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錦樂宮裏,武媚娘盈盈下拜,體态婀娜。
上首的燕賢妃見了,卻是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媚娘啊,你過來。”燕賢妃沖她招招手。
武才人依言上前,就見燕賢妃掐着她的手臂說:“上回本宮是怎麽囑咐你的?怎麽還是不見清瘦?”
武才人微微咬唇,有些不服氣地說:“媚娘已經有注意節制飲食了。”
但她也就是嘴上說說,武媚娘心裏一直認為自己是不胖的。大唐的審美很具有包容性,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美麗,武媚娘就是想不明白略豐腴些有什麽不好。
燕賢妃搖搖頭,“你呀,就是太倔強,所以楊淑妃才瞧不上你。”
她和楊淑妃提起武才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楊淑妃始終認為武才人并非可造之材,不會得太宗喜歡。燕賢妃沒有辦法,只能從根源上試圖改變她。
如果事已至此,武才人還是不願意做出改變,那她這個做表姐的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燕賢妃見武才人不說話,想着許是自己話說重了,便揭過這一頁,轉而問她最近和徐慧還有晉陽公主接觸的怎麽樣。
武媚娘聞言頗有些苦惱地說:“她們倆其實很像,與人和善,卻很難交心。晉陽公主看似天真爛漫,實則底線明确,與媚娘在一起時除了練字,從不說其他。至于徐婕妤,她正得寵呢,怎麽會讓我分她一杯羹?”
“本宮倒沒指望着你能通過晉陽和徐慧得寵。”燕賢妃道:“本宮是想讓你通過接觸她們明白,陛下喜歡什麽樣性情的女子。”
“長孫皇後那般溫婉賢淑的女子是嗎?”武才人不贊同地一笑,反問道:“可這後宮裏所有的女人都在學長孫皇後,那樣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就不信太宗會不喜歡獨特一點的美人。若要說起溫柔賢惠的女子,這後宮比比皆是,哪裏還缺她武媚一個呢?
燕賢妃見她還是冥頑不靈,沒有辦法,有些疲倦地說:“罷了,本宮言盡于此,從此之後,本宮不會再與你提及此事。”
武才人默了默,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的輕率,小心翼翼地說:“賢妃娘娘,您是不是生媚娘的氣了?媚娘真的不是故意的,媚娘只是沒有辦法……”
燕賢妃在後宮這麽多年,處事要圓滑的多。盡管她心裏已經不打算再幫助武才人通過扭轉脾性得寵,口中卻道:“怎麽會呢?本宮明白,你心裏自有主意。”
見武才人含笑“謝過娘娘體恤”,燕賢妃在心中感慨,她還是太年輕啊。
年少之時,誰沒有過沖動之下意氣行事的時候。可過了那個階段,驀然回首才會發現,那時候的自己有多麽愚蠢,簡直幼稚到可笑。
偏偏在那個年紀,最是聽不得勸,只覺得滿世界的人除了自己都是傻子,然後忽略掉那些可以讓人少走很多彎路的經驗之談。
今日燕賢妃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已不打算再與她多費口舌。
誰知這時,武才人突然說出驚人之語,“對了娘娘,媚娘還有一事要說與您聽。前幾日我和晉王說話時恰巧被徐婕妤撞見,您說,不會有事吧?”
她和晉王都比較相信徐慧的人品,不過還是要将這件事報備給燕賢妃才好。
畢竟當初她與晉王接觸,也有燕賢妃提點的因素在裏頭。
誰知一向神态平和的燕賢妃聽了這話,卻是猛地皺起了眉頭,斥責道:“你怎麽這樣不小心?”
武才人見燕賢妃似是真心動了怒氣,連忙思考起了應對之策。
燕賢妃一生就差把小心謹慎四個字寫在臉上,可是人都會犯錯,燕賢妃也不例外。
她不是沒有疏忽大意過,比如在還沒有完全控制住武才人的時候,就想着利用武媚娘把握住和晉王交好的這個機會。
武才人很快便想出主意,她要将燕賢妃拖下水。
她好不容易利用親眷關系搭上錦樂宮的線,怎麽會就此輕易和燕賢妃拖了幹系?
