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睡的。”

晉陽愣了愣,頓時沒話了。

徐慧在旁也驚住了,有種想要捂臉的沖動。

好羞恥……

雖然他們只是蓋着被子純聊天而已,但當着小孩子的面說出這種話來,也太……

徐慧禁不住擡眸看向太宗,正巧遇到太宗的視線。

許是意識到方才所言有些過火,太宗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這事兒就這麽定了。王德,送公主回甘露殿。朕今晚就宿在清寧宮了。”

太宗向來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睡在了徐慧這裏。

徐慧可緊張了,想到上次太宗摟住她的樣子……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太宗與她相處久了,此時已經學會讀懂她的“微表情”。他看出徐慧的緊張,拍了拍她的背,含笑道:“怎麽,你不喜歡同朕一起睡嗎?”

徐慧不知道說什麽好,就聽太宗自顧道:“可朕很喜歡,你身上有種淡淡的香氣,似麝非麝。和你同眠共枕時,朕總是睡得很安心。”

他怕徐慧臉皮薄,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就是她的身子軟軟的,抱起來手感很好。

幸好他沒說出來,因為徐慧的臉已經紅的滴血了……

莫慌莫慌。徐慧在心中安慰自己:你就是一個陛下抱枕而已,為什麽要臉紅嘛。

徐慧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大靠枕的樣子,臉上的熱度果然降了下來。

☆、第十八話

在太宗和何憐的雙重攻勢下,徐慧終于有一點點開竅了。

太宗對徐慧的親昵自是不必再說,作為徐慧的身邊人,何憐也沒閑着。

自打徐慧進宮以來,她一直把挖掘徐慧的少女心視為人生首要大事之一。

推薦情詩、搜羅戲本、旁敲側擊、推波助瀾。

何憐能做的都做了,終于換來了徐慧現今時不時的嬌羞狀。

不知不覺中,徐慧還長高了。

她這個年紀,正是女孩子發育的最快的時候。就像抽條的新芽一般,在短暫的時間內,從女童長成了少女的模樣。

起初徐慧還不覺得,因為她起卧都與何憐在一處。何憐與她差不多年紀,兩人都在長個兒,倒還看不出來什麽。

直到有一天,她去藏書閣時,正好遇到太宗。

聽說聖駕在此,徐慧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她正打算打道回府,就見王德親自出來,将徐慧迎了進去。

“徐慧打擾陛下了嗎?”她見太宗正在忙的樣子,婉聲問道。

太宗側首,對她溫和一笑,“你來的正好。朕上回在你那兒看過一本書,記不得叫什麽名字了。翻來翻去也找不到,快幫朕找找。”

說完将書中某個片段描述給徐慧聽,徐慧回憶了一番,點了點頭。

她慢慢地穿行在書架間,忽然間停住腳步,擡手抽出一冊書。

徐慧翻看了一下,确定這便是太宗在找的那本,胸有成竹地将書遞給了他。

誰知太宗接了書,卻定定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在思索什麽極其重大的問題。

徐慧奇怪道:“诶?不是這本麽?”

“不是……”太宗若有所思地說。

徐慧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力竟然會出差錯,她上前幾步,眼睛盯着那卷書,想要再确認一遍。

誰知太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

徐慧踉跄了一下,幾乎與他貼在一起。她勉強站定,本能地擡起頭來,對上太宗的眼睛。

“朕不是在說這個。”他松了手,手掌攤開,在她頭頂上比劃,正好對應到自己的胸口上。

他用一種“孩子長大了朕好欣慰啊”的語氣說:“慧兒好像長高了。”

徐慧歪頭笑笑,“是嗎。”

太宗點頭,指着那書架道:“以前你自己都夠不到那一層的,要麽要朕幫你,要麽就要踩着架子上去。”

徐慧想了想,還真是這樣。她有點高興,有一種終于要長大了的雀躍。可是回首一看,身邊人的表情卻不是那麽開心的樣子。

“陛下……?”徐慧輕聲喚道。

太宗回過神來,舉起那卷書,道:“既然找到了,朕先回去了。”

說罷匆匆離去,留下一頭霧水的徐慧。

太宗的心情還真是有點複雜。

按理說自己一手寵着護着的小姑娘長大了他應該開心才是啊,可是這種莫名有點心酸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情場老手唐太宗也想不明白。

