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說了,有些人啊,不知是來看書的,還是争寵的。”

她這麽說,徐慧就不好再說什麽了。看來薛婕妤是真的很讨厭武才人。

兩人相攜着上了樓,剛才沒說完的話,薛婕妤繼續說:“她當誰都像你一樣,有陛下欽賜的出入之權?自從陛下把她挪到了靜閑殿,她也不嫌遠,三天兩頭的過來,煩的我喲……”

徐慧突然想到,武才人可能是因為她的那句“以才侍君者長”,才锲而不舍地來藏書閣吧。

只不過,武才人好像誤解了她的意思……

“四妃是可以派人過來借書的。之前武才人不知使了什麽手段,通過燕賢妃來了兩次。”薛婕妤在這後宮沒有子嗣,又不用争寵,算是半個世外之人,說話非常直接,“看她打扮的那個樣子,千嬌百媚的,哪裏是來看書的?分明就是在等陛下。”

徐慧想起自己先前做過的蠢事,輕聲道:“自打先前徐慧在藏書閣偶遇陛下之後,陛下每次過來都會叫人查探一番。知道有旁人在,陛下大多都會避開。”

薛婕妤冷冷道:“可不是嗎,誰喜歡看書的時候被人打擾?何況她還是陛下不喜之人呢?”

薛婕妤見徐慧不說話,不由問道:“慧兒,你該不會可憐她吧?”

不及徐慧回答,薛婕妤便道:“你可千萬別。武媚娘這樣的人可用不着你的可憐。”

徐慧搖了搖頭,“只是突然想寫點東西。”

聽她這麽說,薛婕妤眼前一亮,忙道:“快過來,我這邊有筆墨。”

徐慧跟她過去,緩緩跪坐在書案前,提筆寫下一首詩。字跡流暢,無一處停頓修改。

詩成之後,薛婕妤迫不及待地接過去看,不複平日裏的矜持模樣,大笑出聲,禁不住贊嘆道:“好!好詩!”

“舊愛柏梁臺,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辇,含情泣團扇。”

“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1

薛婕妤念完,不由笑道:“你這是意有所指啊!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莫不是怨了陛下上元節時厚賜蕭才人,卻未曾賞賜你分毫?”

徐慧搖頭失笑,“那都多久的事情了,難為您還記得。”

“那……”薛婕妤默了一默,微微冷了臉色,“難道你将武才人比作班婕妤?班婕妤辭辇,賢良淑德,她武媚娘又怎可與班婕妤相提并論?”

徐慧還是搖頭,“班婕妤與武才人性格不同,各有各的可取之處,我并沒有比較之心。”

薛婕妤道:“也是,若論性情,你倒是與班婕妤更像。”

只是如今徐慧聖眷正濃,拿班婕妤作比,實在是不吉利。

薛婕妤意識到自己失言,趕忙換了個話題,“這詩叫什麽?”

徐慧方才只想到了內容,就先記了下來,經薛婕妤這麽一提,才想起來還要拟題。

“就叫《長門怨》吧。”

她自己笑着補了一句,“好像怨氣是挺重的。”

薛婕妤想了想,好笑地說:“一般題為《長門怨》的詩,都是失寵的妃子顧影自憐,抒發自己內心的憂傷。你一個寵妃寫這樣的句子,還真是……也不怕不吉利。”

“有什麽呢,寫詩本就是創作,可以寫自己,也可以在一部分事實的基礎上虛構。”

徐慧的确是受了武才人的啓發,才作出這首詩。可其中半真半假的,還摻雜了一點她個人的情感。這首詩究竟是在寫誰,便說不清楚了。

為了表明她寫的不是自己,起碼不是完全的自己,徐慧還道:“方才您說我與班婕妤相像,可比起班婕妤的直言勸谏,徐慧還差得遠呢。”

薛婕妤并不覺得徐慧比起班婕妤差在哪裏,不禁追問道:“這話怎麽說?”

徐慧笑笑,“班婕妤辭辇于君,我卻與陛下共乘一辇,相比班婕妤,不就是小人一個?”

當年漢成帝寵愛班婕妤,邀其同坐于一辇之上,那是何等地榮耀?可班婕妤以“聖賢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之言推辭了。

薛婕妤聞言再次大笑起來,指着徐慧笑道:“什麽小人,你這是解君意。要麽怎麽班婕妤會失寵,你卻深得陛下喜愛呢?”