于是她竭力辯駁道:“娘娘恕罪,這次是媚娘疏忽不假,可媚娘認為,如今時局變化莫測,用到晉王那一日并不會太遙遠。如今諸王漸長,太子殿下身患腿疾,性情愈發暴戾,而陛下卻偏疼魏王……”
“武才人!”不想向來沒什麽脾氣的燕賢妃,此時卻厲聲打斷了她,“前朝如何争鬥,那是男人之間的事,不是我們身為後妃應當插手的。本宮只是看晉王與你投緣,想着你年輕無子,讓你順勢結個善緣罷了,誰讓你摻和儲君之争了?”
武媚娘這一回沒有急于頂嘴,她冷靜下來分析,意識到燕賢妃這是後悔了。
之前為了在燕賢妃面前證明自己的價值,讓燕賢妃想辦法幫她,武才人每結交到一個有用之人,都會說與燕賢妃聽。
起初她與晉王相遇只是偶然,她在甘露殿當值過幾天,恰好遇見了晉王兩次。彼此性子相投,後來便又約見了幾回。
燕賢妃知道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告訴她,晉王生性善良,又是長孫皇後之子,保不齊将來有大造化。
她不曾明言自己的猜測,但其中所暗示的深意,以武媚娘的聰慧一下子便領悟到了。
燕賢妃支持他們暗中交好,但特意囑咐過武媚娘,務必小心謹慎,不要過早暴露自己和晉王結交的事情。
畢竟皇帝正值壯年,太子的位子還坐得很穩,在鬥争還沒有白熱化的時候,提前站隊無異于找死。
她可不打算為了一個不熟的表妹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燕賢妃顯然沒想到,武媚娘的性情竟然如此剛烈。她并非是那種容易掌控的小才人。即使坐了這麽久的冷板凳,武才人還是非常有自己的主意。
這可讓燕賢妃覺得難辦了。
一旦武才人沖動之下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那豈不是毀了她這一世的苦心經營?
燕賢妃意識到自己方才有幾分失态了,這會兒平靜下來,擡眸瞥了武才人一眼,放緩了語氣問:“此事只有徐婕妤知曉?”
見武才人點頭,燕賢妃沉吟道:“這件事就交給本宮來處理。你只作毫不知情,與徐婕妤如往日一般相處便是。”
武才人心中一突,猶豫了一瞬,還是說出了口,“娘娘不會是要對徐婕妤不利吧?她倒不像是那般多嘴的人,況且我與晉王不過是說說話而已,晉王尚且年幼,徐婕妤應當不會多想。”
☆、第27話
燕賢妃溫柔地笑道:“怎麽會呢。”燕妃心中定下了主意後,轉眼間又是平日裏那個言笑晏晏的賢妃娘娘。
武才人聞言似是松了口氣的樣子,這才步伐輕松地告了退。
可就在走出錦樂宮的那一瞬間,武才人臉上的笑容瞬時消失殆盡。
她轉過頭,眼尾上挑的明媚長眸在錦樂宮三個鎏金大字上緩緩掠過,神色間頗有幾分高傲不屑。
直到她的心腹宦官嘉福輕聲喚她“武姐姐”,武才人才回過頭來重新邁步,昂首挺胸地轉身離去。
“你怕什麽,燕賢妃根本就沒讓人送我出來。”武才人輕輕一笑,笑意卻不曾抵達眼底,極小聲地說:“今日她小瞧于我,總有一天我要讓她仰仗我的鼻息而活!”
嘉福對武媚娘極為崇拜,自然是她說什麽便是什麽。
武才人滿意地笑道:“嘉福啊,只要你不背叛于我,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嘉福表了番忠心後,悄聲問她,“不過武姐姐,你今日向燕賢妃提起徐婕妤,會不會有些冒險了?”
提 及此事,武媚娘頗有些懊惱地說:“那日也是我着了慌,匆匆忙忙的就走了,倒鬧得我與徐婕妤尴尬起來。她不提,我不知她可知道那日與晉王說話的是我。但她若 不知,我又不能主動開口詢問……若我當時大大方方地走出來,說不定有了共同的秘密之後,還能和徐婕妤的關系更近一層。事到如今……卻是不得不借着燕賢妃的 手推她一把了。”
嘉福輕輕皺眉,“所以燕賢妃方才只是敷衍姐姐,她還是會對徐婕妤出手的嗎?”
武媚娘點點頭,“你當宮裏這些個一臉慈悲菩薩模樣的娘娘,內裏有幾個是簡單的?”
