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張起靈在雪山深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一支流動的月光一樣的箭,裹挾着只有張家人才能看見的黑色火焰,破空而去。

張家的穿雲箭。

第一支箭射出後,以天關為中心,無數的山間河畔,一支又一支的箭穿雲而上,如同層層蕩漾開的水波。

張家人四處離散,可是每一個人都記得終極刻在他們精神圖景中的使命,一世又一世的苦守,枯守,等待着族長的召喚。

三天之後,天關的一線生機之外,出現了第一盞風燈,燈光在風雪中被吹得冰冷剔透,是一顆冷了的星,緊接着就是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在風雪中彙成一條凍住的銀河。

他們沉默着,朝着天關深處的大門走去。

張起靈的麒麟一直伫立在他身旁,如同一尊塑像一般凝視着西南方,他知道那是吳邪所在的方向,吳邪沖破了他的保護,他現在如何,張起靈有些憂心。

一盞燈在他眼前亮起來了,張起靈感覺到那是他的族人,其他族人的麒麟之力不如他的完整,他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來的人向他跪下:“族長,我們來了。”

接着是星星點點的燈光,冷淡的點燃整個雪谷,向他下跪。他們每個人的麒麟之力都不完整,但是加在一起,或許可以幫他支撐一段時間,張起靈不是丢下使命自己離開的人,只是,是誰用了那支穿雲箭,他得去找個答案。

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名字——吳邪。

解雨臣睡了很長的一覺,聞到了香味,幽幽的醒過來,他躺在黑瞎子的外套上,黑瞎子正在哼着歌煮他帶來的壓縮食物,不知道加了什麽佐料,非常的香。

小狐貍還在旁邊低聲的嘤個不停,史努比把他壓在身下使勁蹭他的頭舔他頭頂上的毛,解雨臣嗤笑了一聲,撒嬌鬼,有什麽可得意的,這樣下去早晚給你舔成禿頂。

黑瞎子看他醒過來,給他倒了杯水,解雨臣想自然而然的接過來喝,黑瞎子笑着拿開了,解雨臣沒理他,又往前一伸手,黑瞎子換到了另一邊,笑呵呵的看着他。

解雨臣做了一個迷惑不解的表情,黑瞎子笑道:“怎麽一點禮貌也沒有,叫我什麽?”

解雨臣輕輕翻了個白眼,配合道:“先生,我想喝水。”

黑瞎子搖搖頭:“叫錯了。”

解雨臣不知道他在心裏謀劃着怎樣無聊的角色扮演,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來這人好為人爹,雖然他的物理年齡可以做自己的爺爺,但是開口還是有些難為情:“……爸爸?”

黑瞎子哈哈大笑,揉了揉解雨臣的腦袋:“乖,原來你喜歡這一口——今天你太累了,我們不玩這個了,哎,就是,你剛才叫的什麽,這麽快就忘了?”

解雨臣瞥他一眼,你才好這一口,又想起來他剛才對着汪家哨兵的領頭人為了逞一時之快口不擇言的說出了什麽稱呼,有些羞惱,情急之下伸手把杯子奪了過來,不理他,自己轉過頭去喝。

黑瞎子掐着嗓子逗他:“慢點喝啊,老公——”

小狐貍婉轉的嘤了一聲,像是應答,黑瞎子放肆地大笑了起來,解雨臣狠狠的瞪小狐貍,家門不幸,給你舔了兩下毛就跟別人跑了!

黑瞎子護着小狐貍:“不要沖他發脾氣嘛,誰說我們作戰的時候派不上用場,還是他把我帶過來的。”

解雨臣懶得理他,但是還是誠實的接過他那一碗食物吃了起來:“……雖然我們這邊還算順利,但是不知道吳邪那邊怎麽樣了。”

黑瞎子沒說話,攪了攪鍋裏的食物,解雨臣看出來他用的是從佛像手裏掰下來的蓮枝做了攪拌的勺子,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或許他也是個過了氣,被人抛棄的神祇,所以對同類也沒有什麽敬畏之心。

黑瞎子接過他的碗,問他還要嗎,解雨臣搖搖頭,發現那個碗也是不知道黑瞎子從哪個大羅神仙手裏摳出來的,不自覺地揉了揉肚子。

黑瞎子看見他的小動作,不懷好意的問他:“怎麽了,有了?我就告訴你大戰之前不要那啥嘛。”

解雨臣自動過濾掉他的騷話,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十二樓臺正如其名,是十二座神殿,供奉着數不清的青銅神像,在月光中泛着一種奇特的色澤,他們在中央位置,有種滿天神佛俯視他們的驚心感。

“總之……我們還是快點離開這個地方。”解雨臣道。

黑瞎子嘆了口氣:“恐怕見了血,就不是這麽好離開的了。”

解雨臣有些驚訝:“你對這裏似乎很熟悉?”

