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喜歡是一個人的事
又一站汽車停靠時,上來了不少人,其中大部分是逛完街回學校的學生。安寧借着這突然湧進車廂的人流,裝作不經意地向溫晨那邊挪動了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事實上,溫晨很理智得看清了她每個小女生的把戲,因為他沒有投入到這份喜歡裏來。他甚至比旁人更加聰明地不去拆穿她。同時,他也覺得這些是有趣的,好笑的。他并不願意猜想或相信這是喜歡的表現。它可以是因為好奇,可以是因為沖動,也可以是因為膚淺的好感,但不會是因為喜歡。在他心裏,對“喜歡”這個詞有着自己的定義。他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受和心情,他覺得那是一種太過複雜的感情,不是這樣簡單而幼稚的。
兩個人就這樣各懷心事、沉默無語地過了半路,像是兩個陌生的乘客。本來溫晨是喜歡這種相處模式的,畢竟和一個剛認識的人能有什麽好說的呢。但他無意識地一瞥恰好将對方低下頭時失落的表情納入了眼中,然後在同一時刻,小小地心虛了一下——是自己太過嚴肅冷漠了嗎?對方畢竟只是一個女生啊。這樣想着,他在心裏稍微醞釀了下,開口道:“你們回學校也都是要坐這路車吧?”果然是沒話找話式的開場白,他在調節氣氛方面絕對不是一個高手。但因着一種名為喜歡的因子作祟,這句和“吃飯了嗎”同一級別的開場白竟緩解了安寧心中的失落。是自己主動的沒關系,隔着一個人的距離沒關系,在“朋友”這個頭銜前還要加上“不是太熟”這樣的形容詞也沒關系,她走進了這片名為暗戀的漆黑森林,只要能比每個先前都更接近一點森林盡頭的光,她都可以義無反顧,心甘情願地走進更黑暗的森林深處。
安寧在片刻的驚訝過後,趕忙嘴角帶笑地猛點頭,“是啊。就是這路車。”
“平時坐車也沒見過你?”只是随口接道的說辭,談話總得進行下去啊。
可這個時候的安寧怎麽會懂,她心髒突兀地連跳了兩下——是想見面的意思嗎?最起碼,是不讨厭吧。她擡頭看他,臉上快要笑出一朵花的樣子,“可是我經常……”
“诶,溫晨!”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惹得半個車廂,包括溫晨和安寧都不得不側目。一個瘦高個子,留着韓範頭型的男生正穿過人群,艱難地向他們兩個擠來。
“你怎麽也現在才回學校啊?”瘦高個子男生終于一路“借過”、“麻煩讓一下”地來到了他倆跟前。
“我去找教授。”溫晨微側過身,回答他。
“啧啧……祖國的醫療事業以後就靠你振興了。”
“祖國未來的花朵求你不要再去摧殘了。”明明是玩笑話,卻被他說得一本正經。
“哇!喂!你怎麽知道我去做什麽了?”瘦高男生接連甩出兩個驚呼再次成功吸引了周圍乘客的目光。這樣大大咧咧的男生才适合和溫晨做朋友吧。那是不是,也只有咋咋呼呼的女生才能一直待在溫晨身邊呢?安寧想。
“聯誼不就是你上大學的目的和意義嗎?”原來溫晨也可以這樣開玩笑的。
“這你都知道了。何止是我上大學的目的,簡直就是我拼死拼活都要讀醫學院的目的。”溫晨瞟他一眼,笑了出來。“我和你講,音樂學院這批新生裏,有幾個長得真的是好看啊。下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男生越講越高興,甚至發出了邀請。
旁邊的溫晨也不知道是認真聽沒,半天沒有反應。反倒是安寧,心重重沉了一下。她偷偷看了眼窗玻璃上映着的溫晨的影像,黑夜模糊了他的表情。
“就只是去看看,又不是讓你以身相許。交個朋友而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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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
“诶?”