兩人一早上相談甚歡,可時間不早,徐慧還要準備下午去甘露殿,就先告了辭。

徐慧走後,薛婕妤叫來徐公公,對他吩咐道:“去叫人把徐婕妤這首詩謄下來,留在我這裏。原稿送到甘露殿,你親自承與陛下。”

徐公公在藏書閣呆久了,也略同文墨。聽薛婕妤這麽說,他遲疑了一下。

薛婕妤就問,“怎麽了?”

徐公公受了徐慧不少的恩惠,他也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十分得寵卻還平易近人的小姑娘,就大着膽子說了一句,“這首詩……陛下看到,不會生氣吧?”

薛婕妤眉梢微挑,“這話怎麽說?”

徐公公先告了罪,這才說:“在徐婕妤的這首詩裏,并沒有把君王擺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其中隐含的憤怒與失望,與一般的宮怨詩不同,好像有一點……反抗的情緒。”

他說的沒錯,徐慧詩中這種平等的觀念和有意識的反抗,在以往的宮怨詩裏是從沒有過的。自徐慧詩起,宮廷題材詩作新變了一個方向。而徐慧不凡的才華、思想和見解,對當時和以後的女性都産生了極大的影響。2

薛婕妤經他這麽一提,也意識到了其中的嚴重性。可她想了一想,還是道:“你且按我的話送去。陛下是明君,不會因為這一點而動怒。”

魏征多次直言上谏,沒把太宗給頂死,都沒見太宗把他怎麽樣。徐慧的詩裏不過是有一點小小的反抗情緒,又不是寫實的,太宗絕不會介意。

徐慧不會主動寫詩邀寵,薛婕妤就想幫她一把,讓陛下多了解到她的才華。

不過薛婕妤沒想到的是,太宗看到這首詩之後,還真的生氣了。

不是因為她詩中的言辭和語氣,而是……太宗聽說,今天早上,武媚娘也去了藏書閣。

武才人被薛婕妤拒之門外的時候,徐慧肯定在旁邊。依太宗看來,徐慧就是心軟了,同情起了武媚娘,才幫她寫這首詩,然後送給他看。

她什麽意思?

這不就是在幫武媚娘邀寵嗎?

從看到這首詩開始,太宗便沉着一張臉。

整個甘露殿的氣氛都壓抑起來。

徐慧來的時候,敏感的察覺到了殿內的空氣不對。

在門口處,她照舊與王德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見王德一副要死的表情,之後又指了指她。

徐慧有點懵,王公公這是說她要死了?

她怎麽就要死啦?

徐慧決定以不變應萬變,進殿之後,她就像往常一樣該幹嘛幹嘛,完全沒把上首那座冰雕一樣的大佛放在心上的樣子。

還能有什麽辦法,他心情不好,她總不能主動去觸他的黴頭吧。

她本想着,太宗向來氣不長,過一會兒自己就該消氣了。

誰知徐慧不搭理他,太宗反而更生氣了。

徐慧只能更加集中精神,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她聚精會神地做事,不知不覺中已近黃昏。

等奏疏整理的差不多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正打算稍稍放松一下,結果一擡起頭就看到太宗正站在她身前,如一座大山一般壓在那裏,來勢洶洶的樣子。

☆、第43話

“今天去藏書閣了?”他沉聲問。

徐慧心裏有些奇怪他為什麽要明知故問,但還是點了點頭,乖乖回答。

“遇見武才人了?”

他像審犯人似的審她,弄得徐慧一頭霧水。

“沒有,薛婕妤未曾允她入內。”

太宗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俯下身,伸手擡起她的臉,盯着她的眼睛。

“所以你心生同情,為她寫了這首詩?”

他将那張宮紙随手在她面前一丢,上面清清楚楚的一手《長門怨》,正是徐慧的筆跡。

徐慧心裏有點不高興,她以為他是她的知音,能夠讀懂她的詩。卻不想太宗甚至不如薛婕妤明她心事,連想都不想就直接在心裏下了這樣的定論。

太宗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默認,更加生氣了,“這詩若是她寫的,還有幾分看頭。可你……”

太宗說不下去,只覺胸口有團烈火在燃燒,當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他把徐慧捧在手心,悉心照料,可她卻為了旁人寫這種詩來怨他氣他!

