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上太宗便吃味起來,反複提醒她那人是個和尚。徐慧這才明白,他估摸着還在怕她去做小尼姑,勾搭十個八個漢子呢。年輕寡居的尼姑和清秀俊逸的和尚,可不正是小說話本裏常見的配對兒嗎。
徐慧就笑話他多想。太宗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想多了,還把那些關于玄奘的傳言說給她聽。徐慧聽了就笑道:“那還有傳言說食得聖僧肉者,可得長生,陛下還會為此吃了他不成?”
太宗一愣,還當真認真地想了想,被徐慧輕捶一把,嬌嗔道:“您想什麽呢?”
“吃肉啊。”
徐慧瞪大眼睛,“您真要吃人啊?”
“嗯。”太宗一把摟過她,撲倒在床,“朕才不吃那和尚,朕要吃你這小尼姑~”
“小尼姑”嗚嗚抗議,卻被他的吻堵得結結實實,反抗不能。
玄奘歸唐後沒多久,《大唐西域記》成書。太宗歡喜之下,早就忘了先前攻打高麗不下的煩憂。
可一場仗剛打完,又一場硬仗即将開打。不同于軟弱的高麗,這次來惹麻煩的是大漠的薛延陀,不好對付多了。
“他們好煩啊。”太宗一邊和徐慧抱怨,一邊下旨反擊。
這一回他沒有親自上陣,唐軍倒是順順利利地打敗了拔灼。随後薛延陀的附庸回纥出兵,将拔灼殺死。随後拔灼的堂兄伊特勿失可汗咄摩支向唐軍投降。貞觀二十年,薛延陀滅亡。
太宗大喜過望,立即下旨在漠北設立安北都護府,在漠南設立單于都護府,建立了南至羅伏州、北括玄闕州、西及安息州、東臨哥勿州的遼闊疆域。
太宗曾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他這個天可汗不是白叫的,對待各族人民,他可謂一視同仁。
如此這般,大唐遼闊的國土和太宗對商業發展開放的态度,為東西方來往的商人提供了安定的環境,使得絲稠之路上的商旅不絕于途。大宗的貨物在東西方世界往來傳遞,使絲綢之路成為整個世界的黃金走廊。3
攘除了內憂外患之後,太宗又想好好放松一下了。恰逢工部尚書閻立德主持修建的翠微宮竣工,太宗便推說京城悶熱,帶着徐慧去往翠微宮避暑。
翠微宮地處秦嶺北麓,乃避暑佳處。修成之後,太宗便入住含鳳殿,在此處理朝政。
不同于以往在宮裏的時候,這回徐慧也同他一起住進了含風殿。原本她是不肯與太宗同住的,太宗推說給徐慧修建的宮殿還在修,這才把她騙了進來。
結果沒過多久,就被徐慧給揭穿了。翠微宮統共就那麽大,徐慧很快就轉了一圈,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麽還未修建好的地方。
太宗急忙扮可憐,摟住徐慧不放。那凄慘的樣子,讓她想起先前高士廉去世時,太宗痛哭流涕的模樣,瞧着委實讓人心疼。
她只好妥協,自此與他同吃同住,兩人更加親密無間。可惜的是,徐慧的肚子還是一直沒有動靜。
好在朝臣也知道陛下年歲漸長,精力不似以往,也不鬧着讓他雨露均沾,給了他二人一個清靜。
許是遠離了規矩森嚴的皇宮大內,太宗心情很好,時常帶着一群大臣與後宮駕幸翠微宮,流連于美景之間。
這日太宗突然文思泉湧,于是提筆寫下《小山賦》。寫就之後,太宗又覺得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便命衆人也來應和一番。于是前朝有許敬宗揮毫寫下了《掖庭山賦應诏》,後宮裏徐慧也奉上了一篇《奉和禦制小山賦》。4
有了徐慧珠玉在前,旁人就都不敢再吟詩作賦了。太宗自己作了詩過了瘾,又聽了徐慧的佳句,也不再奢求旁人之作。
如此安生地過了幾個月,徐慧只覺太宗在這翠微宮裏格外的輕松快活。誰知沒過多久,太宗竟又指責翠微宮宮室小氣,辱沒了大唐威儀,又讓人重修了玉華宮。
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耗費的錢財數不勝數。
那玉華宮本是隋炀帝吃喝玩樂的地方,豪華氣派,極盡奢靡。包括飛山宮在內的龐大建築群,都是用無數黃金白銀甚至能工巧匠的生命堆積起來的。
對于太宗的這一行為,徐慧十分不能理解。她想,若魏征在世的話,一定又會把陛下罵個狗血噴頭吧。可魏大人已經不在了。書寫着他谏言的屏風,也被陛下丢在了長安皇宮。
她期待着朝臣裏會有人站出來反對太宗窮奢極糜的行為,可讓她失望的是,就連以往敢于得罪陛下的長孫無忌,也都不敢說話了。她怎麽忘了呢,如今的長孫無忌可是太子太師,他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牽連太子。
只有太子點頭,長孫無忌才敢沖上來和太宗對罵。可太子敢嗎?