在安寧記憶中,溫晨是不曾談過戀愛的,甚至在高中之後,連交往過密的異性朋友都沒有了。這才是她到現在都放棄不了的原因——他沒有給她一個死心的借口,他沒有給她一個安心過自己生活的理由。已經這麽多年了,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他,和他一起長大。他漸漸高過她,變成清俊挺拔的少年,變成沉穩慎重的男人。她沒有忘記過他坐在窗邊認真埋頭算題的側臉,她沒有忘記過他和一群男生打完球後勾肩搭背走回教室的背影,她也沒忘記過他獨自一人走去實驗室的疲憊。他有幾個關系不錯的朋友,但似乎都沒到親密無間的程度。他不習慣,也不擅于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她不相信,她不認為他真的會去參加那個什麽狗屁聯誼。
瘦高男生明顯也對此持懷疑态度,他戲谑地笑着用肩膀撞了下溫晨,“你說什麽!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升起來的嗎?你竟然會答應。欸,你是怎麽想通的?”
“這次的論文你寫得怎麽樣了?”溫晨沒理會他的問題,徑自轉換了話題。
瘦高個子撓撓頭,“我打算寫燒傷治療進展的回顧與展望。”
“你确定?”眼裏和語氣裏都寫滿了懷疑與警告。
“當然。這個專業性沒有那麽強,多查點資料就搞定了,不像你們選得那些……”
就這樣,被徹底忽略了。森林盡頭的光明明滅滅好幾次,奄奄一息。
随後同行的時間裏,溫晨和瘦高男生認真讨論了一路的醫學話題,安寧站在旁邊,尴尬地聽着,全是陌生的詞彙,想要插嘴都無從開口。想換個地方站,又覺得是有些突兀的舉動,于是就說服自己安靜地做個陌生的乘客吧。明明該是一段增進關系,讓彼此更了解對方的路程啊,怎麽會成了現在的樣子呢。安寧在心裏埋怨第三個人的出現,但她其實也很清楚,這和誰的介入沒有太大關系,她只是任性地倚仗着最後那氣若游絲的光,以各種理由讓自己不要太失望。
距離學校還有一站的時候,她按捺下心裏的難堪,終于伸出手拍了拍旁邊男生的手臂。上車後,第一次,他認真看向她。“那我先走了。拜拜。”
她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麽僵硬,但沒有關系了,這個時候笑得自然又唯美才是造作吧。不知道溫晨有沒有回應她。她陷入自己既失落又緊張的情緒裏,什麽都聽不見,但她還是無意間瞥見了溫晨旁邊瘦高男生訝異的表情。看吧,真的被當成了站在旁邊的陌生人。失望一層層加重……
下車的時候才發現外面正在下小雨,安寧沒有帶傘。她脊背挺得筆直,将步速放緩,盡量不讓自己顯得那麽狼狽。她怕溫晨此刻正在車上注視着她。已經夠丢臉了,已經夠難堪了。她多想再給自己争取到哪怕一點點的驕傲,用這一點點的驕傲扶持起她漸漸倒塌下去的熱情與執念。
安寧不是亂想,溫晨确實在車上看着她,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你認識啊?”朋友問,“怎麽一直也沒講話?外面在下雨,你也不說送送人家,好歹是女生啊,你……”
“那個聯誼會,我不去了。”
“诶?什麽…….”
沙沙、沙沙沙……
嗚嗚、嗚嗚…….