“徐慧啊徐慧,你可真是厲害。”

他怪裏怪氣地說了這麽一句。

徐慧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太宗迎着她的視線,寒聲道:“自古至今用《長門怨》來争寵的女人多了去了,可是替別人争寵的,你卻是頭一個。”

徐慧張口正要說話,太宗卻已起身,冷淡地下命,“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來甘露殿了,等你想清楚再說。”

徐慧沒有立即動作,她怕自己忍不住和他争辯,失去理智。

她默了一默,調整好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後,方起身告退。

太宗見自己朝她發火,她卻還是這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心中更是有一團無名火,燒的他喘不過氣來。

他厭煩地甩手催促她趕緊走人,然後轉過頭一個人生起了悶氣。

徐慧快步向殿外走去,直到走出甘露殿,她才發現自己的雙腿一直在發顫。

她心裏好害怕。

她握住王掌史的手,手心全都是汗。王掌史見她出來的急,臉色又不大對,忙問她怎麽了,徐慧卻不肯說。

王掌史看出徐慧心情不好,便不再追問。一路無話,回到清寧宮後,徐慧連晚膳都沒心思用,就叫人打水泡澡。

澡盆裏慣來都會放些花瓣和藥材,有寧神安眠的功效。

徐慧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自己一個人深深呼吸,再長長吐出,調理氣息,以免郁結于心。

她想起傍晚太宗發怒的樣子,當真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往日裏的柔情蜜意,他竟全然不記得一般,對她咄咄相逼。

徐慧說不明白心裏是什麽感受。是驚慌?是委屈?是憤怒?

好像都不是。

最多的……應當還是失望吧。

他也不知是中了什麽邪,以太宗的造詣,應當看得出這首詩無論是與武才人還是徐慧,內容都不十分相符,只能說是有感而發的虛構作品。

他究竟是為什麽,才會只盯着那一點點的怨氣瞧,而沒有讀懂這首詩呢?

徐慧想不明白。

她靠在浴桶上,回憶着當時的情景。

徐慧當時好像什麽都沒有說,或者說沒有來得及說,就被太宗趕了回來。

她應當出言相譏,與他針鋒相對嗎?

不——

那時候太宗正在氣頭上,徐慧若與他争辯,只會撞到刀口上,等同送死。

在家裏的時候,母親姜氏曾經教過她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其中有一點,便是與人有了紛争時,不要急于争辯。

人是情感動物,在情緒激動,大腦不受控制的時候,什麽事情都做的出,什麽話都說得出來。這個時候無論她說什麽,對方都聽不進去。

若對方是個明事理的人,等回過味兒來,自然便會主動來求和,甚至因為她當時的不言語,感到更加的愧疚和抱歉。

這樣的道理,徐慧小時候也是聽不進去的,直到一件真事兒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幼時有一個交好的鄰家姐姐,常來他們家裏玩兒。有年夏天,姐姐在他們家裏遇到了徐慧的表哥,兩人就看對眼了。

徐慧和表哥從小就認識,兩人相處的如同親兄妹一般。雖也有注意男女之防,但時有親密之舉是免不了的。比如這天園子裏下了雨,表哥一時心急,就把自個兒的披風褪下來批到徐慧頭上。

這一幕恰好被鄰家姐姐瞧見了,就記恨上了徐慧。

這個姐姐年紀比徐慧大三四歲,心裏還算存得住事兒,就忍了這一回。

可次數多了,鄰家姐姐終于爆發,與徐慧大吵了一架,罵她不要臉,勾引自己喜歡的人。

徐慧當時特別生氣,也是年紀小,沉不住氣,倆人對吵了一架,說了許多絕情的話。

等過了幾年,徐慧的表哥和別人成了親,鄰家姐姐也定了親事,她才覺得自己當初不應該那麽對徐慧。

可兩人當時吵的天翻地覆,這幾年也漸漸疏遠了。再想回頭,難如登天。

徐慧至今記得自己當初苦苦辯解的樣子,渾身顫抖,滿心委屈。她口如連珠,滔滔不絕地為自己申冤,可對方根本聽不進去。

為這件事她苦惱了許久,最後姜氏看她心裏有事,就問徐慧怎麽回事。

誰知徐慧一說完,姜氏就笑了。

“你 這傻孩子……”姜氏和藹地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有定數的。你與你表哥親密,她卻喜歡上了你的表哥。你就是再怎麽避讓,這也是一個死結。你若當時看 得開,漸漸同她疏遠,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如果沒有那場激烈的争吵,再過幾年,你們也還是想起來彼此能微微一笑的朋友。”

