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醫院距離派出所不過五分鐘的車程,丁穆炎淡定地走了進去,倒是蕭進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好奇地東張西望。
丁穆炎國內頂級醫院的副院長,級別不低,所裏的警察不敢怠慢他,給他泡了杯茶:“丁院長工作辛苦了。”
“不辛苦,這是我應該做的。”丁穆炎微笑,“你們日日夜夜保護人民群衆生命財産的安全才辛苦。”
“也是應該的,大家都是為了老百姓嘛。”
丁穆炎很少笑,一旦笑起來溫暖親切,可在蕭進看來完全是一種假象,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丁穆炎微笑的面具下分明寫着:操蛋!
“那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事情經過吧。”接待丁穆炎的是個老警察,說話的時候笑眯眯的,場面話順溜,看上去很和氣。
“被打的是我們醫院肝膽外科的陳主任……”丁穆炎平靜地開口。
一旁蕭進悄無聲息地瞥了一眼,他發現丁穆炎是個說話極有技術的人,開場第一句話就把重點拎了出來,搶占了道德與法治的最高點,任憑對方再說什麽,這句話像旗幟一樣立在那裏,誰都無法撼動。
“……那時候我剛好下班,看見有人在鬧事,聽說是陳主任被幾個人堵在了房間裏,就很擔心……”
老警察打斷了丁穆炎的話:“那幾個人是什麽人?”
丁穆炎依然保持着笑容,可眼中的溫度已降了幾分:“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我也希望你們能調查一下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來擾亂醫院正常的秩序,要把我們的醫生往死裏打。”
蕭進忍不住想為丁穆炎鼓掌,他仿佛看見丁穆炎一臉無辜地甩出一個又一個罪名往人身上砸。
“對對,丁院長說得對,我剛才問過他們,他們說是一位病人的家屬,這病人上個月在你們醫院做手術的時候死了,有沒有這回事?”
“你這麽說的話,是有這麽回事……”
話沒說完,門咚的一聲撞開,進來一個警察,他啪的一下把帽子往桌上一摔,露出一個剃得極短的板寸頭,大大咧咧地罵道:“媽的這群無賴還敢嚣張!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叫我說就應該把他們拖廁所裏揍一頓,看他們還……”
“何越!閉上你的嘴!注意你的形象!”老警察呵斥。
這個叫何越的是個年輕的小警員,橫沖直撞有點愣頭青的意思,丁穆炎記得蕭進破門後,他第一個沖進來把鬧事者按在地上。
小警察這才看見丁穆炎他們在,立刻安靜如雞地縮到一邊,捧着保溫杯喝水。
老警察瞪了他一眼,對丁穆炎又立刻換上笑臉:“不好意思啊丁院長,他剛剛參加工作不懂規矩,我們繼續。那什麽,剛才我們說到那病人手術臺上死了……”
“這事我聽說過,那位病人是做肝髒手術,術中心髒病發作沒能搶救過來。”
“對嘛,就是死在手術臺上了,所以家屬呢有點情緒。凡是都講前因後果,你說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沒了,讓人家家屬怎麽接受得了?”
“好好的一個人送來醫院幹什麽?在家打牌曬太陽不好嗎?”
“噗!”角落裏傳來不和諧的聲音,小警察何越把茶水噴了一桌。
老警察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手忙腳亂地抹嘴巴擦桌子,抱着水杯背過身。
“人家是來治療肝的,卻死在心髒病上,這不就是個問題嗎?”老警察道。
“這很正常的,警察同志,就好像你車壞了,以為只要換個輪胎,結果還要修發動機。”
“可人是死在手術臺上的。”
“心髒病發作可不會管你是在手術臺上還是梳妝臺。”
“你們是醫生哎,總有點預防措施吧?”
“安全套都還有失敗幾率呢。”
“難道你們醫院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丁穆炎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問這種問題,眼神愈冷,笑容愈深:“經你提醒我想起來了,那位病人的主治醫生還不是陳主任,也就是說陳主任跟他們一家人一點交集都沒有。”
論怼人,就沒見丁穆炎輸過,丁穆炎怼天怼地,看誰不順眼就怼誰,連陸老都會來上一句,更何況是一派出所警察?蕭進在邊上聽得津津有味,但他發現今天的丁穆炎和平時的丁穆炎還是不太一樣,平時丁穆炎怼人時總寒着臉先擺出一副“我實在懶得理你”的樣子,雖然看上去兇巴巴的,其實沒有惡意,但今天他始終語氣溫和面帶微笑,乍一看沒有什麽攻擊力,實際上暗藏殺機,想從他嘴下讨得便宜,可謂天方夜譚。
他很清楚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被人記下,一旦先對警察翻臉,就會失去道德的至高點,非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授人以柄。
越溫柔越危險,蕭進很久都沒有遇到如此有趣的人了,心中大呼痛快。
老警察說不過丁穆炎有點着急,又不能拿出對付犯罪分子的一套對待他,正憋着一肚子火,又聽見有人在“嗤嗤嗤”笑,餘光一掃,看見何越背着他們肩膀不停地抖動。
“何越!你給我安靜!”老警察當即遷怒。
何越縮成了一團。
“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我們好像把話題扯遠了。”丁穆炎語氣更溫柔了,“我今天來說明的是那幾個人在醫院鬧事,擾亂秩序,毆打我院醫生的事。”
“是是,人家裏死人了,有點情緒也是難免的。”
“如果家屬對病人的手術有疑問可以申請第三方鑒定,但一碼歸一碼,這是另外一件事,不在我今天讨論的範圍內。”這時,丁穆炎的手機收到消息,他拿出來一看,當即沉下臉。他将手機往桌上一放:“這是我剛剛收到的照片,警察同志你也看一下吧。”
老警察還沒來得及拿起手機,一只手從他背後伸了過來。
“哇,真慘!眼鏡都打爛了!啧啧,真可憐!嗯?醫生,哦不,院長,這是骨頭斷了吧?”何越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偷跑到了他們邊上,照片是醫院裏的人發來的,有打鬥過後狼藉的房間,有頭破血流的陳主任,還有一張X光片。
“是的,肋骨斷了兩根。”丁穆炎的手指在屏幕上一指。
老警察怒火中燒:“何越!你出去!”
