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警察老趙有點煩,值班的時候最怕電話鈴響,鈴一響就意味着出事,比如今晚這件就比較棘手。

不是說把人帶回所裏就完事了,恰恰相反,問題才剛剛開始。這邊幾個家屬吵得翻天覆地,氣焰嚣張得嚷嚷,可要是警察聲音響一點或碰他們一下,就瞬間倒地又哭又嚎,還跪在地上磕頭,估計他們出了門第二天就會去拉橫幅靜坐上訪,不鬧個天翻地覆誓不罷休。那邊人雖然只有一個,可也是個不好惹的主,軟中帶硬一身的刺,自帶我是權威的氣場,說話句句帶血,字字不饒人,身邊還帶着個不明身份的熱心市民,雖然話不多,可看架勢不是什麽無名小卒,單是他腕上的那塊表就價值不菲。

很煩,很麻煩,也不知道上頭還會有什麽強人所難的指示,總之都是大爺,他夾在中間受氣。

老趙轉了一圈回來,低聲細語的兩人停止了交流,老趙動作遲緩地在他們面前坐下:“那個……這事兩邊都有錯。”

各打五十大板的論調丁穆炎當然沒興趣聽。“這件事情我們醫院會追究責任的。”他說。

“什麽?”老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家屬還指望着醫院賠錢呢,他倒先揚言要告人家。

“追究責任!”丁穆炎重複道,“砸了我們醫院的設備,打傷幾名醫護人員,這事不能就這麽完了。”

“不是,這……”

門響了幾下,一名警察帶着個西裝筆挺的人:“老趙,這位說是……”

“您好!”那人先一步進屋,強勢又不失禮貌地握住老趙的手,“我是丁穆炎和醫院的代表律師,我姓彭。”

又來了個律師,老趙的腦袋要爆炸了:“呃,彭律師,您好。”

彭致誠掃了一圈,放飛自我地指着丁穆炎的臉哈哈大笑:“哈哈哈,瞧瞧你的臉被打得像豬頭一樣。”

丁穆炎冷冷地遞過去一個“你有病”的眼神,他的臉充其量有點淤腫,離豬頭還差得很遠。

彭致誠放得突然,收得也突然,一轉身已擺出一副專業的姿态:“警察同志,請問我的當事人什麽時候能走。”

“這不是在了解情況嘛。”老趙不太樂意。

“我該說的都說了,醫院有監控,你們應該已經調取了吧。”丁穆炎道。

“監控是監控,不能說明問題,還有很多細節需要挖掘。”

彭致誠示意丁穆炎不要說話:“警察同志,相信您是秉持着認真負責的态度來處理這件事的,但是也請您考慮到我的當事人已經非常疲勞了,明天還有許多位重症患者等着他,他也必須要為病人的健康負責。能不能今天先到這裏,還有疑問的話,我們另外再約時間?”

“可他剛才自己都說他動手了。”

丁穆炎感受到了彭致誠目光的淩遲,無奈叫他來得匆忙,很多事情沒有溝通清楚。

“可目前的情況是……”

剛才送彭致誠的民警去而複返,示意老趙有電話,老趙跟着他離開。

丁穆炎瞥了眼老神在在的彭致誠:“你的動作也太慢了,那麽晚才來。”

彭致誠做了個誇張的表情:“幫你們醫院打官司又沒錢又費精力,所以你對我客氣一點好嗎,丁院長。我是個大律師,懂嗎,大!跟我說話是要收費的!”

“彭大律師準備怎樣把我弄出去?我不想在這裏過夜。”

“急什麽……”彭致誠嘴上跟丁穆炎說話,眼睛卻在蕭進身上轉悠。

丁穆炎側身擋住他的視線:“看什麽?”

彭致誠不太正經地吹了記口哨:“喲呵,變小氣了。”

“別亂說!不是的!”

彭致誠有點糊塗:“不是?你昨晚帶的……”

“閉嘴!”