“可我舍不得她呀……”

徐慧當時不明白,關系那樣好的兩個人,為什麽就不能相親相愛一輩子呢。

姜氏搖搖頭,“人生有許多不同的階段,在每一個階段,會有不同的人陪你走過。除了親人,你不能強求每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

徐慧一直記着姜氏的話。

所以在把何憐送走的時候,徐慧心裏雖有不舍,但那種疼痛很淺,并不致命。只要想到這樣做對她們彼此都是好事,她的心就寬了許多。

回憶起這段往事時,徐慧不由地輕輕一笑。

任何人都不是一開始就是現在這副樣子。如今她看似心如止水,無欲無求,可又有誰知道,當年的徐慧是怎樣的年少氣盛呢。

她與旁人沒什麽不同,只不過比起許多人,她的成長要早了許多。

這種成長不是身體上的發育,而是心靈的成熟。

偶爾她也會覺得這樣很累,比如晉陽,晉陽的早熟,顯然已經成為了她的心理負擔。

不過徐慧就不會。大多數時候,她十分慶幸自己提早明白了許多事理。她對自己目前的狀态十分滿足。

等出了浴桶,換上新衣,徐慧寫字畫畫,看書睡覺,與平日裏沒有任何不同。

她奇異地發現,自己的心情竟然好了許多。比起得寵時的日子,她竟當真覺得現在更加自在。

王掌史這時候已經将事情打聽的差不多了,見徐慧笑了,險些沒吓死。

她以為徐慧受了刺激,瘋了。

“婕妤,您沒事兒吧?”王掌史擔憂地問。

徐慧微笑道:“自然無事。”

王掌史道:“有什麽心事,您盡管放心和我說,千萬別自個兒憋在心裏,傷了身子。”

“今晚我想把這卷書看完。”徐慧說道:“明日不用去甘露殿當值,可以睡個午覺。”

“婕妤……”

徐慧失笑道:“王掌史一向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又何須勸我?”

王掌史皺眉道:“您當真不打算向陛下求和?這樣僵持着,也不是個辦法啊!”

王掌史已經做好了用長篇大論苦勸徐慧的準備,誰知徐慧竟輕巧地回答,“我知道。你放心,我只給自己放兩天的假。等這兩天過去,陛下冷靜下來,我便去同他解釋。”

“啊?”王掌史有些意外,想不到徐慧竟然肯放下身段,她可還沒開始勸呢?

難得看到精明的王掌史露出這副傻樣,徐慧抿唇一笑,眉眼溫柔動人,“若是別人,我才不管。可陛下終究是不同的。”

陛下不是陪她走過一個階段的友人,當斷則可斷。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親人。自從入宮那一天起,她的命運就與太宗息息相關。

她不會放棄他。

既然他們的開始是由他來決定,那麽公平起見,要結束,也要她徐慧說的算才行。

而現在根本就不是結束一切的時候。

王掌史目瞪口呆,許久方道:“婢子虛長了婕妤十幾歲,論起才情人品,皆不及婕妤萬一。”

“別這麽說。”徐慧對她笑了笑,溫和地道:“回去歇着吧,今晚陛下不在,我這裏不需要有人守着。”

王掌史依言退下,從不信佛的她拉着杜掌膳一起燒了道高香,感謝菩薩賜給她這樣一位好主子。

杜掌膳被她搞得一頭霧水,不過時間久了,清寧宮裏漸漸以王掌史為尊,兩人雖是平級,杜掌膳也樂得聽她的,就乖乖地跟着燒了香拜了佛。

等燒完了,杜掌膳才問她怎麽回事。

王掌史看着她笑,“真是傻人有傻福。明天好好給婕妤準備幾樣好吃的,把主子伺候好了,将來有你我的好日子。”

☆、第44話

徐慧這邊悠悠閑閑地給自己放假,甘露殿裏生悶氣的太宗就沒那麽好過了。

他要氣死了好嗎!

他想不明白,徐慧為什麽就不知道替自己争點什麽。難道把他推到別人身邊,他就會開心了嗎?