踏踏、踏踏……
下雨時,變成了更熱鬧的世界。下雨天也算是這個精彩世界一個奇特的存在吧,突然多出來那麽多動聽的聲音,在這個嘈雜、空曠的世界裏奏出一曲平易近人的交響曲,但是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動聽的樂曲只有在這麽灰暗的背景下才能奏響呢?為什麽,為什麽響起時會讓人這麽孤獨寂寞不開心呢?此時這麽難過的安寧當然是沒有心情去欣賞這段環繞着她觸手可及的樂曲了,其實,她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她的身體裏回蕩着風呼嘯着穿過山洞的聲音,空空的感覺從心髒出發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第一次,她深切地感到自己和這個世界也并無多大關系。
初中時,借助葉明明的人脈,安寧拿到了溫晨的□□號,沒過多久,手機號碼也有了。發了□□好友請求但石沉大海毫無音訊,而手機卻一直沒敢打過。安寧從來沒有覺得失望過,哪怕他不認識她,他沒有接受她的好友請求,她都覺得可以理解,她甚至覺得理所當然。高中時,她拿着手機,無數次地想要發送一條短信息出去,但都克制住了。那時,她的心如同溫床一樣,一點點溫暖孕育着她腦中美好的幻想和小小的希望。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希望越來越大,她腦中的幻想急于成真,想都沒想過萬一實現不了呢,所以她此刻才會如此失落,連眼淚都悶得掉不下來。在這樣被冷落的夜裏,她當然考慮不到他們其實只見了兩次面,他完全不了解她,他對她呈現出任何态度都是正常的。要嚴格說來,他們可能還只能算是陌生人。她現在在意的只是自己被冷落的事實,和如同被鑽了一個洞的空空如也的心情。
原本癱在宿舍床上看電影的葉明明看到進門一身狼狽又落魄的安寧吓了一跳,趕忙給她找了條幹毛巾随意擦了擦,又招呼着她去洗澡,自己給她燒了熱水。但在聽完對方的講述後,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為好友所遭遇的這起悲慘事件下了個總結。“可我覺得很正常啊。”
“很正常?”安寧瞪圓了眼睛,幾乎為葉明明不理解自己的感受而生氣。
“當然正常了。他也不過就是知道你是誰而已,連認識都算勉強,你憑什麽要求人家對你表現出如火的熱情。再說,我都清楚溫晨是個多冷漠的人,你怎麽就是意識不到這一點呢?”說完,葉明明繼續爬回床上看電影去了。她是真的不覺得這算什麽大事,她甚至覺得是安寧小題大做了。
自己的痛再大對別人來說也是小痛,別人的痛再小對人家來說也是大痛——這樣的道理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完全理解并接受呢?
“不是的……”過了一會兒,傳來安寧很小的聲音。
“什麽?”
他才不是冷漠的人。他內心正直、勇敢、善良,我知道你們會嘲笑我,嘲笑我在21世紀還會用這樣文學的不靠譜方式去形容一個人,可是,是真的,我沒有說謊。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嗳,說真的,我一直很想問你,你到底看上溫晨什麽了?他到底哪點吸引了你這麽多年?”葉明明爬在床鋪的護欄上認真地問她。安寧擡起頭,冷不丁地被日光燈晃得有一瞬間的眩暈。恍惚中,她覺得問出這個問題的不是葉明明,而是她自己,心裏那個一直清高、居高臨下的自己。
“長得好看算嗎?”幾秒鐘後,安寧回答。
“少來!比溫晨好看的人多得去了。他算好看嗎?”