沒過多久,太宗下了道聖旨,讓徐慧到甘露殿當值,伺候筆墨。

徐慧奉敕領命,第二天按時過來。向太宗見了禮後,她便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替太宗抄抄寫寫。

上回替韋貴妃抄的佛經早就寫完了,她親自送了回去,韋貴妃十分高興,賞了她一卷古籍。

可之後韋貴妃就不叫她抄東西了。徐慧正好手癢,是以接了太宗這份活計,半點怨言都沒有,老老實實地坐在那一下午,一句話都不多說。

以至于專注于處理政務的太宗差點忘了旁邊還有這麽一個小妃子在陪着他。

太宗忙完政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站起來打算活動活動,這才瞥見一旁還坐着一個徐慧。

他交待下去的任務,她早已抄完了。此時徐慧正端坐在書案前,時不時翻動書頁。她看的入了迷,以致并未察覺到太宗的目光。

太宗慢慢地走近她,腳步很輕。可就在他走到馬上可以吓到她的距離時,徐慧突然擡起了頭,反倒把太宗吓了一跳。

“咳咳。”他掩飾性地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問她,“都抄完了?”

徐慧應下,雙手将一摞奏疏遞上。

“擱着吧,怪沉的。”太宗體恤地說完,随手拾起最上面那一本,翻看了一下。

徐慧見他輕輕挑眉,還以為太宗是哪裏不滿意,便問:“可是徐慧做錯了什麽?”

太宗搖搖頭,擡眸望着她,“兕子與你學飛白書,進步神速。朕以為你也喜飛白。”

“陛下恕罪。”徐慧輕聲道:“徐慧的确喜歡王右軍的字,只是飛白書忌諱太多,忌落于起筆處,忌一字多用,忌整篇多用,又忌過長。寫字的時候心裏念着這些技巧,不免便會流于痕跡,反倒無法集中精神。”

太宗默了一默,就在徐慧以為他要生氣的時候,他扯出個笑來,頗為自嘲地說:“的确如此,缺乏天賦之人,才會總是想着用技巧來彌補先天的不足。”

他看着徐慧的字,突然笑了,“朕想起來了,很久之前,朕曾在藏書閣看過你的字。你生來便有靈氣,一手行書流暢自然,仿若流風回雪,的确是不需刻意去模仿什麽。”

徐慧大大方方地說:“多謝陛下誇獎。”

太宗好笑地摸摸她的頭,“你倒是不客氣。”

徐慧輕輕一笑,突然想起一事,忙斂容道:“啓禀陛下,徐慧有一件事要同您說。”

相比于徐慧一本正經的樣子,忙完一天終于可以休息的太宗,顯得十分輕松随意。

“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值得你這樣鄭重?”

徐慧道:“妾身來甘露殿當值之後,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再教晉陽公主習字。武才人所書飛白,遒美健秀,不在妾身之下。所以徐慧便向晉陽公主舉薦了武才人。”

太宗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徐徐問道:“兕子……怎麽說?”

“公主答應了。”徐慧微笑道:“是以公主的書法若再有長進,徐慧可不敢再居功。”

太宗勾唇一樂,心裏很滿意徐慧的誠實,嘴上卻說:“這樣的小事,也值得你專門說與朕聽?”

徐慧笑了笑,沒搭理他,收拾東西回宮。現在太宗要麽親自看着她,要麽叫人看着她,都不許她熬夜了。她得趕快回去,把這冊書看完……

☆、第十九話

很快就到了年底,皇帝停了早朝,後宮也風風火火地籌備起來,準備迎接新年。

徐慧頭頂上不僅有四妃,還有韋貴妃的堂妹韋昭容等九嫔,壓根用不着她操心籌備過年的事兒。

她還是老樣子,上午讀書,下午到甘露殿侍候筆墨。晚上或陪太宗下下棋,或與晉陽練練字,聊聊天,小日子過得悠閑自在。

至于太宗,他對徐慧這個“伴讀”很是滿意。男人嘛,沒有幾個不喜歡年輕小姑娘的。可是小姑娘大多浮躁輕狂,不比跟在身邊的老人來的貼心。

先前來甘露殿當值的妃嫔可不止徐慧一個,不過沒過幾天,太宗就把她們打發回去了。

那些小姑娘年紀輕輕,不想着好好做事,只想着勾搭他。太宗忙于政務,哪有心思應付?

