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丁穆炎有些睡不着。也許是睡太多了,難得有機會睡那麽久反而不太習慣,也許是想得太多。身邊蕭進的呼吸聲平穩綿長,顯然已在熟睡中。
實在熬得有點難受,丁穆炎在黑暗中起床。在客廳裏擰開一盞臺燈,他坐在沙發上,看見茶幾上留了兩樣東西,一張紅心Q的撲克牌還有那副骷髅畫。
撲克牌是那天離開賭場時,蕭進特意要來的,骷髅畫他號稱要拿回家裱起來挂牆上。
丁穆炎拿起撲克牌在指尖旋轉,正面的紅心皇後在燈光下泛出油墨的光。
無法控制地,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畫面,與蕭進相識至今。初遇時他站在韓韶軍身後目光探究,捉弄孟秋他惡劣又驕傲像個十足的變态,追究打人鬧事者時他表面上漫不經心暗地裏把一切都安排妥當,還有賭場一晚,他一擲千金,風流本色中處處挑逗。至今仍然無法看透他的內心,他就在那裏,似一陣風,無形無色,想抓卻抓不住,想走卻又被狂風困住手腳。
坐久了,又睡不着,丁穆炎幹脆穿戴整齊出門,他來到一家酒吧,要了一杯酒,一個人坐在角落。
游輪上有好幾家酒吧,丁穆炎挑的這家比較安靜,燈光打成柔和昏暗的暖色調,一位穿着燕尾服的鋼琴演奏家在臺上彈奏,一曲接着一曲,旋律如流水一般盤旋,優美動聽。酒是低度酒,果味多過酒味,他不太喜歡喝酒,總認為酒精會麻痹他的神經,讓他握不穩手術刀。
不遠處坐着一對情侶,他們親昵地靠在一起,不時摟抱親吻,甜蜜而熱烈。丁穆炎就望着他們,望着濃烈的愛情氣息,望着渾然忘我的兩個人。
他本來是想喝杯酒培養點睡意的,沒想到越喝越興奮。臺上的演奏者已完成了工作向大家鞠躬離場,丁穆炎不知怎麽搞的,腦子一熱,朝鋼琴走去。他整了整衣領,端端正正地坐在鋼琴前,雙手自然地垂落在琴鍵上。酒吧裏的人不多,但都注視他,注視着這個不請自來的人。
他已經很久沒有彈琴了,對鋼琴有點生疏,他在上臺前安全沒有想過要彈奏什麽,當他坐下的那一刻,他耳邊回響起《月光》的旋律,至于為什麽他不太清楚,只是伴随着音樂,他想起了蕭進狡黠的笑容。他回憶了一遍琴譜,輕撫琴鍵,當第一個音符敲響,對于鋼琴的感覺瞬間回來,所有的動作,手指的彈動,每一小節的銜接,就像泉水般噴湧而出,止都止不住。
好似寂靜的夜裏,海風輕撫,海浪輕搖,一葉小舟随波逐流,飄向月光灑落的天際線。
一曲終了,臺下有稀稀拉拉的掌聲,丁穆炎沒有在意,但這時,在極近的距離,響起了連續穩定的掌聲。丁穆炎朝掌聲響起的方向看去,竟然看到蕭進站在鋼琴臺邊,正鼓着掌對他微笑。
“丁醫生,好興致。”他的笑容夜裏皎潔的圓月,就像黑暗中的一盞夜燈。
剎那間,整個世界因為他而明亮,丁穆炎情不自禁地笑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蕭進聳了聳肩:“只要我想知道,沒有什麽我知道不了。”
丁穆炎笑罵了一句,正要起身。
“等一下。”蕭進環顧四周,從舞臺後方拿出一把小提琴,站在鋼琴邊,“還會什麽?”
這分明是要合奏的架勢,如同一朵花在心頭悄然綻放,一點嬌豔,一點暖融,一點春意。
“我也不知道,你随便來。”
“随便來,唔,丁醫生口氣很大呀,我喜歡。”蕭進試了幾個音,“那我就随便來了。”
略一思索,蕭進拉出了第一個音。
甜美輕快的旋律,洋溢着勃勃的生機,是大地複蘇的季節,是春天的氣息,蕭進演奏的是《春天奏鳴曲》,活潑的音樂從他的琴弦上一個個蹦出來,春天的精靈在歡快地舞蹈。
精靈落在丁穆炎微微上揚的唇角,他在一個音後恰到好處地插入。
一瞬間,春天來了,春風吹過樹梢,綠意鋪滿山坡,爛漫的春光驅散了每一處陰暗的角落,漫山遍野開遍了鮮花,小溪在奔騰,鳥兒在鳴唱。不像京胡音色那般高亢脆亮卓爾不群,小提琴音柔和圓潤,與剛健的鋼琴音完美地交融,彼此襯托,互相鼓舞,蓬勃的朝氣撲面而來,兩顆心在昂揚的旋律中一起跳動。
“沒想到你真會彈鋼琴,還以為只是說說的。”下了臺,蕭進要了杯酒坐在丁穆炎身邊。
丁穆炎看上去心情不錯:“這句話應該我來說才對,你拉的不是胡琴嗎,怎麽變成小提琴了?”
