行裏的那些人對花大部分只是一知半解,就是懂得多些人家也不願意對一個陌生人傾囊相授。
沒想到老天竟然讓她遇到了蕭統佑這個農學專家,心裏自然生出一絲蠢蠢欲動來。
她四下瞅了瞅,随口閑聊道:“我見公子凡是親力親為,這偌大的一個宅院難道就公子一人住在這裏?”
這宅子看起來不比秦家的宅子小,但自她進來除了烏雷卻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丫鬟婆子什麽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身份的人能住這麽大的宅子裏,身邊卻沒有幾個伺候的下人,反而還會親手種植如此多的奇花異草?
她從來不是什麽好奇之人,但是蕭統佑卻勾起了她的好奇。
蕭統佑道:“我還有個仆人,叫烏雷,就是剛才那個。”
秦無雙點了點頭,她見蕭統佑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她也就沒有繼續往下問,也不好意思繼續問下去,端着茶杯慢吞吞地吃着茶,心裏盤算着那件事怎麽開口。
蕭統佑看着她笑了笑,“我猜……你一定在好奇我的身份。”
被人當面揭穿了小心思,秦無雙不由得臉紅了起來,只得抿唇幹笑了一聲。
蕭統佑微微傾身湊向她,保持着一段不算冒犯的親近距離,以一種近乎玩笑的口氣低聲說道:“實話告訴你,我其實是外地大家族的子弟,只因我父母早年雙雙過世,叔父趁我幼小,便将全族家私占有了。我叔父他擔心我長大後與他争搶家業,便将我一個人丢在這園子裏頭不準出去。我閑來無事,便在這園子裏種了十年的花花草草,叔父見我乖順聽話,才準我自由出入汴都,只是不得輕易回去。”
聽罷,秦無雙驚地目瞪口呆,但更加讓她震驚的是蕭統佑那風輕雲淡的态度。
一個被大家族的争鬥傾軋下的孤兒,被族人流放在外地整整十年,軟禁了十年,每日只能與花草為伴。這一切,在蕭統佑的嘴裏,不過變成了一段不以為意的過往。
他究竟有着怎樣強大的內心才能把那般困境過得如此悠然自得?
“……那你靠什麽生活?”
秦無雙知道,在大家族夾縫中艱難求生的人,往往為了維持家族的體面與自己的尊嚴,表面看上去光鮮,私底下卻過着不為人知的苦日子,正如她一樣。
這可能是一個難以啓齒的答案,蕭統佑卻是一臉從容道:“我會種花啊,種得還都是奇花,偶爾被生活所困,我便讓烏雷選一兩盆去相國寺裏面賣花,總能賣上一些銀子,倒也能讓我衣食無憂。”
去萬姓市場買花為生,這的确是個不錯卻又心酸的法子。
若不是親耳聽蕭統佑所說,她真的很難将風度翩翩的蕭統佑與生活潦倒幾個字聯系在一起。因為在蕭統佑身上,總流露出一種經歷歲月洗禮後的沉澱優雅,超凡脫俗,卻又實實在在地染着人間煙火氣息。
秦無雙下定決心道:“我有個不情之請。”
“哦?”蕭統佑微微挑眉,鳳目含笑道:“說說看,你于我有救命之恩,縱算是不情之請,我也會竭力全你所願。”
“我想……向你拜師學藝。”
“學藝?”聞言,蕭統佑愣了下。
秦無雙坦言道:“我想跟你學習種植牡丹。”
蕭統佑長眉微蹙,沉吟不決道:“這個嘛……”
秦無雙立馬說:“我可以付你酬勞。”說完,她又特意強調了一遍,“很高的酬勞。”
蕭統佑望向秦無雙抿唇一笑,随即爽快道:“成交。”
秦無雙沒想到蕭統佑這麽快就應了,心裏一時激動得難以自抑,便拿過蕭統佑跟前的半杯茶杯重新沏了一杯熱茶,高舉至蕭統佑面前,喊道:“無雙在此以茶代酒,敬師父。”
“別……”蕭統佑擡手輕輕地将茶杯推了回去,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才剛剛及冠,被你這麽一喊,我都覺得自己上了歲數,——你若真心存敬意,就喚我蕭大哥。”
秦無雙上面雖有兩個堂兄,卻與她不親,心裏一直期望能有個大哥照應,如今蕭統佑願意與她兄妹處之,她自是欣然應之,再次舉杯喊道:“蕭大哥。”
蕭統佑這才接過茶杯在手,輕輕抿了一口,道:“為行方便,那以後,我喚你小雙可好?”