“不過事情壓根沒有鬧大,燕賢妃是不會蠢到把徐婕妤逼上絕路的。”她話鋒一轉,解釋道:“我所說的推她一把,指的是将徐婕妤推到楊淑妃和燕賢妃這一邊。”
見嘉福似有所悟,武才人嘴角上挑,自信十足地笑道:“只要我們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你認為徐慧還會傻到去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嗎?”
“武姐姐果然高明。”嘉福真心實意地恭維道。
“徐婕妤畢竟是幫過我的,我怎麽會害她呢。”武才人想起嘉福方才皺眉的表情,心裏頭其實是有點不高興的。
她看得出,連嘉福一個和徐慧沒什麽交情的小宦官都不忍心傷害她。
可嘉福怎麽會以為,她武媚娘就會與燕賢妃聯手做那種恩将仇報的事?
她只是覺得,徐慧尚且年幼,并未真正意義上的承寵。若她們成了一個陣營的人物,她在徐慧不能承寵的這段時間填補上這段空白,于徐慧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徐慧長大以後,太宗究竟更喜歡誰,那就要看她們的造化了。
讓她為了得寵,完完全全把自己扭曲成另外一個人的樣子,武媚娘自認做不到。
而且她有自信,就憑自己本身的實力,絕不會一輩子就這麽窩窩囊囊、默默無名地活着。
燕賢妃的動作很快,形成了計劃之後立即行動起來。
她與楊淑妃走得近,手底下的女官和楊淑妃身邊的楊掌史自然相熟。
她讓人悄悄地将楊掌史約了出來,只說和韋貴妃、徐婕妤有關,楊掌史果然立即便上鈎了。
燕賢妃開門見山地說:“聽說韋貴妃陸陸續續送了徐婕妤好幾本古籍,此事楊掌史可知曉?”
楊掌史應了之後,就聽燕賢妃爆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可楊掌史定然不知,那其中浸了劇毒。日積月累,可致人心力衰竭而亡。”
“什麽?”楊掌史大驚,“賢妃娘娘所言,可是屬實?”
“是否屬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徐婕妤相信。”燕賢妃顯然是做足了充分的準備,不慌不忙地道:“本宮已經打聽到,徐婕妤身邊有個叫何憐的宮女,曾經有個親姐姐死在了乾祥宮。由她出面将此事禀報給徐婕妤,想來再也合适不過。”
“娘娘英明!”楊掌史雙目發亮,立即蠢蠢欲動起來。
她早就勸過楊淑妃,不能放任徐婕妤與韋貴妃交好,可楊淑妃一直不想把徐婕妤逼得太緊了。如今總算逮住這個機會,怎麽能不讓她興奮。
可楊掌史也不是剛進宮的新人了,起初的興奮勁兒過了,她忽然想到好多疑點,不由狐疑道:“不過賢妃娘娘既然與我家娘娘交好,為何不将此事親自說與我家主子?還有何憐那邊,就算是要傳話,也用不着非要賢靈宮的人去吧?”
燕 賢妃聞言攥緊了帕子,一臉愁容地長嘆了一口氣,凄聲說道:“本宮不是沒有勸過淑妃姐姐盡早擺平徐婕妤這個變數,可淑妃姐姐聽不進去呀……至于讓錦樂宮的人 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在這宮裏,本宮論位分論地位,皆不如淑妃姐姐,錦樂宮和清寧宮又不曾有過走動,只怕那何憐不肯信服。”
楊掌史細細一想,燕賢妃所說也在理,便答應下來,親自去找何憐。
何憐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一臉的慌張,撒腿就要跑去給徐慧報信,口裏叫嚷着要揭發韋貴妃。
楊掌史連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壓低聲音道:“你不想活了?如今證據不足,千萬不能聲張出去,不然不僅撼動不了韋貴妃的地位,還會把你們家婕妤的名聲搭進去,保不齊就會有人說她為了争寵陷害貴妃娘娘呢!”
何憐又急又氣,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那依您說,這事該怎麽辦?”
