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語

安嘉烨第一次見到安寧是在13歲的時候。在這之前,他也知道爸媽打算領養一個女孩,可那個時候他是堅決反對的,因為班裏那個有三個兄弟姐妹的同學說,自從生了小妹妹,爸媽就沒以前那麽愛自己了。他可不能淪落到這個地步。那個時候的他,把這件事看得比16級臺風來了還要嚴重。可安媽媽實在太想要一個女兒了,無奈這幾年試了各種方法也沒懷上。他們夫婦好說歹說勸了安嘉烨好久,雙方終于達成協議,領養一個女孩可以,但這個女孩必須要安嘉烨來挑,要他滿意才行。

其實,安嘉烨并不是妥協了。他的心思很簡單,只要他說他哪一個都不滿意,那他們就不能領一個妹妹回家了。就是抱着這樣的心理,他幾乎是懷着一種看戲似的期待,興奮得跟着爸媽去了孤兒院。

在安氏夫婦和院長商量領養的事情時,安嘉烨事不關己得獨自去參觀了。他看見一個坐在地上哭得鼻涕橫流的小姑娘時心想,這麽愛哭可不能當我妹妹;看見一群在滑滑梯上瘋玩笑鬧的女孩時想,這麽鬧騰也不能當我妹妹;看見安安靜靜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又想,哎呀,這麽孤僻可不行呀......似乎這些女孩身上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讓他不滿意,可他真是高興極了,他才不覺得自己是故意的呢。

在他想向孤兒院的後院張望時,幾個小男孩吵吵鬧鬧得走了過來,七嘴八舌得嚷嚷道:“你不能去後面,院長媽媽和其他阿姨說後面有大狗熊,很危險,不能去的......”

溫晨已經上小學六年級了,自然不會相信後面藏着狗熊的說法。事實上,他原本并沒有想去後院看,他們這樣一講,反倒激起了他的興趣。男孩子嘛,總是對未知的事情懷有好奇,對冒險充滿期待。所以,他不顧那些小男孩嘟嘟囔囔的阻止和提醒,還是向後院走去。

遺憾的是,這個讓衆多孤兒院小朋友談虎色變的後院并沒有圓安嘉烨的冒險夢,不要說狗熊了,連只野貓都看不見。他看着空蕩蕩,只有滿地雜草的空地感到放心的同時又有幾分無聊的失落。是在他轉身準備離開時,那座黑色的建築物進入到他的視線中來的。于是,他站定,全神貫注得看向右前方,就好像那裏真的有什麽他在意的人或事一樣。隔着一段距離,他只能依稀辨別出那似乎是一座被大火燒焦的小房子。

該不會是什麽鬼屋吧——這個想法燃起了他對這座小房子的興趣,催促着他走近它。

當然,鬼屋的想法讓他興奮的同時,也令他膽戰心驚。所以,越接近那個屋子,他就越是緊張。在離小屋還有幾步的地方他停了下來。他仔細端詳着這座幾乎可以說是被燒毀的房子,試圖找出一點與驚悚或恐怖的聯系,可要怪就怪天光大亮,透過已經被燒毀的門窗,他可以清楚得看到屋內只有被燒得漆黑的牆壁和地面上一把把的灰燼。他終于放下心來,決定走進去看看,這樣他就可以編一個鬼屋歷險記的故事說給那些小夥伴聽了,讓他們知道他有多勇敢。

他前腳剛踏進這座搖搖欲墜的小屋卻突然不動了,像是被誰按了暫停鍵一樣靜止在了那裏。十幾秒的時間裏,年少的安嘉烨都沒敢動也沒敢說話,細密的汗珠岑了出來。這個時候,他承認,他在害怕,因為他确确實實地感到身後有雙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他不敢回頭去确認,可他分明聽到一個細細柔柔、遲疑又充滿期待的聲音問道:“小哥哥,是你嗎?”

......

院長很無奈地搖搖頭,說道:“安先生,安太太,這已經是你們剛初步選中的最後一個女孩了。”

安太太轉向站在身旁一臉事不關己的兒子很着急得彎下身子,皺起眉頭有點焦慮得勸哄道:嘉烨,你看這個妹妹多可愛啊。你怎麽會不喜歡她呢?你再看看啊......”那個時候的安太太還很年輕,皺起了眉頭也楚楚動人。安先生在一邊看着實在心疼。可安嘉烨頗有種選妃的架勢,一絲不茍,嚴格挑選。他倔強地仰着頭,生硬地回答:“就是不喜歡!”