李治本就生性單純,甚至有幾分溫軟。原本他就擔心自己會被太宗換掉,又哪敢在太宗心情正佳的時候站出來指責自己的父皇?
徐慧又把希望寄托在朝中每一個說得上話的大臣身上,可是最終他們的沉默都讓她無比失望。
到底還是晉陽最懂徐慧,一語道破了她的期盼。還不及徐慧歡喜,就聽晉陽兜頭潑了她一盆涼水般,涼涼地道:“徐姐姐,你還是死心吧。今時今日,哪還有人敢頂撞耶耶呢。”
☆、第100話
徐慧輕輕蹙眉,追問道:“兕子,你這是何意?”
“徐姐姐難道沒有發現嗎?耶耶自打大病一場過後,性情大變。如今連我在他面前說話,都要小心翼翼。”晉陽滿面愁容地說:“其實這也并不奇怪。我讀史書,發現歷代帝王,甚至明君,到了晚年都頗有幾分糊塗。”
她這話說得十分直接,若傳出去,可是實打實的大逆不道之罪。晉陽也是信任徐慧,才會把自己內心的想法說給她聽。
徐慧聞言露出幾分驚訝,但并沒有指責晉陽的大膽之言。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許是我長伴陛下身側,朝夕相處,故而并不覺得他的改變有多麽驚人。可如今細細想來,陛下自從親自攻打高麗起,的确有幾分異常。”
在徐慧的認知裏,太宗雖偶有小打小鬧似的犯錯,但總體上來說,他是當之無愧的聖明君主。可近兩年來太宗的行為,可真是越來越讓她看不透了。
他下旨修建湯泉宮也就罷了,竟還接連重建了翠微宮。這還不夠,如今又要重修玉華宮。這和當年窮奢極欲的隋炀帝,又有多少分別?
好像只差了一個“荒淫無道”吧。若他再年輕個十幾歲,保不齊他還真能做出那般一日禦幾女的荒唐事來。
晉陽道:“徐姐姐,我從小就和那些朝臣們打交道,我知道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麽。”
見徐慧以眼神詢問自己,晉陽道:“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安然度過這一朝罷了。在他們看來,耶耶沒有幾年可活,只要熬到九哥繼位,他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晉陽的話雖然難聽,但徐慧心知肚明,她說的是實話。
瘋狂之後,往往便是滅亡。大臣們可能都是覺得太宗沒剩下多少日子,沒必要和他較勁,這才由着他胡來。
她長嘆一聲,附和道:“你說的沒錯。沒有人想要死在改朝換代之前。”
若是看不到黎明的曙光也就罷了,若是已經看到了那般充滿生機勃勃的景象,又有誰不想一睹日出東山的盛景呢?
“徐姐姐,”晉陽勸她,“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其實修建一個玉華宮,以大唐的國力還是綽綽有餘的。”
徐慧搖了搖頭,“我怕陛下并不滿足于此。陛下若再這般下去,只怕晚節不保。”
晉陽看出徐慧的意思,連忙勸道:“姐姐你雖得寵,但千萬不要沖動行事。耶耶已經不是以前的耶耶了,你可千萬不要激怒他啊。”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徐慧摸了摸晉陽的頭,柔聲承諾道。
整整一天,徐慧一直在回想自己與晉陽的對話。她還想起當年立太子之前,她同韋貴妃所言。
很多時候,袖手旁觀與推波助瀾無異,比如現在。她若眷戀聖寵,不出面勸阻陛下,只怕這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若是內心不得安寧,萬千寵愛又有何用呢?