彭致誠擺了個投降的動作。

十分鐘後,老趙回來了,臉色有點奇怪。

“今天是挺晚了。”老趙眼神閃爍,“要不就到這裏吧,感謝丁院長的配合,如果還有疑問的話會再聯系你。”

不過是接了個電話的功夫就變了個說法,三人俱是仰着臉看他,沒有動彈。片刻後,丁穆炎轉向蕭進,蕭進俏皮地眨了下眼。

“嘶!”彭致誠制造了點噪音,用力揉了揉眼,“那太好了,多謝警察同志對醫院工作的理解,有問題的話可以随時聯系我。”

老趙把幾人送到門口,神情還是有點恍惚。

“所長跟你說什麽了?怎麽就讓人走了?你不是說至少得再留幾個小時嗎?”傳話的民警問道。

“所長說……”老趙夢游似的,“一定要嚴懲醫鬧,絕不能姑息使用暴力手段擾亂醫療秩序,傷害醫護人員的犯罪分子,他還說,丁院長是國家級的專家,是為醫療行業做出巨大貢獻的人才,一定要尊重他,保護他的安全。”

後者被他說得有點愣,老趙苦笑:“這還不明白嗎?人家上面有人!”

彭致誠耳提面命要丁穆炎以後不許再亂說話,丁穆炎滿不在乎,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幾人走出派出所大門。

“我幫你教訓過他們了。”一個突兀地聲音忽然冒出來。

丁穆炎停下腳步,看見大門口站着個小警察,正是何越,他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另一只手夾着一根快燒到屁股的香煙,沒有帶帽子,頂着一個精神的寸頭。

“這不太好吧。”丁穆炎假模假樣道。

“沒事!我偷偷的!沒人知道!”何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丁穆炎半真半假道:“那我謝謝你了。”

“不用謝。”何越赧然地撓了撓頭,“不過你也別怪老趙,他不是故意為難你,他也難做。鬧事的人不全是死者家屬,他們背後有人在出謀劃策,那種人可狡猾精明了,你是不知道有多難纏,罰輕了沒用,第二天再來鬧得你們沒法工作,罰重了擺出各種無賴相,分分鐘吵得人心惶惶。我們既然入了這行,哪個不希望社會穩定安居樂業,但問題是真要出什麽事,背鍋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小卒子,随時随地叫我們脫衣走人。”

丁穆炎覺得這個小警察有點可愛,明明老趙嫌棄得他要死,他還替人說話。丁穆炎走到何越面前,輕輕彈去他沾在衣領上的煙灰:“害怕,當初就不要選擇穿這身衣服,既然穿了心裏就要有杆秤,你們是矛也是盾,要是讓老百姓覺得找警察沒用,那你們穿不穿這層皮還有什麽意義?是強硬如虎,還是軟弱如羊,都看你們自己。”

社會是現實的,人心是複雜的,何越能看明白,仍保有一往無前的沖勁,很不容易,丁穆炎願他永葆一顆少年心。

“人活着要能讓人指望,那才算活出息了。”

丁穆炎的聲音很低,在這靜夜裏格外有力。

彭致誠開了車來:“上來吧,我送你們回家。”

丁穆炎坐上副駕駛,蕭進坐後座,彭致誠開車駛向丁穆炎家,沒有人說話,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彭致誠既是圈內人,又與丁穆炎有業務上的聯系,兩人是多年的好友。但是彭致誠有個壞毛病,就是酷愛挑釁丁穆炎,致力于在他面前作死。

開了一會兒彭致誠嫌太寂寞,開始沒話找話,賤兮兮地說:“你是不是看上人警察小哥哥了,還摸人家,其實你是想扒了他衣服吧?”

丁穆炎翻了個白眼,先是孟秋,再是彭致誠,這兩天帶蕭進見識的都是不太正常的人,事到如今他也懶得去糾正什麽,也有點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點交友不慎。“通常我不愛扒人衣服,還是喜歡扒人腦殼,你要試試嗎?”

“你的愛好有點危險啊,兄弟,我們剛從警察局出來,矜持點好麽?”

“聽說你昨晚帶了新朋友?我去晚了沒看見你。”

“像我這樣的衣冠禽獸當然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探讨一下人生的真谛什麽的。”

“你對你的定位還真是非常準确。”

“廢話,我是人生導師啊!被我開導過的人都會對生命有新的領悟!”