“行。”
之後,秦無雙每隔兩日便會來一趟雅岚居向蕭統佑學習如何種植牡丹。
這日,秦無雙将要出門,牧婷婷忽然跳出來,拉住秦無雙問:“嫂嫂,你這是要去哪裏呀?”
秦無雙道:“我要出門一趟。”
牧婷婷興致勃勃地問:“那我可以跟着你去嗎?”
秦無雙想着蕭統佑應是喜歡清靜的,她就這麽貿然地帶着自己的小姑子前去,恐怕過于冒昧,便道:“今兒個不行,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帶人進去。”
牧婷婷瞬間蔫了,“哦”了一聲,便放開了秦無雙。
眼見秦無雙獨自一人上了馬車,牧婷婷越發好奇了起來。
恰巧,牧懷江騎着馬,帶着一衆人剛從外面回來,到門前下了馬。
牧婷婷見狀,幾步上前,拉過牧懷江的馬就翻身上了去,一面沖牧懷江喊道:“二叔,借你的馬一用。”說完,也不待牧懷江開口發話,就一溜煙地跑遠了。
牧婷婷一路跟着秦無雙的馬車,來到了雅岚居。她藏在對面的拐角處,一直看着秦無雙自來熟地推開雅岚居的大門,就如同進自家宅院一般走了進去,随後關上了門。
牧婷婷跑到雅岚居大門外,四處轉悠了一番,東看看,西看看。
又跑到圍牆下,試圖攀上圍牆往裏面偷瞄,可惜圍牆太高皆以失敗告終。
牧斐剛從倪氏房裏出來,捏着一沓銀票在另一個手心裏砸了砸,意氣風發地正準備出門耍去。
忽見牧婷婷正朝他火急火燎地沖了過來,他忙将銀票折好揣進懷裏,一本正經地挺直腰杆站在原地,裝腔作勢地沖牧婷婷喊道:“瞧你一副毛毛躁躁的模樣,哪裏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氣質?”
牧婷婷上來一把拽住牧斐的手腕,繃着小臉問:“三哥,你是不是又去問娘要錢了?”
牧斐別過臉去:“沒有的事。”
“休哄我,我方才已經瞧見了,銀票就在你懷裏。”說着,上手就朝牧斐懷裏亂摸起來。
牧斐緊忙抱住胸前,往後跳了一步,梗着脖子道:“摸什麽摸,是又怎麽樣?”
牧婷婷痛恨道:“三哥,你把娘的體己敗光了不算,現在連娘的嫁妝也開始敗了不成?”
牧斐臉色一沉:“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才沒有胡說,我都已經看見了,娘把她的嫁妝都拿了出來,讓祥嬷嬷去變賣了來,就是為了給你花。照此下去,就算三哥以後得了牧家,整個家私也會被你敗光了去的。”
牧斐擡手就在牧婷婷的腦門上彈了一個爆炒栗子:“臭丫頭,現在連你也敢教訓起我來了。”
牧婷婷急的直跺腳道:“我說的是實話,三哥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瞧瞧嫂嫂,不僅人美,還會賺錢,可你卻只會花錢。再這樣下去,小心嫂嫂不要你了。”
牧斐瞅着牧婷婷,道:“究竟誰才是你親人,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才一回來就向着外人說話了?”
牧婷婷努嘴反駁道:“嫂嫂才是不是外人。”
“切,懶得同你說。”牧斐一甩手,舉步就往外面走。
“三哥!”
牧斐走了幾步後,終是背着雙手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身,将懷裏的銀票全部掏出來遞向牧婷婷。
“把這些銀票拿着,去把娘的嫁妝都贖回來。”
牧婷婷見狀,欣喜地跑了過去,接過銀票。
牧斐又道:“還有,以後也別讓祥嬷嬷去變賣娘的任何東西。”
說完,轉身要走,牧婷婷又一把抱住牧斐的胳膊急喊道:“三哥先別走!”
牧斐無奈地看着她:“又怎麽了?”
“有件事情我必須要告訴你。”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農學家……我是認真的,哈哈,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