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欲把相思說似誰

一直在場邊緊張着的女主角自然是不知道場內發生了什麽,但她突然聽到一陣笑聲時還是錯愕地擡起頭,然後就看到溫晨正走向自己。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後悔了,因為她清楚得看到對方臉上已不再是平日裏的波瀾不驚。她解讀不出這意味着什麽,但卻隐隐覺得伴随着這個表情而來的,不會是一個喜悅的結果。

“找我嗎?”溫晨站定在她面前,語氣生硬得問。

安寧自然是聽出來了,這種摒棄了禮貌與疏離的直接讓她更加緊張,半天也沒想出來要說什麽。

“有事兒?”溫晨又問,語氣沒有絲毫好轉。

安寧甚至覺得自己在微微發抖,可她想,這個時候就這樣走掉才更加奇怪吧。“我……”逼出第一個音節。繼續啊!不是鼓勵,是強迫。“我,我……”

說不出口。

繼續啊!

她第一次這麽清晰而真切得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我覺得,我覺得……”

“你到底在想什麽?”他開口打斷她。這下,安寧徹底愣在原地,不能思考了。“在食堂故意撞過來,在醫院門口假裝偶遇,今天呢?是恰巧路過嗎……”

安寧不知道是錯覺還是沒看清,她竟然看見溫晨在說這句話時,臉上出現了一種輕佻的不屑神情。她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類似的表情,很好看,卻像帶着利刃一樣可以劃傷人。安寧覺得自己就被那個漂亮的神情傷到了。她早已忘了自己要說的話,安靜而肅穆得感受着麻木與僵硬慢慢擴散到全身各處,最後深入心髒,心髒不跳了。自己好像在一點點變成一座石像。她突然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是,這個時候真适合下場雨啊,電影裏不都這麽演嗎?

然後,她聽到溫晨又一次開口了:“我知道你這個年紀的女生還是難免渴望一個英雄似的男主角和你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所以經常不了解事實就加入一些自己的幻想。但你也畢竟長大了,也該實際些、成熟些了,英雄什麽的只是電影裏的人設,而我們都只是為自己活着的平凡人……”

安寧實在不太能聽懂他在說什麽,什麽英雄、幻想的。可是,他第一次和自己說這麽多的話啊。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好可愛,他的聲音真好聽……蠢貨!你沒救了!她在心裏罵自己。

溫晨自然不知道他在苦口婆心得進行勸導時,受訓者的思維卻和他是南轅北轍。他看她呆掉的樣子還真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最近一周天氣越來越熱,溫晨覺得受這天氣的影響,他的脾氣也不是太好。當然,這不全是天氣的問題。他最近在做的實驗出了些問題,反反複複幾次得出的結果都不對,論文也寫不下去。之前,有朋友介紹了一個女孩給他認識,他見過一次覺得不煩,但也沒有交往下去的心思。那女孩似乎對他頗有好感,連着幾日都跑來學校,他只好跟着應付。還有一件事,他最近時不時得總能看見那個把飯灑他身上的女孩。他以為上次在公交車上自己已經表現得很拒她于千裏之外了,她怎麽好像沒明白呢?今天和朋友打球放松一下,卻又看見了她守在場邊。“還真是陰魂不散!”他懊惱得想。一時間,也沒多做考慮就把一直想說的話脫口而出。他一向都是冷靜自持的人,但最近發生的事真讓他惱火。可是,“說得過分了吧?”這是在剛剛那段話的尾音他突然冷靜下來意識到的問題。對面女孩無措的樣子讓他覺得愧疚。可他很快就将這種情緒打壓了下去。他想,既然已經說到這個程度了,既然事情都靜止在這裏了,不如就做一個幹脆利落的了斷吧。于是,他在轉身離開前對安寧說:“你想多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英雄。”