丁穆炎接不上話了,大概在怼人界彭致誠是他的宿敵,取勝的關鍵是看誰更不要臉,通常彭致誠略勝一籌,不過彭致誠認為絕對是因為律師比醫生更能說會道。

丁穆炎打了個哈欠,揉了揉臉:“這次的事就交給你了。”

“哎喲,領導說話就是不一樣,什麽交給你了。雖然你不是我的領導,但你是我的客戶啊,不過像你這種就屬于劣質客戶,賺不了什麽錢還總罵我,給你們醫院打官司的時間我做點什麽不好,所以你要感激我,我這是在做善事。”

“你也可以來做我的客戶啊,我不介意的。”

這回輪到彭致誠悶了,丁穆炎扳回一城心滿意足,無意中一擡眼,在後視鏡裏對上蕭進的眼睛。

蕭進在默默地觀察他,嘴角帶着了然的笑意,明明他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沒有說,丁穆炎卻覺他把整個世界都看在了眼裏。

丁穆炎知道老警察态度的轉變,必然與蕭進有關系,他出生在羅馬,天然擁有大量的資源,即使什麽都不做都能富足的過一生,他也很聰明,輕而易舉就能看透許多事,這個世界上能讓他産生興趣的東西不多了。他看上去總是在微笑,把自己裝扮成彬彬有禮的模樣,但丁穆炎認為這純粹是一種假象。在他精心的僞裝下,他就像上帝一樣俯視衆人,然後發笑。

彭致誠還在念着今晚的事:“這回有點麻煩,我得先去查查對方都是些什麽人。你以前都不管這種事的,今天是受什麽刺激了……”

說了半天,沒有聽到丁穆炎的回應,他扭頭一看,丁穆炎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後座蕭進探過身扶住丁穆炎被保險帶勒住的身體:“我跟你換個座位吧,我坐前面,你到後座睡一會兒。”

車停在路邊,兩人換了座位,丁穆炎裹緊衣服縮在後座上,沒幾分鐘就睡着了。

彭致誠車速快,在過十字路口時剎車踩得有點急,人慣性往前沖了沖,蕭進回頭看了一眼,見丁穆炎睡得安穩才放下心。“你開慢點。”蕭進道。

彭致誠驚詫:“他是個坐在單杠上,周圍有五百只鴨子都能睡着的男人,不用這麽小心翼翼吧。”

“是因為工作太繁重的緣故嗎?”蕭進又回頭看了一眼,脫下外套往後面一丢,剛好丢在丁穆炎身上。

彭致誠拿餘光瞟他好幾回,然後不可思議地感嘆:“真不敢相信,丁穆炎這種人也能找到男朋友。”

蕭進的表情僵了僵:“我們不是這種關系。”

彭致誠了然似的點頭:“我理解的,要泡他确實有點難度。加油!不要放棄!我支持你!”

蕭進懶得跟他解釋了:“你為什麽說他這種人也能找到男朋友?他這種人怎麽了?”

“又不溫柔又不體貼,不但刻薄還兇,沒什麽休息時間,約個會動不動就遲到幾個小時,吃飯的時候跟你講豬帶縧蟲,怎麽惡心怎麽來,這種人……”彭致誠說到一半,發現自己正在當面噴人“男朋友”,連忙改口道,“你是個英雄,兄弟。”

蕭進哭笑不得:“你知道得那麽清楚?你跟他談過?”

彭致誠憤怒:“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尋找伴侶的标準。”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彭致誠的污蔑,丁穆炎在半夢半醒中嘟囔了一聲,翻了幾次身,但最終還是沉沉睡去。

“他怎麽累成這樣?”彭致誠終于正經了一些。

“嗯,他昨天晚上沒有睡好,折騰了一夜,怪我。”

蕭進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絲愧疚,這一絲絲愧疚被彭致誠看去,彭致誠震驚地張大嘴巴,表情十分詭異,自以為知曉了□□般點了點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

彭致誠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兄弟,我佩服你。”

到了丁穆炎家,他們把人叫醒。丁穆炎還沒有徹底清醒,他抱着蕭進的外套,迷迷糊糊地站在路邊,眼皮時不時黏住。直到彭致誠揚長而去,幽暗的小區門口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丁穆炎才回過神:為什麽彭致誠把蕭進也放在自家門口?

“你為什麽還在這裏?”丁穆炎問。

難得看見丁穆炎糊塗的模樣,蕭進不由得好笑,再看他嘴上質疑着,兩只手還緊緊抓着外套,更是一個有趣的矛盾體。

“你不是說要請我吃飯嗎?”蕭進道。

丁穆炎的大腦漸漸恢複運作。先是疑惑什麽時候說要請他吃飯,然後想起在跟警察說明情況的時候編過要吃飯的謊,可明明只是說約吃飯,為什麽到了他嘴裏變成請吃飯,再想想今晚他幫了很大的忙,一個“請”字不算虧。

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有吃飯,傍晚的時候餓得要命,現在過了飯點反倒沒什麽胃口。