跟在他身邊久了的韋貴妃、楊淑妃等人,倒是心态平和,相處起來頗為自在。可她們都已身居高位,不适合做這份差事。

徐慧就好了,既年輕聰明,又溫婉沉靜,字寫得又快又好,不知不覺中還提升了太宗的工作效率。

年底的時候,皇帝向來都要犒賞功臣。他決定今年也要賞一賞徐慧。

賞她什麽好呢?

金銀珠寶,徐慧不愛。提她的位分?她還太小,還沒真正侍寝過,就已經晉了婕妤。若是再升,恐怕對她而言不是嘉賞,反倒是麻煩了。

思來想去,太宗決定犒賞徐慧的家人。

太宗覺得,能教出這麽棒的女兒,徐慧她爹肯定也很不錯。于是他就給徐慧的父親徐孝德升了一級官,由将作監丞升為禮部員外郎。

太宗自诩為人光明磊落,聖旨上的理由寫的非常簡單直白:因為朕欣賞你閨女“揮翰立成,詞華绮贍”的文采,因此給你升了官。

衆人紛紛表示羨慕。

徐慧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因為太宗叫人拟旨的時候,她就在旁邊。

太宗絕對是故意的。

他期待地看向徐慧,看她的反應。

徐慧用一種“這樣也行?”的目光看了太宗好一會兒,最後默默地別過了視線,起身謝恩。

太宗有些出乎意料地說:“朕以為你會說朕任性,為你父推辭呢。”

徐慧上前替他研磨,唇角微挑,好笑道:“陛下素來如此,經常恣意行事,再等着人來勸谏。有時候徐慧都在想,陛下是否是有意為之呢?”

太宗似是被她說中心事,心跳莫名加快幾許,卻是做出惱羞成怒的樣子掩蓋自己,“你的意思是,朕喜歡找罵嗎?!”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相處,徐慧對太宗算是有了一定了解了。她知道,太宗真正發怒的時候絕對不是現在這副樣子的。他若板着臉,一聲不吭,那個時候才叫駭人。

面對天子之威,徐慧沒有絲毫驚慌,反而笑意更深,“這可是陛下自己說的,并非徐慧所言。”

“你這小東西!”太宗氣恨她一個小姑娘,竟然輕而易舉地就能把自己的情緒玩弄于鼓掌之間。他一時沖動,捉了她近身,禁锢住徐慧的手腕。

徐慧正茫然間,就覺臉蛋上一涼——某個混蛋竟然蘸着她研的墨在她臉上寫字!

“別動。”太宗樂趣上來,将她摟在懷裏,小心翼翼地描畫。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比兩人同床共枕時還要親昵。

徐慧當真不敢動了,她只得屏住呼吸,由着他胡亂作為。

可與此同時,她的嘴沒有停下,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其實徐慧方才不勸您,是因為聖旨已下,徐慧身為後妃,理應以陛下敕令為尊。但請陛下以後,還是不要因為徐慧的緣故蔭蔽我的家人了。” 在這樣的氣氛下,她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麽,才能緩解她的尴尬。

太宗似是心不在焉,随口問了句,“為何?”

他專心寫着字,沒有注意到徐慧的眼中,頗有幾分倨傲,“因我父親兄弟,皆有文才。若因徐慧蔭蔽之故得以升遷,于他們而言并非榮耀,而是……”

“侮辱”二字還沒說出口,太宗已經收回筆,滿意地道:“好了。”

徐慧的注意力成功被他轉移,忍不住好奇地問:“陛下在我臉上寫了什麽?”

太宗不給她看,徐慧羞惱地要告退,太宗又叫人把門一關,不讓她走。

他只用了一句話就成功讓徐慧消停下來,“你确定要這個樣子回去?”