有多少人和曾經的自己一樣,認為表白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既不需要飛蛾撲火的勇氣——這算什麽飛蛾撲火。又不是讓你不顧衆人反對去愛上一個人渣,也不是讓你深陷一場無望的絕戀,表白這種小打小鬧哪配得上“飛蛾撲火”這樣凄美又壯烈的詞語。而且,表白也不需要生生死死、非君不可的濃情愛意。只要充分的喜歡、足夠的勇氣以及提前打好草稿的說辭,不是誰都可以做到嗎?結果也無非就是被接受或被拒絕。可安寧現在知道她錯了。那些從沒向別人表白過只憑自己臆想就作出判斷還嘲笑別人表白勇氣的人都錯了。那種因緊張期待羞澀而感受到的雜亂無章的心跳體驗,一輩子大概只會,也只能有一次了。

你會驚訝于你的迫切和勇敢,你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這麽大的能量,這麽厚臉皮的任性,你不知道原來你也可以做到不管不顧、不計後果,畢竟一失足便很容易成為這個世界衆多怯弱、庸俗、卑微的凡人的笑柄。你也可能會在事後反複詢問自己是一時沖動嗎;會在某一天被一句“無知者無畏”點醒,明白自己當初所倚仗的勇氣原來不是因為勇敢,而是來自無知。可是啊,最起碼你不會後悔和遺憾了。那麽單純、天真、不加保護、一心想要和一個人在一起的自己很難再出現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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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以安寧現在的立場,她哪裏會有這麽深的體悟。她知道的是,表白這件事原來不是只有接受和決絕簡單的兩個結果,還有可能,事情并不按你設計的劇情走,被表白者連表白的機會也沒給你。

她對于溫晨的反應與話語完全是摸不着頭緒,于是就把事情經過講給葉明明聽。她也不是想要誰給她分析出一個結果,她就是想講出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告白剛到喉嚨口就被扼殺了,怎麽樣都有點不甘心。

“如果以後有人将世界上所有最荒誕、最莫名其妙的告白集結成冊出版,你的故事一定要收錄其中。”葉明明斬釘截鐵地告訴安寧,卻換來她的兇狠的怒視。看她似乎真的沒心情開玩笑,葉明明也正經起來,“說真的,我也不懂他到底什麽意思啊。你有對他說過類似于‘你是我心中的英雄’之類惡心的話嗎?”

“怎麽可能!”安寧瞪大眼睛叫起來。

“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不過說真的,你不然還是算了吧。我一直覺得溫晨怪怪的,你看現在連說得話也莫名其妙,牛頭不對馬嘴的。他是不是精神分裂啊?你還是趁早放棄得了。”

“我不要!”安寧低着頭,毫不猶豫得否決了她的提議。“我好不容易開始了,為什麽要放棄?”

似乎是沒想到談話突然嚴肅了起來,葉明明一時間有些無所适從。她大概也了解,安寧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個性。于是嘆口氣說道:“那就再找個機會問清楚吧。他怎麽看你的?他說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去問清楚吧!”

葉明明不是帶着要結束這次對話的敷衍心裏給出的建議,她是真心的。但安寧卻忽略了這段話裏的前提條件——葉明明說,有機會…….對于安寧來說,這個機會來得很快,幾乎不用想,也不用等,她自己就将這個機會信手拈來。當天晚上,她就給溫晨發了條短信。

內容是這樣的:溫晨你好,我是安寧……你知道我是誰吧?嗯……我想說,很抱歉最近打擾到你了,盡管這并不是我的初衷。今天你和我說的話,我仔細想了想,還是沒能明白。可是沒有關系。我想說得是,我沒有把你當成什麽英雄,沒有幻想,也沒有假設。你對我而言,就是你。我的意思是,當你吃飯的時候,笑的時候,思考的時候,和別人交談的時候,認真的時候,打鬧的時候,還有其他無數個我暫時想不起來但确實存在過的時候,我看到你,我知道那就是你。我說這些也不知道會不會吓到你,但我不是要吓你才說的。相反的,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

安寧一直認為用短信或情書什麽的通訊工具都是很糟糕的表白方式,這麽重要的事當然要當面講啊。可她實在無法再鼓起一次勇氣站到溫晨面前。事實上,她怕因為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好吧,用葉明明的話講,因為昨天的一時沖動,而斷送了他們之間的所有可能性,所以她急于将內心滿當當的愛意表達出來。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樣就不會後悔了,不會遺憾了。可她不知道,表白才是結束兩個人原本融洽或者說,原本平靜關系的最快方式。如果失敗了,連暗戀都無所遁形。那麽私密的事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失敗了你還要繼續,不用別人說,你自己都會覺得羞恥與不堪。

可那個時候,安寧即使知道這一點又怎麽樣呢?以她當時的心情,又怎麽會想到那麽多。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得按下發送鍵。她唯一的糾結只是在“我喜歡你”之後還要再說點什麽嗎?不說什麽會顯得很突兀嗎?可是,說什麽呢?“我喜歡你”不就已經說明一切了嗎?