徐慧下定決心,鼓足勇氣,打算與太宗長談一番。
時至今日,她才意識到魏征當年是多麽的勇敢無畏,才能一次次将生死置之度外地觸怒帝王。
自打移居翠微宮以來,太宗疏于政務,每晚沉醉于歌舞佳宴之中。徐慧不愛作陪,很少同去。他知她喜歡清淨,也不勉強,只等天色漸晚,宴會散去的時候再回含風殿。
晚上到了就寝的時間,徐慧沒有像以往一樣洗漱上塌,而是衣衫齊整,跪坐在含鳳殿大殿等他。
太宗回來,直接進了卧房,卻見不到她人。他愣了一下,心髒突然漏跳了一拍,連忙詢問宮人徐慧何在。聽說她在大殿裏長跪,他慌忙去尋。
大殿裏沒有點燈。一片黑暗中,徐慧靜靜地跪坐在那裏,似是陷入了沉思。
太宗帶人過來的時候,燭光映出她白皙的面容,清麗脫俗,眉眼間卻染上幾許輕愁。
“慧兒?”
他輕聲喚她,好似害怕會吓到她一般,聲音溫柔和煦。
“陛下。”她擡起頭來,太宗這才發現,徐慧身着禮服,長長的裙擺在身後鋪開,莊嚴又秀美。
“怎麽坐在這裏?回屋吧。”他走近她,說話間猶且帶着些許酒氣。
徐慧卻不動,肅容道:“徐慧有些話想同陛下說。”
太宗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淡淡得說:“有什麽話,不能回去再說?”
“回哪裏去呢?回長安嗎?”徐慧雙目灼灼地望着他,眼中認真的神情,讓太宗覺得似曾相識。
太宗蹙眉道:“回長安去幹什麽?京城氣候炎熱,哪裏比得上行宮舒服自在。”
“是啊,陛下如今是逍遙自在了。”她有些失望地說:“您以前從來不會這般行事的。”
她這樣說,讓太宗覺得心裏非常不好受。“朕怎麽了?不過是及時行樂而已。你還年輕,所以不明白。朕辛辛苦苦戰戰兢兢地操勞了這麽多年,放松幾天也不行嗎?”
她寒聲道:“只是幾日嗎?徐慧原本也以為,陛下在翠微宮避過暑後就會起駕回宮,如今看來卻是我想錯了。陛下怕是已經沉迷于行宮裏的醉生夢死,不想再回長安了吧!”
“慧兒。”他眯了眯眼睛,不知是酒醉,還是有幾分生氣地說:“朕不喜歡聽你說這些,讓朕想起一個人……”
“是魏大人嗎?”徐慧笑了笑,了然地道:“那便是徐慧的榮幸了。陛下雖不喜歡聽,可我倒是恨自己沒有早一點對陛下說這些話。”
太宗眉頭緊鎖,不能理解地說:“慧兒,你不過一介弱質女流,為何不能好好地呆在後廷,聽朕的話呢?為何要學魏征那硬骨頭,說這些戳朕心窩子的話?”
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又何嘗不是在拿刀子捅徐慧的心。她雖是在笑着的,眉頭卻不禁輕蹙,眼底微潤,明亮如夜空中的星,“原來在陛下心中,徐慧也不過是一個無用的小女子嗎?除了等待您的臨幸,我什麽都不能做?”
“徐慧。”他念她的名字,語氣重了幾分,“你不要曲解朕的意思。”
徐慧不言不語,許久方道:“陛下如何想我,并不重要。徐慧只望陛下停止宴飲,盡早回長安。”
太宗的臉色變了又變,不知想到什麽,突然露出一絲喜色,“慧兒,你是覺得朕冷落你了對不對?你不想朕看旁的女人是不是?”