徐慧停住腳步,左找右找看不到銅鏡,只好氣餒地坐在一邊。

太宗摸摸她的頭發,對着迎面走來的吳庸努了努嘴,“喏,吳庸打水來了。”

徐慧擡起頭,原是吳庸端了水上來,為太宗淨手。

徐慧硬着頭皮上前,對水自照。

吳庸不識字,還是被她狼狽的樣子逗笑。他低下頭憋着,不敢笑出聲兒來。

徐慧一臉不可置信地回過頭。

他竟然說她——不!可!愛!①

太宗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好了,朕同你鬧着玩兒的。”說罷親自擰了帕子,将那個“不”字給抹去了。

見徐慧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他,太宗揉揉她的頭發,将徐慧臉上的字全給擦了。

可是只用清水哪裏擦的幹淨,徐慧的臉被他給抹成了大墨盤,深一塊淺一塊的墨色在白皙的小臉上暈開,樣子別提有多狼狽了。

徐慧沒臉見人了,晚上就自然而然地在甘露殿住了下來。

第二天她回清寧宮的時候,太宗把徐孝德升為禮部員外郎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後宮,引起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反響。

這個禮部員外郎是個什麽樣的職位呢?

隋文帝開皇年間,于尚書省各司置員外郎一人,為各司之次官。唐宋沿置,與郎中通稱郎官,皆為中央官吏中的要職。②

以上只是說的好聽,其實禮部員外郎只是六品上的一個小官,于朝堂時局,沒有絲毫影響。

可太宗此舉讓人關注的原因在于,他很明确地在聖旨中表明,是因為其女徐婕妤之故方予以升遷,由此徐慧之寵,可見一斑。

不僅如此,徐孝德以前身為将作監丞,屬于工部下轄,是為當時文人所看輕的技術派官僚,算不得什麽好差事。

禮部員外郎雖然算不上什麽高官,但也是一個相當清貴的職務了。

宮裏的人都在悄悄議論,太宗這是有意給徐婕妤提身份呢。

誰都看得出來,徐慧轉過年虛歲才十二,就有這樣大的造化,前途不可限量。

這個時候,楊淑妃和武才人的先見之明才顯露出來。

徐慧本來就不是個喜歡主動與人結交之人。她剛進宮時,除了楊淑妃和武才人有意與她親近之外,旁人都沒怎麽把她放在眼中。

那個時候的徐慧尚且很難與人交心,更不必說今時今日,徐慧更上一層樓,對待後宮之人更為謹慎的時候了。

所以,無論那些暗中跺腳的妃嫔們有多麽後悔,如何氣恨自己沒有早早與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徐慧結交,都已經無濟于事。

畢竟要在這後宮中出人頭地,運氣與實力,向來都是缺一不可的。

目光長遠,看人精準,也是一種運氣,更是一種實力。

☆、第二十話

來清寧宮道喜的人很多,真正能被徐慧留下來說話的卻很少。

武媚娘自然是其中之一。自從徐慧幫她和晉陽公主牽線搭橋之後,兩人之間便熱絡了不少。就算說不上是交心的姐妹,起碼同別人相比,還算是有話可聊。

武才人是個聰明人。她在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很快摸出了徐慧的脾性,很好的和徐慧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感覺的出來,徐慧行事很謹慎,有着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可武才人又何嘗不是?

她進宮來,可不是為了找什麽好姐妹的。

不着痕跡地互相幫助,各取所需,又不讓人感覺市儈。這就是她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

武媚娘走後,清寧宮來了一位有些出人意料的客人。

薛婕妤。

薛婕妤乃是高祖李淵的後妃,隋朝文豪薛道衡之女。她精通經史,文才非凡,可惜并無子嗣。

高祖殡天,今上踐祚,因其才華出衆,她并沒有像其他無子的妃嫔一樣被送往感業寺,而是留在宮中,管理起了藏書閣。

太宗對她很是尊敬信任,還把給皇子啓蒙的重任交給了薛婕妤。晉王李治,就是從幼時起從其受學。

由于徐慧時常出入藏書閣,和薛婕妤也算是打過幾個照面,有幾分交情。不過這點交情,似乎不足以讓這位德高望重的薛婕妤親自過來向她道喜。

後妃活到薛婕妤這個份上,奪不着寵愛,造不出孩子,應當是處于無欲無求的境界。

那她為什麽還會跑到徐慧這裏來……?

只能說是真愛了。

薛婕妤是真心看中了徐慧的才華。

她正為徐慧目前的處境擔憂不已,是以不得不親自跑了一趟清寧宮。

看着比幾個月前剛進宮時更加嬌豔動人的小姑娘,薛婕妤略顯冷淡地說:“徐婕妤,你可還記得當初自己為何被陛下召入宮中?”