楊掌史道:“回去提醒徐婕妤,讓她小心乾祥宮的人即可。在我們掌握足夠的證據前,萬萬不能輕舉妄動。”
她答應幫燕賢妃做事,是因為她們的目的相同,都是讓徐慧站在楊淑妃這邊,對韋貴妃産生疑心。而燕賢妃的目的則更深一層,過去她與徐慧幾乎是沒什麽交集的,可從今以後,她要讓徐慧産生危機感,不得不依附于她。
這樣,徐慧就不會随便說話了。
在這一場權力的游戲中,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聰明,每個人都認為有十足的把握達成自己的目的。
卻不知宮中最忌諱的,就是盲目自大。
因為過度膨脹的自信心,不但會讓人丢臉,還有可能丢掉性命。
☆、第28話
此時此刻,清寧宮裏,徐慧正為滿桌子的菜肴而苦惱。
陛下這幾天不知道是抽的什麽瘋,變着花樣地投喂她好吃的。
好吃是好吃,可吃撐的感覺并不怎麽美妙啊。
以往用完膳,她只要休息上一刻鐘就可以繼續讀書或者寫字。可是現在,她不得不多花上小半個時辰的時間來散步。
不然血液全都集中在胃部,她撐的頭都迷糊,根本看不了書寫不了字。
徐慧進宮這麽久以來,頭一次有了主動去甘露殿找太宗的沖動。
她想當面問問他,自己到底是哪裏得罪他了,竟然讓他想出這種方式折磨她的身心。
還沒等徐慧的沖動化為現實,何憐突然從外面跑了回來,攔住了她。
徐慧見是她,含笑道:“你回來的正好,陪我去散散步吧。”
何憐氣喘籲籲地搖頭,“徐,徐姐姐,何憐有要事禀報。”
“有什麽要事,你喝口水再慢慢說。”徐慧不慌不忙地拿起水壺倒了杯水,等何憐的氣平順些了,方将杯子遞予她。
何憐見徐慧對自己這樣好,眼淚突然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砸到了杯子裏。
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說與徐慧聽了,見徐慧沉默着不說話,何憐忙道:“徐姐姐,我早就說過韋貴妃不簡單,咱們還是快些把她送的東西丢了吧?”
徐慧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沒有證據,我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貴妃娘娘。”
何憐忙道:“那就找太醫來,讓他們瞧瞧那幾本書不就見分曉了?”
徐慧還是搖頭,“若是找太醫,事情就瞞不住了。一旦書上并沒有被人做手腳,或者貴妃是被冤枉的,那怎麽辦?”
到那個時候,她和乾祥宮就算是徹底撕破臉了。
何憐急了,“難道姐姐你就這麽忍着?”
徐慧輕嘆一聲,看着何憐,頗為無奈地說:“從一開始,你就不該去見楊掌史,害得自己深陷其中。”
何憐知道自己沒有向徐慧說一聲就摻和進來是有些草率了,可她問心無愧,“我可是為了姐姐你的安危呀!”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徐慧若有所思地說:“可是這事兒透露着古怪。看似簡單直接地指向韋貴妃,中間卻似隔着重重迷霧,叫人看不清明。”
不說她年紀尚小,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宮鬥高手,也不一定就能在段時間內将此事與晉王、武才人、燕賢妃等人聯系到一起。
以徐慧如今的閱歷,能做到不偏聽偏信,沒有做出什麽沖動壞事之舉,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何憐自然是不甘心就這麽算了,不服氣地說:“難道姐姐就打算什麽都不做?一旦韋貴妃真的想對您不利呢?一旦那古籍上真的有毒呢?姐姐還打算像以前一樣好好地将那韋貴妃的禮物供起來嗎?”
徐慧見她越說越激動,柳葉眉微挑,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地道:“你和韋貴妃之間,可是有宿怨?”
剛才還激動不已的何憐,突然一下子便不說話了。
徐慧見自己猜中,更加确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測,“此事果然有蹊跷。憐兒,你恐怕是中了計,被人當做這盤棋裏的棋子了。”
何憐咬了咬唇,滿臉的不甘心,“就算是這樣,何憐還是希望姐姐能查一查乾祥宮送來的東西,不要坐以待斃。如今陛下對姐姐恩寵有加,宮裏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清寧宮,咱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徐慧默了一默,沉吟道:“查,倒是可以,可是該怎麽查,才能不打草驚蛇……”
“讓朕來幫你。”
太宗的聲音突然清晰地出現在不遠處,徐慧主仆二人皆是一驚。
尤其是何憐,她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陛下……”徐慧輕輕喚了他一聲,不自覺的含了些許複雜的情緒。
在她這裏一團亂麻的時候,他如救世的天神般降臨在她面前,主動替她承擔煩惱,解除煩憂。
怎麽能讓她不感動呢?