徐慧見他誤會,卻沒有辯解。如果他願意為此不再游玩行樂的話,她也不介意他這麽說。
“傻姑娘。”他上前将她摟在懷裏,柔聲道:“你要是怨朕陪你的時間少了,可以和朕說呀!朕怎麽會冷落你呢?朕如果不喜歡你,就不會想盡辦法,要你與朕同住了。”
徐慧靠在他灼熱的懷抱裏,心中卻是一片冰涼。晉陽說得沒錯,他的确是變了,從貞觀十七年的那場大病起,他就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變得讓她越來越陌生。
今夜的這一番談話,雖然沒有從根本上轉變太宗的作為,但起碼他不再像之前一樣,沉溺于游玩宴飲之中了。徐慧本以為情況會越來越好,再過不久他們就可以回長安,誰知這個時候,她卻得知了一個猶如晴天霹靂一樣的消息。
陛下竟然……在服食丹藥!
這件事情太宗瞞得很緊,就連近身服侍他的王德都知之甚少。消息還是從吳庸這裏傳出來的。好在最早發現端倪的是徐慧,她将這件事情壓制下來,不讓消息傳出含風殿。
可是在此之後……她卻十分為難。這一回,她又該怎樣說服太宗呢?
要知道古往今來服用丹藥,追求長生不老之術者,從來就沒有過善終,反而會加快他們走向死亡的步伐。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陷入其中者根本不會考慮煉丹的危害,反倒會像鬼迷心竅一樣,一心相信自己一定會得到永生。
這樣的大事,已經不在她獨自一人能解決的範圍內了。徐慧思慮再三之後,召來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如今雖然已是太子太師,但不管怎麽說,他也是太宗的至交好友,徐慧相信他不會在這種要命的大事上袖手旁觀。果然長孫無忌一聽就坐不住了,站起身道:“我這就去面見陛下。”
“大人稍安勿躁。”徐慧正色道:“陛下将此事瞞的緊,只怕心意堅定,不好勸服。不如我們先揭開那幫江湖道士的底,讓陛下看清楚他們的真面目,才好行動。”
長孫無忌颔首道:“徐充容說的是,可陛下的身體怎麽辦?”
徐慧:“我會想辦法将那些丹藥換掉。不過只怕瞞不了多久,還望大人盡快查明此事。”
有了上回扳倒魏王時的合作經驗,兩人配合起來十分順利。前朝後宮,兩邊分別進行。
沒過多久,長孫無忌就查出了些許眉目。不過從他的臉色來看,得到的結果并不樂觀。
“這件事,只怕我不好再插手了。”長孫無忌皺眉道:“沒有想到,陛下身邊的這些江湖術士竟是武才人托人尋來的……”
“武才人?”徐慧驚詫道:“陛下不是……”不是一向厭惡她的嗎?怎麽會聽從武才人的話,吃起了丹藥?
☆、第101話
長孫無忌先前吃過了虧,現在已經不大幹預後宮之事了,故而攤手道:“這件事透着蹊跷,可涉及到後宮,還是由徐充容來查較為妥當。”
徐慧點點頭,“多謝。”
長孫無忌怕徐慧心慈手軟,猶豫再三後添了一句,“若徐充容需要我幫忙除掉這個武才人,我倒是可以想些辦法。”
徐慧想了想,低聲問:“是為了太子?”