在一片道喜聲中,薛婕妤的話顯得那麽突兀,如一盆涼水般兜頭澆了下來。

徐慧斂定心神,肅容答道:“徐慧記得。是因徐慧有文才。”

薛婕妤點點頭,提醒徐慧,“《華嚴經》講,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今日我這老太婆多管閑事,勸徐婕妤一句,莫要在宮廷鬥争中越陷越深,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徐慧正要答話,卻被薛婕妤擡手制止,“徐婕妤莫要急着應下。你若想為自己辯解,稱你從未想過争寵,那你就要先解釋一番,剛剛走出去的那位武才人是怎麽回事了。”

見徐慧沉默,薛婕妤趁熱打鐵,接連問道:“徐婕妤,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幫那武才人?”

徐慧擡眸看向薛婕妤,坦然道:“徐慧幫武才人與晉陽公主牽線,并非為了與她一起奪寵,只是因為武才人确有其才。況且武才人性格直爽,并未完全不可交之人。”

薛婕妤說:“可她和你終究不是一路人。”

徐慧沉默。

這一回,薛婕妤沒有說錯。

送走薛婕妤之後,徐慧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煩。

她父親信道,道家的無上心法《清心訣》,徐慧從小就倒背如流。可是此時背了十幾遍的“清心如水,清水即心”……“禪寂入定,毒龍遁形”,她的心還是沒靜下來。

想看看別的書轉移注意力,腦子裏卻還是一直回放着薛婕妤方才的話。

薛婕妤應是看好她,為她好才這麽說的吧。

薛婕妤膝下無子,除了教導晉王之外,一直都想從妃子中選出自己的繼承人,在她仙去之後,繼承她的遺志,繼續掌管這藏書樓。

顯然,她是看好了徐慧。徐慧的确是個一心向學的姑娘,可與薛婕妤不同的是,她又有寵于帝王,不可避免地陷入後廷争權奪利的漩渦中去……

此時徐慧心裏有事,看不進去那些大部頭,只好叫何憐把她搜羅的那些奇聞怪談拿來,給她打發時間。

沒想到這些野史傳奇當真生動有趣,徐慧看着看着,不知覺就入了迷,把剛才郁結于心的煩惱全都忘在了腦後。

太宗過來的時候,就見她手捧一本書,專心致志地讀着,連他近身都沒有察覺。

他慢慢地走近,緩緩俯下身。見她在讀《古鏡記》,不由“咦”了一聲。

此時太宗離她極近,陡然一出聲,吓了徐慧一大跳,身體本能地往後退。

在她撞上背後的屏風之前,太宗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攔截住,半摟在懷裏。

徐慧擡眸看着他,驚魂未定的樣子,就要起身見禮,被太宗按住手臂坐回原處。

太宗又是驚訝又是好奇地說:“你看起來一本正經的,想不到還看這種志怪小說呢?”

徐慧有點不好意思,在家裏的時候,她是從來不看這種民間野傳的書籍的。要是被父親知道了,非得教訓死她不可。

太宗見她紅着臉不說話,也不見怪,“怎麽不到書房裏看?”不及她回答,太宗便點頭道:“也是,這樣的雜書雖然有趣,但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徐慧輕輕搖了搖頭,“并非如此。書無謂好壞,更不分高低貴賤,只有個人喜好不同罷了。父親過去不許我讀這類小說,徐慧卻覺得,沒有什麽書是讀不得的。”

她沒有說,她在正殿讀書,是在等甘露殿的消息。今日吳庸突然過來,告訴她下午不用去甘露殿了。徐慧不好多問,心裏卻多少有幾分疑慮。

太宗卻不知情,他還在回味徐慧方才的話。

不得不說,這個小姑娘的想法總是很獨特,讓人情不自禁地欣賞起她的氣度。

他回憶起徐慧八歲時寫的那首《拟小山篇》①。

小詩雖短,卻在寥寥數句之內讓一個遠離塵世喧嚣的才女形象躍然紙上。字裏行間,還透露出女子無法實現心志的孤寂。

若再是反複品味,還能隐隐窺出,在詩人的內心深處,有一份強烈的渴望。

她想與一位偉人建立起一份千古奇遇,萬世美談。她在等待,并且從未停止等待。

太宗頭一次讀那首詩時就在想,他會不會就是徐慧渴望的那個人呢?