這些話徐慧是沒有說,是太宗自己推想出來的。可在他看來,徐慧就是這麽做的。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要說她去年剛入宮的時候,年紀小不懂事,還是孩子心态,也就罷了。

可今年,他都逮住她看那種書了,怎麽還是不通曉男女之事?

李二心情不好了,讓人上酒。

咕咚咕咚灌了自己好幾杯,發覺一個人喝悶酒無趣,想找個訴苦的人。

找誰好呢?

韋貴妃太高高在上,不是個能說貼心話的人。陰德妃和燕賢妃唯唯諾諾,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要緊話。

楊淑妃倒是溫柔可人,可她和徐慧走得近,不好同她講徐慧的壞話的。

往下數,韋昭容是韋貴妃那邊的人,楊婕妤和燕賢妃她們差不多……

後宮佳麗三千人,太宗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個能說心裏話的人。

往外頭想想,他和長孫無忌啦、侯君集啦倒是親厚,可是這種後廷裏的事情,也不好拿出來同他們說啊。

太宗覺得他要憋死了,他得出去走走。

走着走着,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齊王妃這裏。

他頓住腳步,有幾分猶豫。

齊王妃是他的四弟妹,溫柔小意,加上不倫的刺激感,曾有一段時日,太宗非常喜歡她。

可後來經過魏征的冷水一潑,這份心思也就漸漸淡了下來。加上徐慧入宮,他已經很久未曾涉足此地。

王德在旁小聲道:“陛下可要遣人通傳?”

太宗還在猶豫,裏頭已經有人出來,為首的正是齊王妃。

他便上前道:“免禮。朕路過此地,可擾了你歇息?”

齊王妃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一身酒氣,知道他有心事,也不急于點破,溫柔地笑道:“怎麽會呢。陛下若不嫌棄,不妨到屋裏坐坐。”

太宗從善如流地進了屋,王德跟在後頭,心叫不好。陛下正和徐婕妤鬧着別扭,這會兒若和齊王妃舊情複燃,那徐婕妤想要複寵,可就難了。

其實太宗此番行為,自有他的考量。經過這件事,他覺得徐慧還是沒把他當成異性看,不知道嫉妒。若是她知道他去了旁人屋裏,是不是就會有所觸動?

他心裏其實不大希望徐慧太過賢惠的。

徐慧和文德皇後不同。文德皇後是他的正妻,大度賢淑,能容人,的确值得贊美。

可徐慧身上沒有正妻之責,根本沒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這般将他往外頭推似的做法,反倒令他心寒了。

加上齊王妃确實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太宗覺得和她說說話,或許能緩解一點眼下這種煩躁的感覺。

于是他就跟着進了內殿,兩人相對而坐。宮人上了剛燙好的酒,喝到肚裏去,十分溫暖舒服。

太宗不好開門見山地訴苦,就先關心問候了一番她的起居。

齊王妃是個聰明人,知道今日的談話重點不在于此,就簡單答了幾句,然後小心翼翼地問起太宗的近況。

太宗不鹹不淡地說了幾件小事,後來自己也嫌煩,幹脆掏出了徐慧的那首詩,直接拍在齊王妃面前。

這個時候他倒不把她當情人了,兩人更像是朋友。

他苦悶地說:“朕最近好像有點喜歡一個小姑娘。”

太宗寵愛徐慧的事情,齊王妃身處後廷,自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起初她以為這份寵愛不會持久,畢竟以她對太宗的了解,相比于不懂事的年輕女子,太宗更喜歡成熟知性有魅力的女人。

可沒有想到,徐慧這麽一得寵,就是将近一年。并且看太宗如今的樣子,竟是已對徐慧十分上了心,完全不是他口中的“有點喜歡”那麽簡單。

齊王妃雖不是太宗的正經妃嫔,但到底是做過露水夫妻,心頭不免有幾分酸澀。

不過她自知以自己的身份,在太宗身邊本來就不該奢求太多,于是并未表露出來,反而十分輕松地同他說:“是徐婕妤吧?”