見長孫無忌點頭,徐慧道:“大人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據我所知,武才人和太子殿下應當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往來了。”
長孫無忌冷笑道:“哼,那妖女不得聖寵,自是不甘寂寞。眼瞧着陛下移居行宮,便打起了太子殿下的主意。”
近日徐慧都在為太宗的事情操心,倒是沒有顧及東宮那邊的動靜。她颔首道:“那就說得通了。”
武媚娘一面接近太子,一面摧殘陛下的身體……還真是費盡苦心。
長孫無忌咬牙道:“可不是。徐充容你明白就好,千萬不要被這女人給騙了。我就怕你顧及昔日情分,不肯對她出手。”
徐慧沒有急着答應下來。此事究竟是不是武媚娘在背後興風作浪,還有待考究。就算和長孫無忌的關系逐漸趨向緩和,徐慧如今也不敢輕易相信于他。
她沉吟道:“東宮那邊,我會給妹妹寫信,讓她多多留心一些。”
“臣謝過充容。”長孫無忌忙道。他和李治雖是甥舅關系,但到底不如徐穎這個枕邊人來得親近。
徐 慧微微颔首,送走長孫無忌,心中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歇。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被太宗保護,她才能在這皇宮裏無憂無慮地生活這麽多年。如果 她不想只做養在他鳥籠裏的金絲雀等待他的寵愛,而是想要真真正正地被他放在平等的地位尊重的話,她就必須要讓自己強大起來。
不僅僅是內心的強大,行動力也要跟得上來。過去徐慧并不喜歡在宮裏培植自己的親信,但以她在後宮的地位,想要集結一群為她辦事的人并不算難。
不說武才人今後會不會有什麽天大的能耐,如今她一個不得寵的妃嫔,地位實在是不可與徐慧相提并論。徐慧想要查她,很快就查出些端倪。
原來不久之前,武才人曾求見陛下。被太宗一連拒絕了多次之後,不知武才人讓人說了什麽,陛下突然就肯見她了。
武才人具體說了什麽,徐慧無從得知。她只能猜測。
以陛下對武才人的厭惡程度來看,他不可能乖乖聽她的話。很有可能是武才人說了什麽,激怒了太宗,讓他故意逆而行之。
事實上的情況也和徐慧所猜想的八九不離十。
武才人讓人禀報給陛下,她有有關于徐充容的要事,要說與陛下聽。太宗一聽有關于徐慧,就傳她進了殿。
可武才人進殿之後,并未提及徐慧,反倒說起煉丹養生的好處來,說了好些長生不老的傳言說給陛下聽。
太宗起先并不特別感興趣,正要趕她走,卻聽武才人突然擲地有聲地問道:“陛下不覺得自己太過自私了嗎?”
除了故去的魏征,如今的活人裏頭,沒有人敢這樣直接地指着鼻子罵他。太宗當即大怒,讓人将她拖出去。
武才人卻趁着金吾衛還未上前之時,臨危不懼地高聲喊道:“陛下,您有沒有想過您百年之後,徐充容該怎麽辦?”
“住口。”他沉下臉色,風雨欲來,“你一個小小的才人,竟敢如此大逆不道!你當朕不敢殺了你嗎?”
武媚娘毫不畏懼地道:“陛下當然可以殺我,可媚娘所言句句乃是肺腑之言,還望陛下明鑒。”
太宗沉默下來。其實武媚娘所說的情形他如何沒有想過?只是每想一次便心如刀割。
他曾那樣真真切切地接觸過死亡,他知道那種即将失去的感覺有多麽可怕。
如果可以,他當然想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老,長伴徐慧身側。
武媚娘的話雖不中聽,但卻給了他一絲希望。大唐能人異士極多,說不定當真有人有那個本事練出仙藥?
他冷眼望向武才人,語氣緩和了幾分,卻仍舊是冷冰冰地道:“你想得到什麽?”
要說武媚娘沒有所圖,太宗不信。她這樣的女人,他一開始就看得明明白白,否則也不會冷落了她這麽多年。
說起來武媚娘聰明漂亮,工于心計。若是他年輕時,或許還會被她的美豔剛毅所打動。可太宗在詭谲多變的宮廷中生活了數十年,并不想回到後廷後繼續勾心鬥角。所以,他喜歡的是徐慧那樣溫和仁厚的女子。武才人就是再美再聰明,在他眼裏也沒有絲毫吸引力了。
但武才人這樣的女人不适合做寵妃,倒是适合做盟友。如果各取所需,太宗倒不介意和她談談條件。反正在他眼裏,武媚娘不過是一只小小的螞蟻,根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武媚娘知道,太宗對她充滿了戒心。若是她裝出一片深情的樣子,說自己什麽都不想要的話,反倒會遭到太宗的懷疑,從而什麽都得不到。
她勾唇一笑,大大方方地說:“請陛下賜媚娘一間宮室。”
太宗移駕翠微宮後,後廷裏的後妃也跟過來了不少。可武媚娘并不在此列。剛開始她還有些失落,不過想到太宗不在宮中,太子卻仍在東宮,武媚娘反倒生出幾分輕松之感。