“那剛才那個呢?上一個呢?那麽漂亮那麽乖巧的小姑娘當妹妹多好啊!”安媽媽不死心地細數起前面幾個女孩的好。她是真的心急如焚,她覺得在這一刻,沒人能懂她那麽想要一個女兒的心情。

“安嘉烨,你過來!”還是安爸爸過來,把他從媽媽的手裏解救出來。她剛确實抓疼了他。爸爸把他拉到一邊,語氣十分嚴厲地說道:“安嘉烨,你不要耍小聰明,沒用的。我們一定要領養一個妹妹的,這裏不行,那就去別的地方再看。所以,你不要以為搗亂我們就會放棄。我們尊重你,給你選擇的權利,可你不能濫用這個權利!你也要尊重我們!” 安平科在這個時候并沒有把自己的兒子當成小孩子來看待,他把他看作是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他甚至收起了偶爾的圓滑事故,虛與委蛇,認真而嚴肅得和他進行着一場談判。

那個時候的安嘉烨盡管年少,可也看出了父親不是在開玩笑,心裏不免還是有些發怵,他不甘心地低下頭,小聲反駁道:“才不是搗亂呢!就是不滿意!”

安爸爸深深吸口氣,以此來克制自己的脾氣,然後又重重呼出,“好!我們看重的你都不滿意,那你給我找一個你滿意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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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嗎?”安爸爸遲疑得看着一個在圓桌上堆積木的姑娘。她看起來瘦瘦小小的,穿一件粉紅色的布裙子,但是那裙子明顯不合身,感覺她整個人是被罩在裏面的。小姑娘長得很普通,倒是那一雙大眼睛給她增添了幾分靈氣,可即使這樣,她依然只是一個大街上随處可見太過平常的女孩。

安嘉烨很肯定地點點頭,心裏卻也懷疑起來,“是她吧?不會認錯吧?”

“你确定?”安爸爸又問。

“嗯。”安嘉烨重重地、肯定地點點頭。

就是在這兩次點頭之後,安寧成為了安家的一分子,當然,在這之前,她不叫安寧。也是在這兩次點頭之後,所有人都問了他一個相同的問題。“為什麽是她?”——為什麽非要是這個太過普通的丫頭來做他妹妹?哦不,她連普通都不如。院長當時很坦誠地告訴他們,這個姑娘才經歷過一場火災,怕是心裏還有些陰影,讓他們再考慮下。可安嘉烨卻越發堅定響亮地說:“我就是要她做我妹妹!”

為什麽呢?

安爸爸安媽媽包括安嘉烨自己當時都覺得,他只是叛逆,只是要和他們對着幹才随便選了個女孩,知道這個女孩并不是父母要找得完美小孩之後,更是幸災樂禍不依不饒得堅持到底。可僅僅是在幾年之後,有一天,安寧自己問起了這個問題。她說:“你當時為什麽要選我啊?你是賭氣才選我的,是嗎?”安嘉烨盯着她不卑不亢的眼睛,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像是,但又不是。

“哥哥,是不是呀,哥哥?”

“不是!”他突然堅定了起來,就像當初他一定要安寧做妹妹時一樣的堅定和肯定。

不是這樣的。他終于想起來了,終于有了答案。不是因為賭氣、別扭或叛逆。而是因為當年背後響起的那聲柔弱卻又充滿期待的“小哥哥”,那一刻,他第一反應不是害怕到尖叫,而是聽到腦海中一個聲音催眠般響起,“你看,也許有個妹妹也不錯呀!”

安寧覺得安嘉烨今天很奇怪,吃早飯時一直在發呆,時不時地還看她幾眼。平常他吃飯吃得最快,吃完就去上班了。今天爸媽都吃完走了,他還坐在餐桌上沒動,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安寧被盯得實在沒胃口了,放下筷子,不耐煩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了好了,別看了,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安嘉烨沒有立刻就開口,又盯着她看了幾秒,才似有些猶豫的說道:“前幾天給孤兒院捐款後,院長打來電話,說你一直在找得那個救命恩人不久前去了孤兒院,”他故意停頓了下觀察安寧的反應。果然,她喝粥的手靜止了幾秒,“院長特地要了聯系方式,問需不需要幫你約他?”