安寧沒有反駁,她覺得誰都沒有溫晨好看,葉明明不會懂,沒有人能懂。他才不是他們以為的普通男孩,他們看不見他所溢出的光芒,他們沒有感受過他帶來的溫暖。
“老實講,我不覺得溫晨就配得上你。”是實話。即使不站在朋友的立場上也還是這樣認為。“安寧,你家境那麽好,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明明看着她,停頓了下,“意味着你以後有的是機會接觸大把的青年才俊。你和我們不一樣,現在這個社會,不管是工作還是找對象,資源很重要。安寧,你有太多優秀的資源等着你挑。你沒有必要難過啊,如果他對你是這種态度,不如就放棄吧,反正也還沒開始,反正他也不知道你喜歡他,你也不用覺得丢臉……”
好像任何事情的發生都要有一個契機。葉明明對安寧來說,不止是朋友、幫手,有的時候,也是契機,比如現在。葉明明說,反正他也不知道你喜歡他,也許葉明明自己都不清楚這句話對安寧的指點作用,她甚至都沒意識到對安寧來說,這句話在她說得那一大串話中有多突出。安寧覺得自己像是得到了高僧指點的愚人,豁然開朗,一片清明。于是,她就這樣愉悅地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她想,我得讓他知道我是喜歡他的才行,我得先向他表白啊。
那天晚上的安寧,大概是在經歷了不算太大但依舊感到痛心的悲傷過後,急需要一個理由讓她重燃希望,也急需要一股力量支撐自己堅持下去,即使這個理由讓別人聽來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味,但她卻因此而歡喜了起來。她想,只要讓溫晨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那麽就再也不用假裝不期而遇了,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和他講話了。她為他做什麽都是順理成章了。可她忘了,她本身是一個多麽腼腆的人啊,即使是表白了,她也不一定做得到乘勝追擊。更何況,更何況,如果被拒絕了呢?她幾乎想也沒想過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這大概就是愛得越多的人傷得越重的原因吧。
但是好在這個表白遲到了好幾天,因為她的性格由不得她如此膽大妄為。第二天,安寧早已沒了前一天晚上那莫名振奮而出的熱情和樂觀,相反,似乎失落更多了一些。她在心裏反複演練自己表白的場景,再一次次否定,似乎怎麽說都顯得幼稚,都不能表達出自己酸澀而又甜蜜的心情,因為連她都知道,只要別人一句“我們都還不了解”就可以輕易地體現出她的膚淺,然後借此回絕地幹淨利落、無懈可擊。“我們可以現在開始了解啊。”這麽刻意的話,她在演練時試了好幾次,竟都說不出口。就這樣,當勇氣與沖動都消失後,表白這件事就被一拖再拖,直到安寧有天再去溫晨學校時,看見他身邊多了一個女生。
不是那種偶然在路上碰到就一起同行的朋友,安寧見了好多次,他們都在一起。是的,她就是放不下,又偷偷跑去溫晨的學校守株待兔。奇妙得是,這幾次都出奇得順利,只是,她看到得不再是溫晨一個人。她無法确定他們之間的關系,這種不确定讓她心慌意亂,甚至沮喪與焦灼,最終,那些消失的沖動和勇氣又重新回到了她的體內,推動着她跨出那猶豫不決的一步。
在操場上碰到溫晨打球的那天,風和日麗的,溫度也是恰到好處的舒服——是表白的好日子,安寧想。于是,她在籃球場邊徘徊了23分鐘後,終于走了進去。怎麽就知道是23分鐘這麽精确的數字呢?本來設定的時間是半個小時的,但她實在太緊張了,等待的時間,每一分鐘對她而言都是煎熬。看到手機時間顯示已經過了23分鐘時,她終于忍不住邁步走了進去。
她不知道要怎麽形容那種一步步走向一個結果的心情,明明該是忐忑和緊張的,但她能感知到更多的卻是期待。那個時候,安寧并不知道,每個人其實都是固執的,總有一件事會喚醒內心那個偏執的自己去奮不顧身地堅持。對她而言,能讓她不由自主堅持下去的那件事叫做“溫晨”,因而,無論表白的結果如何,都不那麽重要。
先注意到安寧的并不是溫晨,而是他們一起打籃球的一個小夥伴。他在運球時突然停止了奔跑,然後問身邊的隊友:“那姑娘怎麽怪怪的。是你們誰的女朋友嗎?”也是,哪有過路人走着走着就停下來欣賞別人玩球的。大家面面相觑,無人認領。
“嘿!不會是專門來看誰的吧?”一個聲音大聲的喊道,大家都笑了起來。溫晨就是在這陣笑聲裏,在心裏嘆口氣走向了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