不過後來武才人靠着燕賢妃的關系,也跟着住進了翠微宮。只是和以前一樣,她仍舊是寄居宮廷一隅,備受冷落。
如今她這麽說,就是希望住得離陛下近一些,重回衆人的視線。
如果只是這樣簡單的要求,太宗完全可以滿足她,可他擔心武媚娘還別有所圖。
太宗沉吟道:“朕可以答應你,但你要記住,朕可不會寵幸你。”
武媚娘心頭一刺,臉上卻帶着謙卑的笑意,“多謝陛下。”
交易達成之後,太宗便開始了尋醫問藥的日子。這件事情,他一直都瞞着徐慧。雖然兩人也曾拿過玄奘的長生不老肉開過玩笑,但太宗知道,徐慧是絕不會答應他這麽做的。
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可他就是本能地覺得,徐慧不會答應。
事實也的确如此。在徐慧眼中,服用丹藥無異于自取滅亡。
她父親也信道,但卻信得非常理智。原因之一,即是他年輕時曾親眼見證過許多師叔師伯是如何用 “仙丹”害死了自己。
徐慧從小就知道,這種服食“仙丹”的做法是非常愚蠢的。她真是怎麽都想不明白,一向英明的陛下怎麽會這樣糊塗,竟然肯相信小人的傳言。
還不等徐慧去質問他,太宗卻已氣勢洶洶地找了過來,質問她為何換掉自己的丹藥。
從她十一歲進宮起,徐慧在太宗面前向來是溫柔嬌俏,甚少露出兇煞模樣。可這一回,她當真是大動肝火,小臉完全沉了下來,好像結着一層細細密密的寒冰。
“陛下近來時常咳嗽,想來就是服用那些毒物所致。徐慧也是為了陛下的龍體考慮。”
“慧兒,你不要仗着朕寵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他一心求道,想要長生不老,這種強烈的渴望一時間吞噬了他的心智,讓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混話。“你可知曉,你已犯了欺君之罪?”
“陛下要治我的罪嗎?”徐慧迎視着他,坦然道:“若徐慧一死,能換得陛下龍體康健,徐慧願……”
“你在說什麽!”她話未說完,太宗已是大怒,一把抓住徐慧瘦弱的雙肩。他能拉得巨弩天弓,自是力氣極大,好像要将她的骨骼捏碎似的。“你……你竟然敢用死來要挾朕!你難道不知道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嗎?”
徐慧搖搖頭,低聲道:“如若可以,我如何不想同陛下講道理,可陛下現在聽得進去嗎?如果陛下當真是為了徐慧,就請您趕走那些江湖術士,停止煉丹。”
“不行。”他咬牙堅持道:“朕還不能放棄。”
“陛下……”徐慧溫潤的聲線裏,突然多了一絲哭腔,“你是真的想要了我的命嗎?”
她第一次沒有對他使用尊稱,卻是在這般萬分無奈的情景下。
太宗心中巨痛,幾不能制。他深深地看向面前一臉堅持的女孩兒,眼底滿是痛苦和掙紮。
“慧兒,你不要逼朕……”
“是陛下在逼我。”
到底是愛的深的那一個率先繳械投降。太宗松了手,低眸道:“慧兒,朕不想離開你……”
徐慧見他态度軟化,稍稍松了口氣,也放柔了聲音,握住他的手道:“不會的……不會有那一天的。”
“可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一天遲早都會來。”太宗掏心掏肺地同她說:“自打那場大病之後,朕就覺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徐慧嗔怪地望他一眼,“那還不是因為陛下沉溺于聲色,酗酒熬夜所致?您要是好好兒地注重養生,規律作息,才不會有這些事情呢。”
李二被她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吭吭哧哧地辯解道:“朕是害怕……再不縱情享樂,只怕就要來不及了。慧兒,你還年輕,你不明白……”
徐慧不贊同地搖頭道:“陛下,您這一生辛苦操勞,難道想要晚節不保嗎?若您不在乎聲名……總要想一想……想一想我。”
“朕自然是想着你的。”他将徐慧的手拉到唇邊,輕輕一吻,“朕想你想得心都要碎了。”
盡管二人每日朝夕相處,可他這膩歪的情話說起來,仍舊是真心實意,沒有絲毫摻假。
“陛 下,您的心裏就是裝了太多的事情,才會這樣難受。”徐慧勸解道:“您怕不能和我長相厮守,徐慧又何嘗沒有擔憂過?可道家也有句話說的好——‘樂天知命,故 不憂’。生死有命,我們掌控不了,但我們可以選擇過好每一天。只要咱們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很美好,那未來如何,又何須考慮太多呢?”