還有什麽能襯托出這四個溫情脈脈,卻有着最強烈、原始、震顫人心力量的字。“我喜歡你”當然沒有“我愛你”來得濃烈,但絕對比“我愛你”更讓人信服,畢竟所有的“我愛你”都開始于“我喜歡你”。

這也許就是溫晨看到短信後沒有嘲笑她膚淺或者不成熟的原因。他盯着屏幕看了一會後,沉默得按下了鎖屏鍵。

對面床鋪男生睡覺有打鼾的習慣,時常折磨得他很晚才能入睡。此時,一片漆黑中,此起彼伏的鼾聲就像要開船的號角一樣,喚醒了他一些不太在乎但真實存在的記憶。

那是一個異常炎熱的夏天,氣溫經常很沖動得就升到了38度,于是這個本就幹燥的北方小城在這個夏天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烤箱。生活在大烤箱裏的人們被烘烤得比這個城市還要幹燥并且易怒。盡管這樣,恐怕也沒有人比溫晨更讨厭這個夏天了。準确得講,他對任何地方的任何一個夏天都深惡痛絕。每到夏天,他都能清晰得感受到那道從手臂一直蜿蜒到肩膀、後背的疤痕在一天比一天更劇烈地燃燒着,好像是越來越深得嵌進肌膚,又像是掙紮着要脫離他的身體飛出去一樣。有的時候,它會惡狠狠得想,那就走吧!不要舍不得!最好連血肉一起帶走,只留給我一副骨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很清楚,那些疤痕既不會更深得進入肌膚,也絕不會無緣無故得脫落,它們甚至都沒有在燃燒,他所有的感覺都不是真實的,僅僅是因為他看見了它們。沒有了冬天層層外衣的保護,他輕而易舉就能看見它們。天知道,他有多痛恨它們的存在。

大多數人都看到了這些疤痕對他外在的改變,或惋惜或心疼得感嘆一句:小時候沒少遭罪吧。不過還好,都過去了。也有為數不多的人了解這些疤痕對他家庭的改變。而幾乎,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些疤痕是怎樣在漫長的時間裏一點一點地影響着他的整個人生。怎麽能說,都過去了呢?每次洗澡的時候,他看見它們的時候,輕觸它們的時候,有人看到它們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甚至驚叫出聲的時候,被人議論的時候,被人問怎麽會這樣的時候,被醫生告知可能很難再像正常人一樣運動自如的時候,還有,不能放心大膽毫無顧慮得去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這麽多讓他內心下沉,不想擡頭的時候,怎麽算是都過去了呢?所以,他真的讨厭夏天。在夏天,他不得不一次又次重複經歷與面對這些難堪又委屈的場景。

那天,在接連幾日的高溫後,上天終于慈悲得為這座快要被蒸發掉的城市降了場大雨。雨後,冷清了很久的操場終于又熱鬧了起來。籃球場、足球場、乒乓球臺全都遭了哄搶。溫晨和幾個男生很幸運得占到了籃球場的一隅之地。可幾個回合下來,他們就已經汗流浃背,仿佛被剛才那場大雨洗禮過一樣。畢竟,一場雨對于接連不斷累積下來的高溫只能算是杯水車薪。大概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溫晨今天很高興,所以當操場上活動的男生陸續脫掉上衣時,他也換了件背心。他平時在家都很少這樣穿,這對他而言就像一種懲罰。他當然想到了那些疤痕會因此而暴露在外,他當然知道其他人會對這些疤痕投來怎樣的關注度。可他今天真的很高興,他不在乎了,他想趁機自由一次。

果然,很快他就成為了周圍人關注的焦點。有個男生打趣着問:“你這不會是當時太崇拜古惑仔加入什麽黑幫,和別人火拼時被砍傷留下的疤吧!”