“陛下生氣了嗎?”

她溫軟的聲音拉回他的心神,太宗搖搖頭,含笑道:“朕為什麽要生氣?哦——因為你反駁了朕的話?當然不是。”

他在她身邊坐下,還是比她高出很多,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傻姑娘,朕豈是那等說翻臉就翻臉的暴君?”他低低地,溫柔地添了句,“你放心,朕不會生你的氣的。”

徐慧忙着擡手整理好自己被他揉亂的頭發,直接無視了某人的承諾,頗有幾分不滿地說:“陛下,徐慧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您不可以再這樣了。”

太宗看着她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小臉兒,搖頭道:“好笑,別說現在還沒過年,就算過了年,你才幾歲?”

“十二了。”徐慧很認真地回答他,“過了年,徐慧就虛歲十二了。”

“說的好像你有二十似的。”太宗擡手就想摸她的頭,見徐慧身子往後仰,他怕她撞到哪裏,磕着碰着,只得作罷。

他收回了手,頗有幾分悵惘地說:“十二歲,真的還小呢。朕十二的時候,可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為了讓自己不那麽顯老,回憶及時打住,太宗轉移話題,“哪像你呀,又聰明又可愛。”

徐慧被他誇的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像排小刷子一樣,在眼睑處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小聲說:“陛下騙人,昨天還說人家不可愛。”

趁她看不見,太宗肆無忌憚地盯着她的臉,笑吟吟道:“你呀,還說自己不是孩子,這麽愛撒嬌,要人哄的。你看哪個大人要人哄?”

徐慧默默地擡眸看了太宗一眼。

太宗輕咳一聲,有種戲弄她不成反被玩弄于鼓掌之間的感覺。

于是他再次轉移話題,“朕差點忘了,朕今天過來是想親自告訴你,這幾天不用去甘露殿了。”?

☆、第二十一話

“這幾天?”終于說到了徐慧感興趣的內容,她擡起頭來。

太宗颔首道:“大朝會就要到了,朕這幾天都要忙于準備,大宴群臣。上元節之前,你都不必去甘露殿當值了。”

徐慧也說不清為什麽,聽到太宗特意過來跟她解釋,心裏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可能如薛婕妤所說,遇到陛下之後,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心如止水的徐慧了吧。

太宗口中的大朝會,是大唐一年裏最隆重的朝會之一。每年元正之日,有一定品級的官員都要進宮去給皇帝百年。

這一天,不僅身在長安的文武大臣必須上朝,各地的地方官也會派朝集使進京彙報地方情況。甚至連遠方的羁縻州、各個附屬國也都要派來使者,送禮朝賀……①

新年這幾天,太宗必然會非常非常忙碌。徐慧通情達理,自然不會怪罪他沒有時間同自己相處。

太宗能親自過來一趟,已經實屬不易。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想想,他有那麽多天下大事要忙。與這天下相比,後宮的一個小女子實在是太渺小了。

“可惜大朝會和大陳設上,朕都無法帶你出席。”太宗惋惜地說:“你若身為男子,朕就可以時時将你帶在身邊了。”

徐慧聞言輕挑唇角,好笑道:“陛下說笑了,徐慧若是男兒身,又豈能身居後廷?”

太宗一想也是,拉起她軟軟的手握在手心,凝視着她說:“是朕糊塗了。那還是現今這樣好,朕想見你,随時都能見到。”

他見徐慧笑了笑,沒有接話,卻比說了更多。

她那一雙杏眸圓潤透徹,像是溫潤的小鹿,含着一汪秋水。

他突然想躲避她的視線,向下看去,又見那櫻唇粉嫩,只看了一眼他便口幹舌燥起來,不敢再看。

太宗只好看向遠處,他極目遠眺,似是要看到這重重樓宇的盡頭,“你若為男子,定是個閑雲野鶴、不問世事的大隐士,如嵇中散一般的風流人物,清貴難言。”

他突然有幾分悵惘地說:“到時候,你一定不會陪在朕身邊了吧。”

徐慧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裏觸到了太宗的脆弱之心,他怎麽會突然感傷起來?

相比于陷入到莫名情緒裏的太宗,徐慧非常冷靜地告訴他,“陛下不必多想,徐慧不可能變為男兒身。”

太宗默了一默,竟然無言以對。

他剛才是……在幹嘛呢?