想到自己剛剛還在因為禦膳的緣故生太宗的悶氣,她真是太小孩子氣了。
太宗卻不知徐慧心中所想,此事他的注意力都在“投毒”一事上面。
他伸手拉徐慧起身,然後轉過頭對何憐道:“你把事情再細細說與朕聽,一個字都不許漏掉。”
何憐不知太宗方才聽到了多少,生怕太宗會認為是因為她與韋貴妃有私仇才編出這段謊話的。
一個宮女污蔑正一品貴妃,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所以再次轉述的時候,何憐盡量的不含絲毫感情色彩。
太宗認真地聽着何憐禀報的每一個字,在這期間,他拉着徐慧的手一直都沒有松開。
徐慧在旁默默地看着面前這個高大的男子,心裏忽然覺得很踏實。
說他如兄如父,可太宗與她到底是沒有半分血緣關系的。
他們本是不相幹的人,自打她進宮以來,他卻如一座偉岸的雄峰,充當她最堅強的後盾。
他又像寬闊的大海,擁有廣博的胸襟,能夠包容她的一切。
很早之前徐慧就聽說,太宗甚少插手後宮之事。他一直盡量維持着後宮的平衡,從不由人為來打破。
妃嫔們和睦也好,争寵也罷,只要鬧不過了頭,他全都視而不見。
可是這一次,他不僅主動摻和進來,還這樣事無巨細地詢問,不是為了保護她,還能為了什麽呢?
一直以來,徐慧雖與太宗同床共枕過,可在她的心裏,他始終是外人,她從未有過“他們是夫妻關系”的真實感。
然而現在,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他們是一家人。
此事由皇帝攬下之後,進展自然順利得多。
乾祥宮送來的東西,皇帝悄悄找人查過了,什麽問題都沒有,果然只是一場無中生有的離間計。
太宗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是何憐,可何憐年紀太小,實在不像有那個腦子自編自導這場戲的人。
他就順着何憐提供的線索,摸到了楊掌史這裏。
楊掌史起初還嘴硬,堅持說自己不知道,表示此事乃是徐婕妤主仆策劃的陰謀。
上了刑之後,楊掌史還是不肯招人。最後還是楊淑妃親自出馬,才從楊掌史嘴裏翹出點東西來。
可得知真相後,楊淑妃寧願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你不能說。”楊淑妃語氣堅定地道:“若是不說,你不曾真正給徐婕妤投過毒栽贓韋貴妃,只能被安上個胡亂編排後宮妃嫔的罪名,頂多被打發到冷宮去。可你若說了……相信本宮,陛下并不想動燕賢妃,你實話實說只會讓陛下感到為難,你的命自然也就保不住了。”
“奴婢聽娘娘的!”楊掌史哭訴道:“都是奴婢不好,給娘娘添麻煩了……”
楊掌史和何憐其實犯了一樣的錯誤,就是高估了自己的智商,低估了自家主子的智慧。
若是楊掌史沒有偏聽燕賢妃的話,在行事之前将此事禀報給楊淑妃,事情也就不會發展到如今這個騎虎難下的地步。
楊淑妃看着這個跟着自己多年的姑娘,想到她以後再也不能跟在自己身邊,頗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道:“這樣也好,起碼讓本宮警醒了一些,那燕賢妃也并非等閑之輩。她這麽做,定然不會只是為了幫本宮拉攏徐婕妤這麽簡單……這其中定有內情。”
楊淑妃低聲道:“既然陛下不好深挖,就由本宮着手來查。本宮倒想看看,到底是誰在這背後興風作浪。”
☆、第29話
徐慧現在算是親身體會到了,什麽叫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在後廷這種地方,論你再如何小心,再循規蹈矩,有些麻煩還是躲不掉。
就像這次的事情,她真是平白無故的被卷了進去。
何憐已經被帶去調查了,整整兩日未曾回來。
清寧宮陡然間安靜了下來,讓徐慧想起在家中時的氣氛,就是一個字——“靜”。父母說話輕聲細語,姐妹兄弟間和和睦睦。大家各看各的書,各做各的事,日子平靜而美好。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長大,徐慧起初以為自己會與何憐合不來。誰知習慣了她的喧鬧後,這時候卻突然覺得這偌大的清寧宮冷清了許多。
好在這種情緒還未來得及蔓延,門口便傳來宮人的通傳聲,太宗已然進門了。
徐慧連忙打起精神來迎駕。
過年這幾日,民間玩樂慶祝,官員放假休息,卻是皇帝最累的時候。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要太宗操心她的事情,徐慧感覺十分不好意思。
她想不出自己能以什麽方式報答他,只好在他來清寧宮的時候,表現得比以往殷勤一點。
太宗是什麽人物,一眼就看出了徐慧的小心思。他接過還冒着騰騰熱氣的人參飲,放在唇邊吹了吹,眼皮子都不擡地說:“朕要你答應一件事。”
“陛下您盡管說。”徐慧忙道:“徐慧定當竭力而為。”
太宗擡眸看她,見徐慧一臉認真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徐慧頗為苦惱地微微皺起眉頭,用表情催促他快點說。
他怎麽就不懂她想報恩的急切心情呢……
誰知太宗卻道:“朕要你像原來一樣,不忘初心。”
“?”徐慧不解其意。
太宗笑問,“你一定很想知道,朕為什麽要插手此事吧?”