她提起徐慧時的語氣,刻意帶着一點點的喜愛,想來這是太宗希望看到的。

太宗果然對齊王妃的态度十分滿意,覺得她是個能說話的透亮人。

他點點頭,指着那首詩道:“這姑娘不開竅,真是讓人氣惱。”

齊王妃看了看那首詩,不免覺得有幾分奇怪。

“陛下對她寵愛有加,徐婕妤怎麽會憑空寫出這種閨怨詩呢?是不是哪裏搞錯了?”

太宗搖搖頭,嘆息道:“她這是為那武媚娘寫的。”說着就把有關武才人的事情給說了。

齊王妃默了默,突然搖頭笑道:“陛下恐怕是誤會徐婕妤了。”

太宗一愣,“誤會?”

齊王妃柔聲啓發道:“陛下認為這首詩裏的‘班婕妤’,是誰呢?”

“自然是那武才人。”

齊王妃搖頭道:“是,卻也不是。武才人失寵不假,徐婕妤心生感慨,或許也是真。可班婕妤同武才人,兩人行事風格極為不同,拿她們二人作比,實屬笑話。徐婕妤年少聰穎,不會犯這等低級的錯。”

太宗冷靜下來想想,她說的确實非常有道理,不由追問道:“那她是寫自己?”

齊王妃想了一想,推測道:“或許有這麽一點兒意思在。可以看得出來,徐婕妤內心深處,對陛下還是缺乏信任感。”

太宗眉頭一挑,有些不悅,“難道朕對她還不夠好?”

“陛下明鑒,我這樣說,并非是為了挑撥離間。”撇清自己後,齊王妃分析道:“她小小年紀就進了宮,缺乏安全感并不奇怪。而且徐婕妤早慧,才情出衆,難免有幾分心高氣傲。至于這詩……”

她又品了一品,方道:“應當是真假摻半,借詩言志,卻與現實并無太大幹系。陛下無需如此介懷。”

其實太宗也就是關心則亂,只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那部分,就生起了徐慧的氣。這個時候仔細看來,就覺得齊王妃所說不無道理。

誰規定寫詩一定就要完全寫實的?他天大地大,還不許人家文學創作了不成?

太宗突然後悔起來,下午他對徐慧大動肝火,實在是太輕率了。

又不是十幾二十歲的毛頭小子了,怎麽能這麽沖動呢?

他用了大半年的功夫,好不容易才和她親近了一點。現在倒好了,徐慧本來就慢熱,被他這麽一罵,搞不好又要一朝回到一年前。

太宗想想就想哭。

于是他又幹了一杯。

這時候再看徐慧的詩,只覺得她一字一句,參透人情,饒有氣骨,怎麽看怎麽棒。

他怎麽就犯了渾,做出那等蠢事呢?

齊王妃見他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喝起了悶酒,就溫柔地勸道:“這事不怪徐婕妤,也不怪陛下。陛下定是覺得自己對徐婕妤那麽好,她卻不領情,所以傷了心了。”

“對對對!”李二附和道:“朕就是這麽想的。”

不怪他曾經動過立齊王妃為繼後的念頭,要論善解人意,宮裏頭少有人能比得過她。

“旁觀者清,我們外人看到的都只是徐婕妤的才華。就像薛婕妤,她和徐婕妤親厚,讓人把這首詩送到甘露殿去,肯定也不是想讓陛下對徐婕妤生氣的。”

太宗失神道:“你說得對……朕這到底是怎麽了?”

齊王妃取笑道:“陛下這是對徐婕妤動了心呢。”

“啊?”太宗被她一語點破,不由有幾分尴尬,“怎麽會,她那麽小的一個女娃娃,朕就是覺得她讨喜。”

齊王妃笑了笑,沒有反駁,卻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太宗在她的笑容裏敗下陣來,只得認了栽,“可能真的是吧。朕都這把年紀了還喜歡一個小姑娘,說出去朕都臉紅。”

齊王妃心想,住在這後宮的女人來歷大多不簡單,陛下有要她們的膽子,反倒不敢和徐慧這個名正言順的妃子好?

還是因為在乎,所以才顧慮重重。

她突然有幾分失落,但是此時并不是她邀寵的時候,是以齊王妃并沒有表現出來。

太宗心大,也就沒發覺。時候不早,幹了杯中酒,他就要回甘露殿了。

将太宗送走後,齊王妃身邊的心腹宮人不禁問道:“娘娘為何不留陛下?”