黑瞎子笑了一下:“你也聽說過的,這裏是帝國的秘密軍事基地,帝國在看到聯邦有崛起反抗之勢的時候,把大批的人送到這個秘密基地裏來,但是全部有去無回——甚至在帝國戰敗後,還有許多帝國的士兵被繼續送到這裏來,或許原本我也要被送來,但是他們太忌憚我,所以作罷了。”

解雨臣明白了:“帝國也被汪家人騙了,汪家不想讓帝國取勝,所以并沒有給帝國的人那種力量,恐怕帝國戰敗後大批的戰俘被送到這裏來,也是滲透進聯邦的汪家人——等等,這樣想來,說不定你當時對抗的那批違抗軍令想直接入皇城的那批人就是汪家人。”

黑瞎子點點頭。

解雨臣又問道:“那他們會用這裏來做什麽呢……”

黑瞎子認真道:“陰兵。你聽到吳邪他們說的了,去天關竊取終極的秘密時,那些汪家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赴死,根本不是有自己意識的人能做出來的事情,所以,我懷疑是這裏,等待他們的精神衰弱以後,用隕銅制造的精神——原理應該和人造精神圖景差不多——來完全占據他們的精神。”

解雨臣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他們,大概多久會生産一批?”

黑瞎子沖他笑了一下:“你睡了五十三分鐘,其實在汪家那些哨兵的血順着花紋流到地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醒來了,我背着你躲了一會兒,他們暫時還沒發現這裏,但是想走出去已經很困難了,我們只能賭一下,吳邪會在他們大批的撲向我們之前贏下來。”

解雨臣皺了皺眉:“你怎麽不叫醒我——”

黑瞎子無所謂的笑了一下:“你看起來很累,反正都出不去了,還不如讓你好好休息一下,吃點東西,這樣你和我才有好的作戰狀态嘛——你看,早和你說了,你又皺眉。”

黑瞎子在他眉心間按了一下:“別操那麽多心了,我在呢。”

“那也得想一想,萬一吳邪贏下來之前我們被發現了,怎麽辦。”解雨臣苦笑了一下。

黑瞎子聳了聳肩:“那就當今天是我們一起看的最後一個日出,你說說,你最想做點什麽。”

解雨臣看着太陽,像是從血霧裏洗出來的明亮一輪,在心裏問自己,最想做點什麽,或許死之前是他此生最自由的一刻。

“我想——我想你。”解雨臣喃喃道。

黑瞎子笑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才和你說——我在呢。”

他擡手,把解雨臣抱在了懷裏,新生的日光照耀在他們的臉上。

在日光完全跳出雲層的那一瞬,突然傳來了鐘聲,兩個人迅速進入備戰的狀态,他們記得聖所催化哨兵和向導的工具就是隕銅鑄的鐘。但是這次的鐘聲高高低低,像是一套完整的編鐘,四處都是,但是卻找不到是在哪裏發出的聲音。

“得把聲音的源頭消除!”解雨臣果斷道。

黑瞎子有些瘋狂的笑了一下:“得令。”

黑瞎子的視力非常好,他對解雨臣低聲說了句,來了。

接着,就是從十二樓臺的地下爬出來的黑壓壓的陰兵,他們每個人都像幹屍一樣,機械的被鐘聲操控着端起槍,朝他們迫近,朝他們射擊。

四面都是槍口的情況下,解雨臣不知道怎麽才能讓自己不被打成篩子。

他絕望的笑了一下:“這死法也太醜了。”

黑瞎子還有心情和他逗樂:“不滿意?不滿意就對老公講,老公給你把槍擋~”

解雨臣翻了個白眼,果然覺得對死亡的恐懼緩解很多,集中精力,去調節黑瞎子的五感進入戰時狀态,并調動精神力去尋找那龐大的精神控制力的源頭。

鐘突然凜然的齊響了一聲。

那些陰兵端起槍朝他們射擊了起來。

黑瞎子單手手持沖鋒槍,另一只手摟住解雨臣的腰:“別離開我!”

解雨臣感受着他的動作,緊緊貼着他的身體,和他一起往一個方向射擊,試圖開辟出一條路,黑瞎子的動态視力驚人,竟然真的在槍林彈雨中護着解雨臣,躲過了每一顆刁鑽瘋狂的子彈。

四面八方都是,四面八方都是——怎麽會都是呢。

解雨臣感受着那股精神力的源頭,四面神佛靜靜的凝視着這一場嘈雜的戰争。

小狐貍已經溜了出去,爬到一尊觀音像上仰起脖子嘤嘤的叫,聲音太小,在他身邊已經變得巨大的狼替他仰頭嚎叫了一聲。

解雨臣立刻反應過來:“是神像——鐘藏在神像裏!”