徐慧點點頭。
他有幾分自嘲地輕挑嘴角,“這皇宮裏集中着天下至尊的權力,身處在這個漩渦裏,所有人都會不知不覺地改變,包括朕。”
他看着她年輕的面孔,清澈的瞳仁,頗有幾分悵惘地說:“可朕不希望你也這樣。你是個有靈氣的孩子,有百年難遇之才。如果朕召你進宮會扼殺了你的這分靈氣,朕會自責一生。”
徐慧突然想起薛婕妤也說過類似的話,可經過晉王的事情後,可以推斷出薛婕妤的目的并不單純。
那麽——陛下呢?
他對她,可是真情實意?
徐慧突然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竟然對他毫不懷疑。
薛婕妤,楊淑妃,武才人,或許所有人都想利用她,可是陛下絕不會。
太宗還在說:“朕知道要你一成不變對你太過苛責,因為身處其中,就算你不想害人,起碼也要學會保護自己。所以,為了盡量留住你的初心,就由朕來守護你。”
“你不必感到不好意思,若是那樣就太見外了。朕早就說過,既然是朕親自将你拉入了這個局,朕就一定會護你安好。”
太宗說出這番話時,突然就感覺肩膀上沉甸甸的,好像有一種叫“責任感”的東西在壓着他,提醒他務必要把這個小姑娘健健康康地養大。
“對了,說到這裏,聽說你對朕賞賜的禦膳頗有微詞?”
徐慧剛剛開始感動就聽到這句話,頓時像被魚刺卡住了嗓子一般,無言以對。
但她轉念想到太宗這樣不辭辛勞地照顧她,徐慧立馬調整好表情,非常端莊地笑着,昧着良心說:“怎麽會呢?陛下賞賜的食物都非常精致,徐慧感激不盡。”
說完還補充了一句,“若有什麽風言風語,那一定是謠傳。”
“朕就說嘛。”太宗笑眯眯地點頭,滿意地看着她稍稍圓潤了一點的小臉兒。“等朕忙過了這些日子,就親自陪你用膳。若是飯菜不夠吃,盡管告訴朕。”
徐慧硬着頭皮答應下來,“……謝主隆恩。”
在大事上她還是頗有原則的,至于這些小事……唉,随他吧。
徐慧無奈地想。
年初的這一場鬧劇,很快得以收場。
新春在即,事情沒有鬧大,在楊掌史這裏便徹底打住。
楊掌史依照楊淑妃所言,沒有指認燕賢妃。
表面上看來,她只是編了幾句瞎話,這在後宮算不得什麽稀罕事。只不過她恰巧倒黴,被皇帝知道了罷了。
新年剛下過大赦令,皇帝看在楊淑妃的面子上,也沒有重罰她。只是奪去楊掌史的女官封號,将她充入掖庭局為婢。
至于何憐,太宗還真不知怎麽處理她為好。
她畢竟是自打徐慧一入宮就跟在她身邊的,若是處置重了,只怕要叫徐慧傷心。可若輕了,又怕以何憐這性子,會再給徐慧惹麻煩上身。
太宗就問徐慧自己的意見。
徐慧想了想,說:“韋貴妃待我親厚,可何憐對貴妃心生怨怼已久,只怕難以共存。”
她完全可以借機處罰何憐,将她調教一番,讓何憐以後都循規蹈矩。可那樣又如何,何憐對韋貴妃的仇恨仍在,根源性問題無法得以解決,何憐在她身邊就始終會是個隐患。
無論她對何憐有多麽不舍,如今的何憐都已不适合呆在她身邊了。
“那依你的意思是?”
