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到濱海海岸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呂行執意要把他的車開上來，于是他們繞了很遠的道，終于在一個沒什麽人煙的岸邊停下了。呂行一個急剎車，揚了滿車的沙子。
智數不太理解他非要繞遠開車到這邊的原因，從公園入口買票進不好麽。呂行義正言辭的反駁他說，不行，到現在這個時刻咱們的車已經和咱們融為一體，缺一不可了。
智數戴着那副粉色翻蓋的小恐龍兒童墨鏡，玩着手裏那塊破舊的遮陽板，沒有搭理他。心想誰要和這輛快散架子的破奧拓融為一體，要融也是和奔馳寶馬保時捷蘭博基尼融為一體啊，人生能不能有點追求了還。
他把車窗小心翼翼的降下來，依稀還能聽見沙子摩擦的聲音。
現在他們只距離海五十公分。
“要下雨了吧，烏雲密布的……”
天上掉下稀稀落落的雨點。智數把頭伸出車窗，伸手接了接雨。
“天氣太差了，海面都灰灰的。”他有點沮喪的說道，“要是個好天氣就好了。”
“什麽是好天氣，什麽是壞天氣。”
呂行點了根雙喜，把挂在他臉上那歪歪斜斜的塑料黑墨鏡摘了下來。智數不以為然的說道，“好天氣就是陽光燦爛的天氣，壞天氣就是烏雲密布雨夾雪這種不宜出行的天氣咯。”
“那都是相對于人而言的。像咱們這種不是人的，就這種陰呼呼的天氣就剛剛好。”
呂行把煙掐滅從窗戶扔了出去，把座椅放了下來打算小憩一會兒。智數四下看看，見四周沒什麽人，就一個翻身騎在了呂行的身上。他把小恐龍墨鏡的蓋子翻開，頗為威風的向呂行說道，“看，騎馬。”
“祖宗你能消停一會兒嗎，讓叔感受一下大海行嗎。”
“可是我出發之前把自己洗的好幹淨的。”
“啊，那不是挺好嗎。”
Advertisement
“我裏裏外外都洗的很幹淨。”
智數說着就要去解呂行的皮帶。呂行沒推開，任由智數瞎折騰。
沒過多久車子就開始搖晃起來。呂行枕着胳膊看着窗外和天接洽的海，突然感覺它好像是被撕裂開又揉皺的天空的一部分。智數對于他的分神感到憤怒，他氣勢洶洶的把呂行的頭硬掰回來，直接摟着扣在懷裏，細瘦的胳膊緊緊的勒着呂行的脖子。呂行有點透不過氣，感覺整個頭被大黃鴨包裹住了。
他此時此刻非常想給這大黃鴨放放氣。于是他一個鯉魚打挺，智數腿一顫，差點沒從他身上掉下去。
倆人折騰了很久，天黑的時候，智數終于心滿意足的放開了呂行，調低了座椅安定的躺下了。他有點迷茫，因為海邊就是他們倆這次旅行的終點。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但智數覺得現在問呂行很破壞氣氛，現在最适合的就是沉默。于是他戴上他的小恐龍墨鏡，翻身背對着呂行，看着窗外的天空發呆。呂行是個職業破壞氣氛者，他拍了拍智數，遞給了他一根雙喜，然後自己抽出裏面最後的一根，把軟軟的煙盒捏成了個球，從窗戶扔了出去。
“你也快和你的粉紅霸王龍墨鏡融為一體了。”
呂行給智數點了煙，又自己點了火，最後把火機也扔了出去。智數不以為然的抽了口煙，盡數噴在呂行的臉上表示輕蔑。
“我這好歹是霸王龍，很牛比的哦。”
他邊說着邊看着黑的要和天空融為一體的海。天上連個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見，呂行也沒開車燈，使得他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這無邊無際的黑色吸進去一樣。他的手有點抖，他害怕抽完了煙之後沒事做。之前他們在路上，做的每一件小事都有意義，但到了終點之後就不一樣了，他覺得很空虛，覺得做什麽都多餘，做什麽都填補不了心裏被撕開的洞。
那個洞和夜空的顏色相同，就在他的身體正中間，被一塊揉皺了團成球的海水填充，因此他覺得有點充實，有點溫暖。他看着呂行的側臉，手撫上呂行凹陷的臉頰，逆着刮過花白的胡茬，手指繞着他卷曲花白的頭發劃圈，最後把臉埋進那件灰色的大毛衣裏，狠狠嗅着毛衣上殘留的煙味。
他放棄了問呂行到終點之後該做什麽的念頭。
呂行熄了煙，低頭看着緊緊抱着他的智數，愣了一下。他想提醒智數系好安全帶，把座椅放上來，或者告訴智數到終點了你可以下車了。但最後他還是作罷，任由智數這麽抱着他，握緊方向盤，發動了車子。
他們距離大海還有三十公分。
呂行認為希望就在離絕望不遠的地方，只要往前一點點就到了。但是他卻無數次在馬上就要抓住希望的時候掉頭就走。懷裏的智數以詭異的姿勢摟的更緊了，大黃鴨被他擠壓的變了形。智數起身幹脆坐在他腿上，摟着他的脖子，臉貼在他的耳畔。呂行左耳邊是海風的聲音，右耳邊則是智數均勻的呼吸聲。
他們距離大海還有十公分。
之前發生的所有事就像走馬燈一般匆匆的在腦內走了個過場。耐克的标，床頭的紅雙喜，裝着一堆碎片的十一個紙箱，被泡爛的診斷報告，揉皺的大黃鴨，把頭埋進被子裏的男孩，電視上的照片。
最後是眼前安靜的摟着他，不發一言的少年的臉。
他閉上眼睛，油門踩到了底。他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山體崩塌的滾石聲，又聽見了震耳欲聾的海嘯聲。他什麽都看不到，周身被黑暗緊緊纏繞着，纏的他透不過氣，快要窒息。他突然明白原來希望比絕望更黑暗更極端更讓人無法承受，更能使一個人毀滅，但又能讓人更上瘾。
他們距離大海還有五公分。
智數貼着他的耳朵，低聲說道，“別人的旅行結束了，但是我們的旅行才剛剛開始。”
沒過多久，海面恢複了平靜。
無比憧憬着希望的二人，終于被希望吞噬的一幹二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