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盡棄瀚央
亦如來時那般風馳電掣的打馬而去,萬山碧翠,層疊入目,竟覺厭惡萬分,仿佛遮天蔽日的将她囚于牢籠,她揮鞭而下的速度越發快了,腦海中一直回蕩着玲珑曾說過的話,“傳言說是凝雪山上那片梨樹林是被西越雲氏的桃花仙移種上去的,凝雪山雖終年積雪不化卻又不似北川的雪峰那般寒冷刺骨,說來也奇怪,梨樹在那裏開得比任何地方都要茂盛,花期将止之時,她便日日守在凝雪山想着各種法子延遲花期,後來姑蘇瑾上了凝雪山,梨花便開了五年不敗。”
冰封梨林,五年不敗。
姑蘇瑾,你是何等癡愛。
百媚折腰,花開不敗,至愛得歸。
姑蘇瑾,誰是你的歸人?你又為誰護花不敗?
人去林空,十裏亭被火燒至廢墟,燒焦的木頭倒塌在一堆,黑壓壓的在這翠綠的林木之中倒顯突兀,這本是一場揪心的死別,卻在馬蹄聲漸行漸遠之後淪為一場陰謀,左丘亭将懷中的已無氣息的人兒交給一旁鶴發童顏的小童,本以為他接下一人定然有些吃力,卻見他竟單手将人攬住,夾于腰間,如同一件死物。
“荒疏,找座亂葬崗,棄了。”
棋子亦如棄子,用之如寶,棄之如敝,只是身可以棄,心亦能棄之嗎?若能,他指尖已然嵌入掌心,血流而下,怎會未覺?
許是真應了姑蘇瑾的話,左丘亭,該死……
夜有微雨,她端坐窗前,一夜未眠,自入東聖,她不過異世一抹孤魂,幸而得存,此命于她最是珍貴不過,後之種種,不過為命而已,本是不喜帝王之家,卻入了尚午門,本是最厭勾心鬥角,卻又斡旋于其中不得安生,她勸司馬,莫管明日為何,只記今朝所想,可她呢?步步謀算,只為明日而活,如今細想真正随心而活的時日竟是屈指可數,人活百歲又如何?處處皆是顧忌,人人皆是猜疑,這般勞心勞力的活過百年,不過是茍延殘喘,強求而來,有何意義?
紅綢雙手托起早早備下的鳳冠朝服進來,金玉的鳳冠,寶石璀璨,蜀繡的華服,金線織就的鳳凰,耀眼奪目的朱紅盡顯無上尊榮。
“鳳主,換上吧,誰可入主瀚央就看今日了。”
她微一沉吟,執筆于桌案前揮筆寫就一封書信,“紅綢,我要你辦兩件事,一,我要你将紫雨、綠榕手中所有璇玑閣之事全部擱置,你們三人通歸于蘭庭軒,這第二件事……”她卸下腰間的滄憐交于紅綢手中,“把信和滄憐一同交于紫悠,讓她轉交給南宮秋。”
“那這鳳冠朝服……”
“華服雖美卻非我所喜,不知有所少女人為這抹朱紅之色耗盡心血,這是鮮血染就的顏色,一座殿宇、一頂鳳冠、不過堆成一生的墳冢,葬了紅顏、葬了歲月、葬了人心,把它留在瑞福宮吧。”
紅綢驚道:“鳳主不奪瀚央,不要暖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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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暢快一笑,眉目間竟是從未有過的灑脫,“我想去西越的金州,看水墨畫廊,登瓊樓聽雨,我……還想去凝雪山看那片……謝了的梨林是否再開。”
“可是鳳主體內的寒靈……”
“上天若要收我的命,便拿去吧,為了暖蓮,我已葬送太多人命,若非我執意入這皇城,玉玲珑也不會愛上南宮秋,更加不會将此後一生辜負在這座荒涼的牢籠中,事到此處便止了吧,我不想再讓蘭庭璇玑中任何一人與這皇城再有牽連,舍了一人,夠了。”
“鳳主——”
“去吧,辦好我交代的事。”她目光第一次沒有任何隐瞞的掃視這座殿宇,她曾在此生殺筆伐間滅掉了三大諸侯的子息,最小不過十歲,油鍋烹煮、五馬分屍之令也皆由此而出,諸侯之亂後,她曾盛寵一時,與天子并肩,那時,瑞福宮不弱于瀚央大殿,那時,藍貴妃一如藍皇後,衆臣朝拜,衆妃避退。
而她,最肮髒的時刻也在那時。
帝王盛寵最是凄涼,天子并肩,腳下橫屍,皇後之位再是耀眼,也不過是衆妃之首而已,無數女子心甘情願的分享一個男人的愛,竟還覺得歡喜,可是人心,如何能分?