“陛下仁厚,如今又正值新年,不如赦她出宮吧。”徐慧淡淡笑道:“我母親來長安不久,許多事情尚且摸不着頭緒。何憐心思活絡,消息靈通,讓她與我母親解悶倒也不錯。”
何憐若是大些,她直接放她出宮嫁人就是了。可何憐比她還小一歲,在宮外有沒什麽親戚,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到底不安全。徐慧就想着,讓她在徐府呆一段日子,等何憐到了年紀,就托母親替她尋一門合适的婚事,可謂皆大歡喜。
太宗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摸着她的頭發說:“那就這麽辦。”
老實說,太宗原本還怕徐慧拎不清,對何憐心軟,舍不得罰她,更舍不得讓她走。沒想到徐慧看的分明,心裏早已有了主意。
☆、第30話
馬上就要到除夕了,臨睡之前,兩人難得沒有一起看書,太宗拉着她說話,問她在家時是怎麽過年的。
徐慧知道,在這場飛來橫禍初步解決之後,陛下想寬一寬她的心。
黑夜裏,徐慧配合地輕聲說道:“我家裏年味不重,父親好養生之道,從來不叫我們守夜。倒是有一年去鄉下老家過節,隔着圍牆聽說外頭在舉行驅傩儀式,人人帶着假面游走在大街上,驅散邪祟,聽起來十分有趣。”
太宗含笑看她一眼,“你可真是養在深閨裏的大小姐,嬌滴滴的小姑娘。這驅傩儀式的确有幾分意思,回頭有機會,朕帶你去玩兒。”
徐慧聽他這麽說,聲音裏透着幾分歡喜地道:“陛下去過鄉間的驅傩儀式?”
太宗沉默下來,突然有幾分尴尬。
他少年從軍,那時候沒怎麽正經過過年。後來成了皇子,當了皇帝,更是沒機會深入民間。
只有很小的時候,曾聽他大哥說起過驅傩儀式。
本來說好要一去玩兒的,誰知臨行前鬧了別扭,大哥帶着四弟走了,留下他一個人。
嚴格說起來,他也沒有參加過驅傩大會啊。
太宗吸吸鼻子,眼睛在天花板上掠過一圈,臉背對着徐慧說:“……別這樣,給朕留點面子。”
徐慧配合地裝死睡覺。
除夕那日,宮中大宴。晚間,後宮所有妃嫔和皇嗣都聚在一起守歲。
唐朝人喜歡大家族聚居的感覺,所以如果有輩分高的老人在,那麽不但老人的直系兒孫,可能連已經成家的弟弟、侄兒、出嫁的妹妹、外甥,各種七零八碎的親戚都聚在一起,來個大團圓。1
宮中也是一樣,各種皇親國戚齊聚一堂,人人以盛裝華服出席,如陽光下的琉璃一般晃着人們的眼睛。
不過雖然男女老少共處一室,該有的秩序還是有的。後妃與後妃挨着,皇嗣與皇嗣挨着,沒人敢到處亂竄。要巴結位高權重的,都在平日裏下功夫,哪有過年臨時抱佛腳的。是以宴會上人數衆多,卻井然有序,除了熱鬧一些之外,不曾讓人感覺喧鬧雜亂。
徐慧還是挨着韋昭容坐。韋昭容仍舊十分健談,言語間都是新年期間皇宮內外的趣事,卻全然不提“韋貴妃古籍投毒”這樣敏感的話題。
徐慧不動聲色地看了上首韋貴妃一眼,恰好遇到韋貴妃的眼神,雍容淡定,從容大度。徐慧一下子便明白了,韋貴妃這是在放信號,她根本沒把前幾日的鬧劇當回事兒呢。
韋貴妃能不計前嫌,徐慧心裏頓時輕松了不少。
誰知這個時候,楊淑妃那邊突然來了人,賜了徐慧一碟膠牙饧。
唐朝人過年愛吃甜食,膠牙饧是其中非常貴重的一種。因為這時候甘蔗制糖法剛從國外傳入不久,蔗糖還很不普及。
這膠牙饧比較粘軟,甜度适中,小姑娘都很喜歡吃,沒有哪個女孩子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