☆、第102話
經過徐慧一番苦勸,甚至以命相逼,太宗終于暫且答應下來,不再服用丹藥。
似乎是為了表明自己改頭換面的決心,太宗還把剛剛遷到含風殿附近的武媚娘趕回了宮,仍舊讓她蝸居于冷宮一般的靜閑殿中。
等他不再服用丹藥後,太宗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好了不少。他起了疑心,命太醫細細查了一番藥渣,發現那些所謂的靈丹妙藥中,竟然有許多種致命的毒藥。好在太宗服食時間不長,幾個月後毒素便完全從體內驅除。
但他這回,等于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太宗十分後怕,自責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給太子做了一個壞榜樣。
為了亡羊補牢,他連忙作《帝範》十二篇,頒賜給太子李治。
“吾居位以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于前,宮室臺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游四方,供頓煩勞,此皆吾之深過也,勿以為是而法之。”
太宗外出狩獵時,徐慧念着不久前他才剛剛完成的《帝範》,有幾分無奈地笑了笑。
她苦苦勸說了多次之後,太宗終于有所收斂。可他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道理他都懂,可就是做不到。在行宮輕松自在慣了,壓根本不想回宮去。好笑的是,他卻勸太子李治不要效仿他,做個節制的聖明君主。
難道他忘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嗎?
讓她沒辦法的是太宗現在也學奸了,他不再在徐慧面前黑臉,可每回徐慧勸說他什麽,太宗就是秉着“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的态度來應付她。
好在認清了那“仙丹”的真面目後,那要命的“天竺長生藥”他已不再服用。只是貪玩了一點,倒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徐慧還是相信他骨子裏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等回了長安就不會這樣了。
結果一直到了次年四月,太宗不僅沒有回宮的意思,還駕幸新建成的玉華宮。
徐慧一點都不想去,可耐不住太宗軟磨硬泡。他說既然修都修了,為何不去看看呢?
最後兩人約定好,等在玉華宮小住上一段時間之後,一定回長安去。徐慧這才勉強答應伴駕。
誰知到了華美壯闊的玉華宮後,太宗簡直是樂不思蜀,完全将回長安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徐慧苦勸無果,激憤之下,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篇流傳于後世的《谏太宗息兵罷役疏》。
太宗向來喜歡徐慧的詩作,聽說徐慧又出新作,連忙叫人呈了上來。可他看着看着,臉色越來越不好,最後只是盯着那熟悉的字跡,完全不說話了。
開頭她還是歌功頌德,誇贊太宗所取得的成就:“自貞觀以來,二十有二載,風雨調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馑之災。昔漢武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齊桓小國之庸君,尚圖泥金之事。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綱羅千代者矣。”
太宗看得正是得意之時,徐慧卻是給了他一記當頭棒喝,“然古人有言:‘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接着她列舉他近年來玩兵黩武的行為,指出由于太宗的過失導致兵疲馬頓,農耕不繼等惡果。言辭雖不及當年的魏征犀利,卻是例證充分,把事實完完全全地擺了出來,把太宗的臉打的啪啪響。
說 完他窮兵黩武的劣行,徐慧又說起最讓她頭疼的大興土木,“妾又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竊見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闕初建,南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 制。……是以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臺,驕主之為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無竭矣;用而息之,則人斯悅 矣。”
她用平和的語氣,把太宗說成了“無道之君”。作為一個自負于打造出盛世的皇帝,太宗如何會想要聽到這樣的評價?
“夫 珍玩伎巧,乃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酖毒。……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術,纣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不遏。作法 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抑意裁心,慎終如始,削輕過以滋重德,擇後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德與乾坤永大。”
最後,她又把他與桀纣相比,簡直是……絕了。
太宗被徐慧這一篇長賦氣得七竅生煙,當天晚上就沒回含鳳殿。
結果徐慧更絕,見太宗沒有回長安的意思,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