《古惑仔》系列在男生間偷偷傳閱盛行的年代,哪個少不更事的少年沒有崇拜過陳浩南,幻想自己有天能成為他那樣的大哥。那麽威風凜凜的夢想當然是不可能實現的,或者說,根本就不适合實現。生活永遠都有耐心和本事讓我們漸漸變得現實和匆忙。有的人領悟得快些,有些人則比較遲鈍。或遲或早,我們都會接受并甘願成為一個平凡人。只有16、17歲的少年在已經知道并接受了他們中永遠不會有人成為陳浩南這個現實後,還敢如此肆無忌憚得拿他開玩笑。當他們在嘲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成為陳浩南的傻小子時,他們甚至忘了,那個不現實的傻小子就是曾經的他們啊。

溫晨笑笑,不置可否。似乎男生天生就沒有女生那麽多強烈的好奇心與八卦欲望,見溫晨一副不太想說的樣子,大家也沒有追問下去,又繼續打球了。

下半場中間休息,買飲料回來的男生把飲料仍給溫晨時,笑得極其戲谑,“溫大英雄,接着!”

他接住,咕嚕嚕一下就喝掉小半瓶,抹了把嘴巴,問道:“什麽意思啊?”

男生揚了揚下巴,“我剛路過那邊的時候,聽到那群女生在議論你的傷疤,就是那裏……”他快速伸手指了下,溫晨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聚集着一小撮女生。看上去像是學妹。但是她們應該是已經結束了關于溫晨的話題,因為她們肆無忌憚開懷大笑的樣子與以往別人讨論他的疤痕時嚴肅的表情極度不符。“不過,你也該習慣了吧,無非就是好奇你的傷疤怎麽來的……”不過,你也應該習慣了吧——所有人都這樣想嗎?怎麽辦,還真是不習慣啊。“結果那個姑娘,紮馬尾辮穿紫衣服的那個,你猜她怎麽說?”溫晨再次将目光聚集在籃球場邊那群女生身上,搜索着一個紫衣姑娘——瘦瘦小小的樣子,怎麽和小學生似的。這是他對安寧的第一印象。“她說,‘也許人家是因為救人才受傷的呢’……”男生提起嗓子,模仿女孩子細聲細氣的說話聲音,惹得周圍男生一陣大笑。

“這姑娘也真能想!”

“嗳,我看人家姑娘對你好像挺有意思的!”

“要不要我們幫你打聽下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啊!”

……

男生們一個個都開起了玩笑。他們沒有惡意,只是開始慢慢學會成熟的他們,也同時學會了嘲笑幼稚、天真與幻想。

溫晨不說話,只是附和着笑了笑。他幾乎是下意識得又瞟了眼那個為他做着英雄夢的紫衣姑娘。這個時候,有人問道:“話說回來,你的傷到底是怎麽弄得?”

果然,他知道自己逃不過的,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大家都不吵了,像期待着故事結局的孩子那樣等待着他能給出一個精彩的回答。他咧嘴一笑,開口:“能怎麽弄得?貪玩呗,結果不小心燒了了自己。”他頓了頓,“我這是叫引火燒身嗎?”這句玩笑話成功逗樂了一衆聽衆,他們又哄笑起來,“嘿!語文學得不錯!”

那是溫晨第一次見到安寧,紮馬尾穿紫色衣服愛幻想的小姑娘。他到現在還記得,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怎麽會把這種小事,無關緊要的人記這麽久,記這麽清楚。前段時間在食堂,他也不是一下就認出她的,畢竟也過了很多年,相貌多少有些變化,盡管她還是瘦瘦小小。他從對方詭異的行為上推理,慢慢才認出了她。對他而言,這算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是,即使是這樣又能怎麽樣呢?她對于他而言,依然只是一個陌生人。

溫晨在黑暗中按亮屏幕,手指快速得在屏幕上按了幾下,然後關了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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