小警察丢下手機扭頭就跑,不敢再杵在屋裏礙眼。
老警察對丁穆炎不熟悉,以前醫院糾紛沒見他出過面,初見丁穆炎時以為是那種抓業務搞科研的副院長,年紀也不大,認為這類人書生氣重愛面子比較容易說服,沒想到年紀輕輕如此難搞。他翻了翻照片,表情沉重,長嘆一聲:“這位陳主任确實倒黴,可話說回來,你們也把他們的人打傷了呀。”
丁穆炎的笑容瞬間放大,大概類似于蹲守的獵人終于看見獵物落入了陷阱:“這你可錯怪我們了,我們可沒有動手,能救下陳主任全靠這位熱心市民。”說着他指了指蕭進。
警察:“啊?”
熱心市民蕭進:“啊?”
“對不對,蕭進?”丁穆炎沖蕭進一笑,眼中藏着得逞,一本正經地對老警察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正好約了下班吃飯,沒想到發生了這種事。幸好他能打,一個人把一屋子人全打趴了,要是沒有他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可怕的後果。”
老警察瞅了眼蕭進,根本不信他能一打六:“那幾個家屬說是你們幾個醫生圍着他們打。”
“他們現在當然是希望把所有的責任推給醫院,打個噴嚏都恨不得說是醫院害的,你社會經驗豐富一定見得多了。我們院裏的那些醫生都手無縛雞之力的,拿的最重的東西大概就是把手術刀,打人什麽的你太瞧得起他們了。”
“可是……”
“我倒是掄了幾拳,因為有人追着我的打,你看,這裏就是被他打的。”丁穆炎指着顴骨,那裏有一塊淤青,先前不明顯,幾個小時過去了,臉上腫起一塊。
蕭進的目光在丁穆炎臉上停留片刻,笑容微斂,終于說出了進派出所後的第一句話:“沒錯,那些人都是我打的,我踹門進去的時候看到幾個白大褂抱着頭到處逃,知道他們戰鬥力弱,沒想到這麽弱。”
“你一個人?”
“我練過。”蕭進又露出那副漫不經心的驕傲,“就那些個外強中幹的,我一個打十個都沒有問題。”
老警察根本就不相信他們兩個的話,可那屋裏又沒有監控,究竟發生了什麽只有當事人知道,現在既然一個人把責任都推到另一個人身上,另一個人也認了,他也不好多說什麽。
“兩位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老警察道。
待屋裏只剩他們兩人,蕭進開口:“為什麽?”
“不像你啊。”丁穆炎的視線淡淡地掃過來,“你跟我來的時候就應該明白我會這麽做。”
沒錯,當丁穆炎催他跟上的時候,他就知道今天要背鍋了,亦或是說,當丁穆炎要跟警察走的時候,他還拉着人問些不着邊際的話,就是在暗示自己的存在。明明相識不過數日,卻像肚子裏的蛔蟲,能輕而易舉地看透對方。
“你沒必要一個人擔責任的。”蕭進道。
出頭鳥不好做,打架的時候有兩個小醫生可是生猛,大概把青春期憋的勁都使出來了,追求起責任無論如何都逃不掉。他為一班年輕的醫生撇清關系,将所有的責任大包大攬,即使是丁穆炎,事情鬧大了也難免挨批評,更何況對方還受傷了。
“總得有人站出來。”丁穆炎語氣平靜,仿佛他這麽做是天經地義的:“我不怕人動我,我是神外領域的專家,我領國家的津貼,國外有疑難病例也會請我會診,等我開刀的人可以從這裏排到南天門,想要為難我必須要考慮清楚。即使真有人不開眼,我不做醫生也有許多退路可以走。”他頓了頓道:“可他們沒有,他們讀了十幾年書,好不容易當了醫生,行醫生涯剛剛開始,身上的白衣是他們的信仰,他們的未來不能因為幾個敗類毀了。我能力有限,為他們掃清障礙鋪平道路,是我僅能為他們做的。”
他的從容來源于深厚的底蘊,他的自信來源于高超的技術,男兒的血骨凝成無畏,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驕傲的。
蕭進沉默,他的內心很矛盾,他不意外但又非常意外。他不意外丁穆炎會說出這番話,好像古羅馬的演說家,頭戴花環站在廣場上,在萬千民衆前侃侃而談,徹底征服每一個聽衆。但他意外的正是自己的不意外,明明在接觸的這些天裏丁穆炎總愛擺出一張刻薄臉,分分鐘能把人氣死,按常理說應該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人,為什麽對他與外表不相稱的表現絲毫不意外呢?
太有趣了!蕭進內心湧動一股熱意,好像海盜找到了流傳已久的寶藏,探險者發現了神話中的新大陸,游吟詩人彈奏新的傳奇。這不是經常能有的情緒,對于玩遍了的蕭進來說,久未悸動的心嘗到了鮮。
“我去打個電話,很快回來。”蕭進不等丁穆炎回答徑直出了房間。
虛掩的門外斷斷續續傳來蕭進的聲音:“三叔,我呀蕭進……這會兒在派出所呢,遇上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