“學起來容易,我就學了。”蕭進一句話盡顯學霸氣概。
“嗯,拉得不錯,像模像樣的。”
兩人相視一笑,很多話不需要說出口,很多默契是自然而然的,就好像他們一個說“來一首”,另一個說“行,随便來”,一個随手拉出旋律,另一個緊跟而上,不需要太多商量,一切水到渠成。
還有什麽能比一個人懂自己更令人愉悅的呢?
“睡不着嗎?”蕭進的聲音如他琴聲般溫柔。
丁穆炎垂下眼簾:“大概是睡多了。”
“抓緊時間,回去後你又要奮戰了。”
“習慣了。”
兩人漫無邊際扯了一些閑話,殘酒換了新杯,有了微醺的醉意。
“你這個人,為什麽一點好奇心都沒有?”蕭進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丁穆炎眯起眼睛,知道他有話要說了:“什麽意思?”
“雖然我玩牌輸給了你,但是為什麽你不問我,究竟那時候想提什麽要求?一般人不都事後會好奇嗎?”
“這句話你已經忍了好幾天了吧?”丁穆炎粲然一笑。
蕭進瞥了他一眼:“我明白了,你就等着我忍不住主動說是吧?”
“反正如果你真的很想說,總會說的。”
蕭進點頭:“嗯,你變壞了。”
“沒辦法,近墨者黑。說吧,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蕭進黑白分明的眼眸閃了一下:“真要我說?”
丁穆炎不問,他難受,好不容易把話說開了,他又賣起了關子。
“随便你。”
“不能太随便啊,丁醫生。”蕭進的身體往丁穆炎的方向稍稍傾斜,溫和而堅定地說,“做我的男朋友。”
笑容凝固在臉上,好像什麽東西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丁穆炎頭暈目眩,他以為蕭進會提出什麽奇葩甚至令人難堪的要求,怎麽都沒有想到,會是這句話。
太突然了,突然到令人措手不及,或者這又是什麽新的玩笑。
“你說什麽?”丁穆炎難以置信。
“我說,我想提的要求是:做我的男朋友。”蕭進重複。
丁穆炎有點尴尬地扭頭:“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為什麽你會認為這是一個笑話,我很嚴肅的,也從來不把表白當成随随便便的笑話。”蕭進認真到鄭重的地步。
“表白”兩個字又刺了一下丁穆炎的心髒,大概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人能像蕭進一樣,一次又一次給他意外。
“這不可能!”丁穆炎脫口而出。
“什麽不可能?”
“你是直的!”
“我自己的性向還要別人來告訴我?”蕭進不經意流露出驕傲的姿态,比起丁穆炎的倉皇,蕭進太過平靜,“靈魂交流,這對你來說難道不是尋找伴侶最重要的要求嗎?對我來說同樣如此。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從不輕易說喜歡,不管我說什麽都能接上話,不管我做什麽都能參與,我要找的就是這樣的人,難道你不是嗎?”
蕭進強勢,甚至可以說咄咄逼人,他是如此驕傲,他能理直氣壯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入得了我的法眼。
見丁穆炎沒有反應,蕭進又放軟了語氣:“我本來想贏了之後對你這些話的,至少我們有個賭約,哪怕你敷衍我也會暫時應下,這樣我就能有更多機會讓你了解我。但沒辦法,誰讓我輸了呢。願賭服輸,所以現在我說,你聽,同不同意我勉強不了你,但我也不會輕易放棄的。”
丁穆炎感到一陣暈眩,毋庸置疑他與蕭進在一起時是愉快的,這種愉快是別人給不了的,就像蕭進說的,不是每個人都能随時随地跟上自己思維的節奏,不是每個人都能與自己心靈相通。
但是蕭進可以,他确實可以。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是我還是要說:做我的男朋友。”蕭進又重複了一遍,好像魔咒一般往人腦袋裏鑽,他頓了頓又笑道,“坦白說,我應該還是喜歡女人多一些,但沒辦法,我遇到了你,你剛好是男的。”
話音落下,蕭進俯身,在丁穆炎唇邊留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丁穆炎沒有躲。
很多年後,丁穆炎想起來,恐怕就是這句話讓他以為蕭進是個真誠的人。
沒辦法,我遇到了你,你剛好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