齊王妃苦笑道:“要留,也得留得住啊。”太宗的心已經不在她的身上,她就是把人留下來了,又有何用。

太宗的心此刻的确已經飄遠了。他喝了酒,解了氣,回甘露殿的路上,他就開始想念徐慧。

他想念她一本正經的表情,他想念她脫塵絕俗的側臉,他想念她抱起來時,溫軟的觸感。

可是才把人趕回清寧宮,就把她叫過來,不大好吧……

自己過去?不行,那也太沒臉了,好歹是一國之君呢,怎麽能被一個小姑娘吃的死死的。

太宗就這麽翻來覆去的,自我折磨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頂着兩個烏黑的眼圈兒去上朝。

下午到了在甘露殿處理政務的時候,太宗更是心氣不順。徐慧沒來,總要有個人填補上。蕭才人、武才人之流的都不行,這回來的蕭美人,話倒是不多,可是字寫得太醜了,拿出去給他丢人。

好容易挨了一下午,太宗終究是坐不住了,起身叫王德,往清寧宮去。

王德一聽就樂了,太宗和徐婕妤怄了一天一夜的氣,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就提心吊膽了一天一夜。眼見着太宗主動去清寧宮,那就是要和好了,怎麽能不叫他們高興?

☆、第45話

清寧宮裏,徐慧午睡起來後心情舒暢,一時興起,叫人搬來她的琴。

她從小學琴,但說不上鐘愛,學成之後,只有偶有興致時才會取出琴來彈奏。平日裏在那兒擺着,也是積灰。

為什麽不愛天天彈琴呢?怕是因為小時候被母親逼着練琴,失去了興趣吧。那時候她只愛看書寫字,母親怕她看成個呆子,就請了師傅來家裏教。

學琴不比讀書寫字,進度自在心中。既然請了師傅,那就要跟着師傅的步調來走。在姜氏的督促下,徐慧每日都要練上兩個時辰的琴,實在是苦不堪言。

那時候她心裏不是沒有怨過母親的。只是長大了才覺出會彈琴的好處來。

她心裏的事情多,有時找不到合适的人傾訴。這個時候只要彈上幾曲,心裏就會輕松許多。

太宗進來的時候,遠遠聽得琴音袅袅,不由有些吃驚。清寧宮裏能彈出這種水平的,自然只有徐慧,可他從未聽過徐慧彈琴。

他本以為她除了有文采,也就是寫字好了,不想琴技竟也如此高超,看得出來是童子功,打小便開始練的。

太宗站在門口聽了半晌,心情愈發平靜舒緩下來。等到一曲終了時,他突然憤怒地發現,這個小姑娘太混蛋了!

她把他惹得暴跳如雷,氣的飯都吃不下,她卻在這裏彈什麽歡沁?

簡直氣死他了。

聽她曲調輕松,心情很棒的樣子嘛!

是不是不用陪着他這個老頭子,所以很高興啊?

太宗自個兒站在門口腦補了半天,剛生出打道回府的念頭,就見玉藻和玉蓉抱着琴走了出來。兩人見到他,都是一愣。

既然已經撞見了人,就不好再偷偷溜走了。再說門口的宮人知道他來過,肯定會禀告給徐慧。若是讓她知道他過而不入,只怕又要多想,還是且進屋去瞧她一瞧吧。

太宗這樣想着,自己都忍不住在心裏頭誇自己善解人意。

裏屋徐慧見到他進來,只有一瞬的錯愕,便上前行禮。

太宗突然發覺,他竟是被這個姑娘吃定了。看她的樣子,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似的。

他故意不叫她起身,沉着臉說:“不用去甘露殿當值了,看來你還挺開心的嘛?”

徐慧微微一笑,“怎麽會呢。”

明顯的言不由衷。

太宗輕哼一聲,垂着眼皮,拉長着一張臉道:“朕不過來,你就一輩子不理朕了?”

“哪有,明天還要去當值呢。”徐慧輕聲道:“陛下只叫我今日不要過去,那麽明日,無論陛下想不想見到我,徐慧都會去找您。”

“真的?”他握住她的手臂,不确定地追問。

徐慧輕輕吐出口氣,擡眼問他,“陛下還在生我的氣嗎?”

太宗的心,忽然變得非常非常柔軟。

他低下頭,将她一把拉了起來,兩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他輕撫着她柔嫩的臉龐,柔聲道:“朕怎麽舍得生你的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