黑瞎子迅速判斷:“你來攻擊敵人,我槍後座力強,來打穿神像。”

他們兩個人的火力才勉勉強強保住兩個人無虞,解雨臣照他說的迅速改變戰略,也不忘問他:“我一個人的火力撐不了太久。”

黑瞎子擡手射穿了阿彌陀三尊的眉心,隕銅的共振聲果然輕了一些,他擡手再次射擊,卻分出片刻來轉頭對解雨臣溫柔一笑:“別哭啊。”

解雨臣沒聽懂什麽意思,也顧不上問,眼看幾顆子彈直奔他面部而來,黑瞎子帶着他一躲,又擡起左手在他面前一擋,子彈打傷了黑瞎子的左臂,血花濺了幾滴在解雨臣的臉上,黑瞎子像是感覺不到疼痛那樣,擋在解雨臣面前的手臂連絲毫的晃動都沒有。

解雨臣立刻領會了黑瞎子的意思。他一個人的火力不夠壓制,黑瞎子看到他們躲不掉所有的傷害,選擇傷害最小的路徑,用自己的手臂替解雨臣擋下了躲不過的那些傷。

是因為他說這死法太醜了嗎。

解雨臣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壓下心中的翻湧的酸澀,他不該說那句話的,怎麽這人平常句句都是玩笑,偏偏把他的抱怨這麽當真——他是真的怕醜,但也是真的更怕他疼。

好在黑瞎子的槍法很利落,四周的神像迅速失去發聲共振的能力,精神控制的聲音小了很多。

黑瞎子突然把他護在懷裏,一個轉身,子彈打在了他的肩頭。

解雨臣一瞬間緊張不安的情緒似乎也傳給了黑瞎子和他的精神體,又或是黑瞎子那一刻的潛意識全都是要保護解雨臣,斯庫爾怒吼一聲,沖入敵陣從背後撕咬出一條路,直奔解雨臣他們而來。

随着斯庫爾的連聲嚎叫和逐漸弱下去的鐘聲,剩下的陰兵竟然逐漸放下了武器,定定的站在原地。

解雨臣趕緊扶住黑瞎子,用手護住他的心口,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麽樣的變數。

突然,那些陰兵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幾個字:“謝謝……謝……”

解雨臣愣住了,他看向黑瞎子,黑瞎子也難得露出了有些驚訝的神情。

“謝……謝……齊……少爺……”

齊,是他在帝國裏被賜予的姓。解雨臣想起來了,他被賜予這個姓的那一天,他們告訴他要為了這個姓的榮光而戰鬥,他也的确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孤寂的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解雨臣有時會想,帝國的人,還記不記得他呢。但黑瞎子看起來已經習慣被忘記了。

在這裏,終于找到了答案,這裏或許有齊家的人,或許有帝國的權貴,又或許只是帝國的士兵,那一夜巨狼的哀嚎,他一個人的戰鬥,他們全部看到了,卻沒有敢站出來,直到被困在這裏消耗了大半的精神,他們才越來越想起當年的遺憾——多年之前未出口的那句謝謝。

只剩下一絲精神的千百陰兵,笨拙又虔誠的下跪,背對着破爛的神像,跪給了一身是傷的黑瞎子。

“謝謝……齊少爺……”

“謝謝……齊少爺……”

解雨臣握緊他的手,黑瞎子沒有什麽表情,在一片道謝聲裏,機械的擡手射擊,打穿了所有的神像。

那些陰兵也像解脫一般,失去了所有力氣和聲音,破爛的盔甲一樣摔碎在了地上。

解雨臣知道,黑瞎子也不稀罕他們這聲遲到的謝謝了,他為他自己而戰,敗了就敗了,不怨,不恨,不想成神。

但或許他會接受一聲愛人的謝謝。

解雨臣扶着黑瞎子坐在地上,檢查他的傷口,左手臂簡直血肉模糊,他難過的靠在黑瞎子的肩膀上,血污蹭在他的臉頰上。

“謝謝先生。”解雨臣顫抖着說。

黑瞎子放下槍,右手擡手擦了擦他臉上的血:“聽話,都告訴你別哭了。”

在萬國明月的深處,吳邪獨自面對着一個不成人形的人,他像是融化在了椅子上,身上插着無數的管子,連接着身後的巨大隕銅。

“吳邪,歡迎你和你的朋友加入我們。”一個蒼老渾濁的聲音,在他的精神中響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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