“先上樓坐吧。”

丁穆炎邁開步子,發現手上東西有點多,再一看發現蕭進穿得有點單薄,終于意識到還牢牢抱着人外套。“你的衣服。”他的神情有點尴尬,幸虧他表情少看不出異樣。

丁穆炎租住的是一個老舊小區,硬件設施比較陳舊,到了晚上連路燈都沒有幾盞,十分昏暗。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嚴格來說,這算是蕭進第三次來丁穆炎家。

“為什麽你不住好一點的地方,剛才上樓的時候我差點絆一跤,你這個專家不至于連這點錢都沒有吧。”蕭進抱怨着,彎腰拍去褲腿上蹭到的灰。

“這裏離醫院近,而且我一個人不需要住多好的房子。”丁穆炎脫下外套抖了抖。他在破窗的時候用外套包了手,這會兒發現衣服上被劃了好幾個口子,他下意識地翻開手掌看了看,幸好沒有受傷。這雙手對丁穆炎來說是極為寶貴的,一點點傷痛他都怕影響手指的靈活度,救人的時候他來不及想太多,但還是會重點保護他的雙手。

蕭進看在眼裏:“沒受傷吧。”

丁穆炎搖了搖頭,卻發現蕭進指節上有被玻璃割裂的傷口,血已經幹了,結了一層深褐色的血痕,當時應該流了不少血,連指甲縫都變成了褐色。

“受傷的是你。”

蕭進握了握拳頭:“沒事,小傷。”

丁穆炎失笑,也不知道誰幾天前故意蹭破皮,然後理直氣壯地上門求醫。

“我幫你處理一下。”

蕭進以為丁穆炎又會拿出酒精棉擦一擦然後貼個創可貼,沒想到他這回搞得有點大,興師動衆地拿出生理鹽水雙氧水等物,按标準作業流程清洗傷口然後包好。

蕭進有點受寵若驚:“這是真殺雞用牛刀,現在我是不是欠你600元了?”

“是欠醫院,不是欠我,清創還要另外付錢。”

“我這輩子都沒欠過這麽多錢,怎麽辦?”

丁穆炎忍俊不止,也許是睡醒了的緣故,他看上去心情特別好:“這事不管怎麽說謝謝你。”把陳主任救出來也好,從派出所脫身也好,蕭進的功勞都不小,這聲謝謝他當得起。

蕭進等了一會:“還有呢?”

“還有什麽?”

“不多誇我幾句?比如機智勇猛什麽的。你在你朋友面前不是很活潑嗎?”

丁穆炎簡直不敢相信他用“活潑”這個詞來形容自己:“他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沒有,他就說你在吃飯的時候跟他講豬帶縧蟲。”

“多少年前的事還拿出來說!再說那時候是他先問我腦子裏會不會長寄生蟲,所以我才跟他講了一個大腦裏寄生豬帶縧蟲的病例,否則我沒事在吃飯的時候說這種東西幹什麽!”

“所以你确實在吃飯的時候聊豬帶縧蟲了?”

丁穆炎給了一個白眼:“沒錯,我還特別喜歡聽腦殼被鋸開的聲音,對于這個答案你還滿意嗎?”

蕭進樂不可支,笑得差點從沙發上摔下去。

丁穆炎斜睨笑到失态的蕭進,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有幽默感,并且認為蕭進的笑點實在是太低了。

“有這麽好笑嗎?”

“好笑!”蕭進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難道沒人說過你是個很有趣的人嗎?”

丁穆炎無奈地望着笑抽了的蕭進:“你慢慢笑,我去買點吃的回來。你想吃什麽?”

“我随意,你請客我不挑。”

丁穆炎走後,蕭進又樂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一個人的屋子冷冷清清,蕭進無所事事,丁穆炎的家小,就裏外兩間,他轉了一圈在書架前駐足,書架上基本都是醫學書,古今中外種類齊全,很符合他對外的形象。

餘光瞄到一個盒子,因為丁穆炎翻過東西的緣故,盒蓋開了一半,裏面整整齊齊擺滿信件。

蕭進本不想窺視,可一來這年頭還寫信的人實在稀有,二來信封上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Allen。

一個極為普通的英文名字,但蕭進在看到的一瞬間變了臉。因為韓韶軍的英文名正是Allen。

世間的道德對蕭進全無約束力,他毫不猶豫地挑開盒蓋,将那封信夾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了那麽多~~你們好意思不給我留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