封後大典設在百官上朝的瀚宇東明殿,殿內十八根金柱象征着堅不可摧的無上皇權,玉石的地板鋪就的是南宮氏的帝王圖騰,那是一直翺翔于天雄鷹,展翅間一攬山河。
南宮秋孤身立于千秋萬載的金匾之下,百官靜默于殿下的兩旁,他倒真是萬人之上的孤家寡人,一身騰龍的朝服,目光深邃的望向殿外。
掌事房備好的鳳冠華服早已橫放于龍座身側,與藍鳳青事先備下的那一套幾乎一樣,除了鳳冠上的鳳凰口中銜着的那枚寶石,那是從南宮秋的哦龍冠上分割下來的,寓意帝後本為一體,雲妃早已等候在一旁,恬淡的臉上似乎找不出封後之喜。
封後的一切事宜皆具,可不知大殿上負手獨立的那人究竟還在等什麽,百官心中雖有疑惑卻也不敢出言,秦末深知封後大典結束之後還要完成開啓瀚央大殿的儀式,時辰不可再耽擱下去,他躬身上前,輕聲提醒道:“皇上,一切事宜均已備齊,瀚央大殿那邊可不能誤了時辰,您看這封後大典是否現在開始?”
“再等等——”料定了今日封後她定然會來,為斷她的念想,他将衛氏十三鐵騎、無極島四君子全部調出鎮守大殿,就連他一直隐晦不出的陰士在調了出來暗中守候,如今遲遲未見她的身影,心裏如同被人掏空了一片,竟有些慌了。
見大殿之外始終空無一人,他邁步于龍座前坐下,沉聲道:“開始吧……”
話音剛落,便有人闖殿,擡眼望去,一襲紫裙,緩步走來,見百官齊齊的看向她,腳步有絲慌亂,來到玉石階下,對着南宮秋盈盈一拜,“奴婢瑞福宮紫悠,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
還未等紫悠說完,他便急急地打斷道:“你來作何?你家主子呢?”
她将信合佩于腰間的滄憐遞出,“娘娘讓奴婢将這兩樣東西交給皇上,說是皇上看了信便都清楚了。”
滄憐的寒光讓他心口一緊,劍如其主,傲氣凜然,薄如蟬翼,看似一折便斷,卻不知早已聚滿了殺意,打開了信,筆鋒淩厲,筆意清幽,連這字跡都像極了那人的性子,他深看下去,面色驟然冷下,百官見此,紛紛靜若寒蟬,瀚宇東明殿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寒氣逼人。
瑞福宮中,她揮筆寫就的不過短短幾句,“相識三載,你為皇權,我為瀚央,你忌我破你皇權,我亦深知你不會将瀚央給我,你陰謀算計,我處處相讓,就連身邊親近之人也讓了出去,本想一争到底,奪了瀚央,卻突然驚覺,這座皇城才是桎梏我身的牢獄,為你平下諸侯是我此生最錯之舉,瀚央,我不要了,帝王之路,望你走得坦蕩,三年相助之情,我只求一事,璇玑閣本由玲珑掌管,我将它全數交出,算是玲珑的嫁妝,我以滄憐劍為證,求你保玉玲珑一生無憂。”
他将信揣于懷中,滄憐佩于腰間,臉色陰沉,提步便要追出,雲妃突然出聲喊道:“皇上,封後大典還未結束。”
他眼中情緒翻湧,似要吞噬一切,“秦末宣旨,立雲妃為後——”
雲妃一改之前的沉着冷靜,疾步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你便是如此草草立後?”
他看着雲妃的動氣的容顏,心中卻是那人不顧一切說走就走的冷漠面容,呼吸微微一窒,“鳳印後冠,我給你,瀚央大殿,我也給你,此刻,我只想向她求一個答案,一個答案而已。”
她的手終是被他打落,他疾步離殿,奪了侍衛的馬,揚鞭而去,一衆奴才躲閃不及,撞飛出去,已是如箭的速度卻仍覺不夠,他竟如瘋子一般,一掌拍于馬上,馬驚而起,頃刻間,已是發了狂的飛奔出去。
瀚宇東明殿上,百官面色灰敗,秦末冷汗直流,雲妃斂下情緒,不發一言的離開,唯有一人,笑逐顏開,這人……只能是墨少君。
他想,你早該如此而為,快意恩仇,寫意山水,你曾言,若有一日你死了,我該是扶你棺柩,哭得最厲害得一個,其實你不知,你若離世,棺柩之旁,定有我相陪。
日落于山,雍城之外,南宮秋終是将她追上,一人一馬立于前方,白衣在風中舞動,墨發如緞,只是背影,便亂了他的心,拉着缰繩的手不覺一緊,輕聲喚道:“藍丫頭……”
那襲清冷的背影微微一動,未答一言,他亦不敢上前,柔聲繼續說道:“我知你心中對我有恨,瀚央大殿我确實從未想過給你,只因多年以前我曾對一人許諾過,為她守住瀚央的,我也曾想過置你于死地,派出的陰士一批又是一批,可每回都被我追回,但凡只要想及你若不存于世,我竟會冷汗淋漓,手腳冰涼,一絲力氣也無,墨少君曾說,我若殺了你,亦如殺了我自己,也許真被他說中了,如今我攔下你,不過是想問一句,你……心裏可還有我……哪怕半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