一定是要過年了,壓力太大了,忙糊塗了,他才會這樣多愁善感,情緒起伏不定。

他拍拍徐慧的手,承諾道:“那就這樣,元旦晚上,後宮會有家宴,到時候咱們再見。”

其實徐慧自打知道自己不是因為被嫌棄,所以才不用去甘露殿當值之後,已經沒這麽在乎能不能天天看見他了。見太宗這樣依依惜別期待下次見面的樣子,徐慧有些不解風情地點了點頭,只是應了一聲。

太宗走後,在旁憋得快要吐血的何憐終于忍不住爆發,拉着王掌史和杜掌膳一起,給徐慧惡補甜言蜜語九百句。

王掌史搖搖頭說:“婕妤這樣确實不大行,說話幹巴巴的,太不貼心了。”

杜掌膳也道:“婕妤要主動一點才行呀,要是您覺着不好開口,可以熬個什麽粥,煮個什麽湯的給陛下送去,陛下一定會很感動的。”

她們倆都是後宮的老人兒了,雖然沒親身承過寵,但跟過好幾任主子,争寵的技能早已不陌生。

“這樣不好吧……”徐慧小聲說:“會很奇怪。”

王掌史是個高瘦女人,平日裏行事風風火火,說話頗為直白,聞言直接反問她,“哪裏奇怪了?婕妤是陛下的妃子,讓陛下開心,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徐慧硬着頭皮,隐隐将自己的心事透露出來,“可他們都說,陛下是把我當女兒看待的……”

杜掌膳與王掌史截然相反,又矮又胖,身材圓潤,臉上素來帶着三分笑,這個時候卻一臉的怒容,“哪個天殺的敢胡說八道?!”

徐慧低聲說:“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杜掌膳仿佛被食物噎住,瞪大了眼睛,用一種“好吧你贏了”的眼神看着徐慧。

一旁的王掌史忽然一拍手,雙眼發亮地說:“女兒也好啊!女兒最貼心了!婕妤可以利用先天優勢走這個路線,攻占陛下的心嘛。”

“你是說……”杜掌膳曾是服侍過高陽公主生母的,她腦中瞬間浮現出了徐慧像高陽公主那樣,窩在太宗懷裏撒嬌,甜甜地喚上一句“耶耶”的場面……

清寧宮茶話會的發展方向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徐慧扶額,及時打斷她們,“別鬧了。”

三人看向她。

“如陛下所說,大朝會在即,後宮亦會舉行家宴。你們還是操心一下過年的事情吧。”

見徐慧是認真的,幾人滿心不甘,卻還是乖乖地去各忙各的正事。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清寧宮上下十幾個宮人,果然漸漸有人冒出了頭。

幾個普通宮女都是“玉”字輩的,其中一個叫玉藻的,烏發漆黑光亮,膚色白皙,身材修長,比徐慧年長三歲,處事最為妥帖,常被徐慧帶在身邊。

餘下的徐慧還在觀察,至于接觸最多的這兩個女官,徐慧發覺她們就像左右手一樣,還真是分不出一個高低來。

王掌史為人較為精明,在尚儀局有人脈,常能幫徐慧搜羅些上好的筆墨紙硯。

杜掌膳憨厚一些,整日笑呵呵的,親切随和,讓人想起鄰家嬸嬸。

徐慧想不出要偏向誰多一些,有回問皇帝,這該怎麽辦,太宗笑着告訴她,分不出來就不必分了啊。她們若能和平共處,自然是最好,若是争個你死我活,徐慧只要在旁邊坐着看就能看出她們的為人了。

總之太宗的原則就是,對待下人,根本不用那麽上心的。

徐慧的心便放的越來越寬了。

轉眼就到了元旦那一天。大朝會雖與後妃無關,徐慧還是一早起來,梳洗打扮,由着宮人們折騰了一番,趕往乾祥宮去。

後宮妃嫔們集合完畢之後,先是叩拜了已逝的長孫皇後,再是向四妃問安。

四妃都頗為大方,自掏腰包,賞了她們不少東西。

與此同時,聚集了天下目光的大朝會正在太極宮正殿舉行。

大朝會說是天下權貴名流彙集一堂,實則并無實際的功能,商量不了什麽國家大事。大朝會更多的是一種禮儀性質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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