安寧咽下一口粥匆忙得抽了張紙,邊擦嘴邊回答他:“不用了,把聯系方式給我,我自己聯系吧。”

“你不是很着急見他嗎?院長聯系可能會快點。”安嘉烨這樣說時,稍微低了低頭,想看清她的表情,可安寧垂着眼,沒事找事地擦着面前的桌面,頗有些不耐煩得說:“我最近有點忙嘛,萬一我倆時間對不上多麻煩啊。還是我自己聯系吧。”

安嘉烨慢慢勾起一個笑容,回答她:“好啊。我要到聯系方式給你。”

看着安寧慌忙地出了門,他慢條斯理地掏出手機,點開了最近聯系人,找到一個很靠前的號碼撥了出去。電話很快被接通,他很客氣地打招呼:“院長,您好!”“哦您好,安先生!請問有什麽事嗎?”他還是很客氣地回答:“還是上次的事。您說,會幫我查下那年火災的事,請問,您現在可以确定當年在火災中救了安寧的那個男孩子,就是姓溫嗎?”院長在電話那頭給了答案後,安家烨點點頭,“好的。對了,院長,還有件事需要您幫忙,如果,我是說如果,安寧過去找您,問當年救他的那個男孩是不是最近去了孤兒院,麻煩您告訴她是的……沒出什麽事,您別擔心。是因為,我們找到那個男孩了,想要給安寧一個驚喜……那就謝謝您了!”

是的,那個救了安寧的人根本就沒有去孤兒院,他只是在試探她而已。上次和溫晨見面聊到那場火災,他就覺得很奇怪,怎麽偏偏就有這麽巧的事,溫晨的問題更加重了他的疑惑。他反問他問這個幹嘛。溫晨說只是好奇。語言會騙人,神情會騙人,可是人的第一反應從來都不會說謊。當聽到孤兒院的名字時,安嘉烨注意到溫晨怔愣了一下,有一秒的時間,他的瞳孔都不由自主得放大了。就是在這幾秒的時間了,他腦海中似乎多了條線,将所有困惑不解的片段一個個整齊有序地串聯了起來,他只是需要有人來确認這條線是否真實可靠。而就在剛才,安寧不負他望得幫他完成了這個任務,更準确得說,是他不動聲色得讓安寧幫他完成了這個任務。

安嘉烨擡頭,看向樓上安爸爸的書房。他知道他就在裏面,可他猶豫了。他真是讨厭死了知道不該知道的真相這種事。安爸爸的脾性哪有安寧那麽好掌握,他猜不到知道這件事後爸爸會有的反應,他也無法确定說出這件事到底是在幫安寧還是反而害了她。

已經快10點半了,上班時間,安嘉烨從來沒這麽晚去過公司。他坐在餐桌前一手托着下颚,陷入深深得沉思。當家裏的那個老式座鐘響起報時,他漫不經心得擡眼看了一眼時間。然後,他似無可奈何得搖了搖頭,嘆口氣起身,上了樓梯。在書房門前,他擡起的手已經做好敲門的動作了,卻遲遲沒有落下去發出響聲。他安慰自己,如果安爸爸拿這件事逼迫安寧和溫晨分手,那也只是鬧得和現在一樣的局面,不會有更糟的結果了。于是,他輕輕落下手指,扣響了那扇終将揭開所有秘密的木門。

溫晨又一次從睡夢中驚醒,他看看表,才淩晨三點四十,于是又把自己重重摔進床裏。這已經是這兩周的第六次了。自從上次和安嘉烨談話後,他就開始頻繁地夢到那次火災。噼裏啪啦的大火聲,女孩的哭聲,被烘烤的灼熱感,火燒在身上的疼痛感,都在夢中清晰再現。已經有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都沒再深刻地回憶過這件事,尤其是遇到安寧後,他以為這件事徹底地再也不能影響自己了。可是,安寧……

“那個姑娘,紮馬尾辮穿紫衣服的那個,你猜她怎麽說?......‘也許人家是因為救人才受傷的呢’……”

“你還記得我嗎?”

“我才不是什麽在大學時憑空冒出來的你的愛慕者……”

“溫晨,你到底是怎麽受傷的?”

……

他怎麽就是沒認出來呢?

有一件事安家烨想錯了,安寧并沒有去兒童福利院找院長,她直接去問了溫晨。盡管她沒有安嘉烨那種可以把所有事情都考慮周全的大腦,沒有想過沒有前因後果得突然去向溫晨求證這件事有多奇怪,但她也還沒蠢到直接就問“你是不是去孤兒院找人了?”她苦思冥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在什麽恰當的時機裏能自然得問出這件事。葉明明覺得安寧總是會得到上天的眷顧,也許真的是這樣,就連這樣的小事,上天都不忍心讓她困擾,輕巧得為她制造了一個契機把一直糾結于心的問題問出來。

那天,她和溫晨去市中心吃飯,路過城市廣場時,看到有人在組織為貧困兒童募捐的活動。大概因為從小是孤兒的緣故吧,安寧覺得自己感同身受,于是也和溫晨過去捐了款。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有了主意。于是,捐完款後,溫晨拉着她走出人群,她感慨道:“我爸當初要在山區捐助一所學校時,我和他一起去過。那裏的小孩真的很可憐。”她偏頭看看溫晨,擡手挽住他的胳膊,看似随意自然得問道:“你去過類似這樣的地方嗎?比如,山區小學啊,或是,兒童之家什麽的?”

溫晨低下頭,于是他們的目光就這樣撞在了一起。她一陣緊張,心虛得收回了目光,盯着前方。只是溫晨卻莫名奇妙地輕笑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然後回答:“兒童福利院算嗎?”安寧擡頭看他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溫晨就像不知道這其實是個陷阱似的繼續說道:“我小時候和爸媽去過那裏。”

“那你長大後還去過嗎?”安寧乘勝追擊緊接着問,她自己根本沒意識到她緊張的情緒早已暴露在這快速的問話中。

溫晨也不揭發她,也不挑明,甚至還一本正經得回答她:“沒有了。我受傷後就再也沒去過了。”

沒有嗎?那院長認錯人了嗎?安寧在心裏默默推理着。

“那叔叔阿姨,我是說,你爸媽也沒去過了嗎?”

“沒有。我是在那裏受傷的,我爸媽比我還要怕再去那個地方。”

“溫晨,”她有些遲疑得叫他的名字,好像接下來要說得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一樣

“嗯?”

“叔叔阿姨很恨那場大火吧?”

恨嗎?“談不上恨吧,”他們只是和任何一個遇到這種事的普通人一樣,在無數個垂淚的時刻,反複問着“明明是去做好事的,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們會這樣想,會覺得不公平罷了。不過,”溫晨低下頭看她,但安寧沒注意到,所以她不知道他眼裏有着怎樣的溫柔。“他們現在也已經可以輕松談起這件事了,應該就是不介意了吧。”随着兒子轉危為安,逐漸康複,最終平安健康得成長起來,他們也終于釋懷了。

“那你呢?”安寧不敢看他,眼睛緊緊盯着前方,這樣問時,她覺得心裏一片酸楚。“你恨那場大火嗎?”

“我?”溫晨短促得笑了一下,“我恨什麽?自己點的火,也只能說是活該吧。”

“幹嘛這樣講!”她很小聲得嘀咕着,溫晨聽見了,卻只是輕輕笑了下。她很想坦誠得告訴他她是誰,她想和他聊聊小時候,聊聊他們在一起的童年時光,包括那場火災。她很想安慰他,那場大火不怪你,怎麽能怪你呢……可她最後只是笑着對他講:“這件事已經過去那麽久了,我們都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我們總以為把一件事情封口不提,就可以掩埋成秘密,無人知曉。于是,這件事就順理成章得成為了過去式。可是,大多數秘密都是掩埋不住的,它甚至比普通事情更容易被發現,被提起,被傳播。安寧守着關于火災關于溫晨的秘密那麽多年,她擔心的只是溫家人對那場火災的看法,她從來沒想過如果這件事被發現了會怎樣,準确得說,她在心裏有一股隐隐的信心,讓她覺得只要她不說,就沒有人會發現這個秘密。安嘉烨和溫晨都是好樣的,他們知道所有真相後也不揭穿,陪她一起繼續演好這場戲。可是安爸爸不一樣,他知道了這個秘密,于是他便成了這出戲編劇、導演,他說,是時候揭開謎底了,所有的人就都得按照他的意願演下去。他沒有錯,因為這是他認為的保護安寧的最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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