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丁穆炎睡得很熟。在親眼看着一個與自己有關系的人摔死在面前後, 他以為自己會做噩夢,但是沒有,他睡得很熟。身心的愉悅使他快速進入深度睡眠, 睡夢中他像徜徉在海水般安心。

一覺睡醒, 清晨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暖洋洋地将他的臉蒸出淡淡的紅色, 簡直會讓人忘記眼下是寒冷的嚴冬。他的腰有點酸痛,太久不運動了, 那麽久坐那麽久站, 看來一定的健身還是有必要的。

身邊的人還在沉睡, 被子大大咧咧地踢開一半,健壯的雙臂在陽光下翻出性感的麥色,頭發淩亂得好像被誰揉過, 也許是昨天晚上被自己抓的,反正不記得了,平時是一張侵略意味十足的漂亮臉蛋,閉上眼睛如大男孩般純淨。

真的很難想象居然會與這人進展到如此的關系,換過幾個月前恐怕只會當做笑話來聽, 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是這麽奇妙,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 自己也一點一點敞開了心懷。他是那麽的聰明, 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都充滿了樂趣。

丁穆炎坐起身的動作驚動了他,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第一眼看見丁穆炎,随即笑容展露。

“你是不是應該給我準備早餐?”丁穆炎道。

蕭進凝視丁穆炎片刻,還是維持着醒來的姿勢:“你親我一下我就去。”

丁穆炎無情地轉身:“求人不如求己。”

蕭進攬住他的腰,将他勾了回來,然後壓倒在床上:“好了好了,我知道丁醫生喜歡被動。”說着在他嘴上臉上脖子上親了幾口。

早餐很快準備好,丁穆炎清清爽爽沖了個澡在桌邊坐下,向蕭進攤開手掌:“我的手機。”

昨天下班後,丁穆炎的手機就被蕭進收走了,理由是不要被無關緊要的事影響。丁穆炎知道蕭進是什麽意思,徐莉蘭在衆目睽睽之下跳樓可想而知在公衆媒體中會爆發怎樣熱烈的讨論,衆人只看見她的慘死,不知醫護在背後的辛勞,誰知道會腦補出什麽恐怖的故事。蕭進就是怕丁穆炎看了不高興,所以早早收掉他的手機。

“先吃飯,吃完了給你。”蕭進給他盛了一碗粥。

“你是要憋死我嗎?”

兩人對峙許久,最後還是蕭進妥協:“好吧,你保證看完之後好好吃飯。”

“要不要給你寫保證書?”

“保證書就不必了,你不好好吃飯,晚上操哭你信不信?”

“我現在就把這碗粥潑你臉上信不信?”

丁穆炎終于拿回了自己的手機,打開社交軟件随便一刷,果然徐莉蘭慘死一事已傳遍全網,還有許多血腥的圖片,雖然已打了馬賽克可還是能看見流了一地的血。衆多媒體都在傳播一段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報道,事件前前後後幾個要素被單獨拎了出來反複鞭撻,林敏術後暴斃,徐莉蘭無力支付醫療費用臨死賣房,這分明是一個醫術不精害人性命還用天價醫療費将人逼上絕路的冷血故事。

丁穆炎知道自己看了這種言論會難受,但不知道會這麽難受,被人污蔑被人抹黑是無法訴說的痛苦,一口氣憋着,有冤無處申。他一生的追求就是當一名好醫生,他少年聰慧囊螢映雪只為學醫,他用無限的耐心對待每一位病人,用嚴苛的态度對待每一臺手術,只為每一個痛苦的病人能笑着離開。可現在,他卻背上黑心醫生的罵名,每一句批判他的言論都像刀子在割他的肉,留言罵他的人甚至都不認識他,此刻卻像十世仇人般恨不能啖其骨肉,怎麽惡劣怎麽來。

他付出太多,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卻因為一個意外一夜間抹去。他不求被人歌頌,不求富貴榮華,只求醫者仁心,但現在發生的一切簡直荒謬至極!

丁穆炎放下手機,什麽都沒有說,默默地喝了幾口粥。

即使是粥,也是勉強吞咽下去,他應該聽蕭進話吃完早飯再看手機的,他現在真的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蕭進望着他強作鎮定,但捏着勺子微微發抖的手,心口陣陣刺痛。他的腦子突然不好使了,平時的靈活不知道去哪兒了,安慰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也許什麽都安慰不了他,還是什麽比被最珍視的東西唾棄更讓人悲痛的呢?

他知道很多人在留言說什麽:殺人醫生,不得好死!

這些人僅憑斷章取義的文字,用各種想象不到的惡毒言語攻擊丁穆炎,有罵祖宗八代的,有咒斷子絕孫的,也有說希望他一戶口本都跳樓的,仿佛他們都親眼見到丁穆炎在害死病人後如何冷血地逼家屬付錢。

語言的力量何其可怕,看似輕飄,實則字字誅心。

丁穆炎不應該受到這種侮辱,對曾經為這對母女付出過大量心血的丁穆炎來說,太讓他寒心了。

蕭進沒有辦法堵住這些人的嘴,只能蒙住丁穆炎的眼,讓他不要看見這個世界正在殘忍地對待他。可是,逃避終究只是暫時的。

“你今天休息嗎?”蕭進問。

丁穆炎輕輕道:“要去上班的。”

他可以想象今天醫院會多麽混亂,但躲在家裏也不是辦法,避而不見反而更容易被別人以為是做賊心虛。

蕭進想了想道:“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我們一定要沉住氣。”

他用了“我們”這個詞,讓丁穆炎格外暖心,也許只是無心一語,但從“我”到“我們”,是完全不同的格局。

丁穆炎原以為他來醫院已經夠早了,沒想到有人比他還早。

遠遠地他就看見許多記者站在醫院門口,或扛着攝像機,或拿着話筒,寒風中他們瑟瑟發抖,卻一個個精神亢奮,比偵察兵還警覺。丁穆炎本想悄悄地從側門進院,沒想到還是被他們發現了,一群人蜂擁而至。

他們堵住丁穆炎的去路,一個個話筒戳到他面前,運轉的攝像機錄下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你是丁穆炎丁院長嗎?是你手術失誤導致林敏死亡的嗎?”

“你們醫院有沒有向徐莉蘭逼讨醫藥費?”

“聽說徐莉蘭臨死前最後見的人是你?你認為你們的談話對徐莉蘭的跳樓有影響嗎?”

丁穆炎憤怒。這些人拿一個個有指向性的問題來套他的話,他們天然帶有立場,試圖套得更加勁爆的消息,即使沒有消息也無所謂,丁穆炎承認也好,否認也好,回答的每一個字都成為添油加醋。

他很想對他們吼:你們調查過真相嗎,就在這裏信口開河?你們了解事情的經過嗎,就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可丁穆炎也知道他不能憤怒。他們是一群吃人血饅頭的蝗蟲,他們用死者的血開啓狂歡的前奏,而丁穆炎不過是這場歡宴中供人取樂的小醜,哪怕一點點失控都能成為裝點盛宴的華美裝飾。他們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情緒,是一場由他們引導的虐淩。

他們見丁穆炎不說話,更加咄咄逼人。

“你不想說點什麽嗎?是心存愧疚嗎?”

“聽說你親眼看見徐莉蘭跳下來,你會後悔自己的行為嗎?”

丁穆炎怒火中燒,我做了什麽事我需要後悔?我光明磊落無愧天地!你們血口噴人,不怕爛穿口舌嗎?

“我們能對你進行專訪嗎?”

話筒頂到了丁穆炎的臉上,丁穆炎冷冷地注視着他們,像籠中的困獸注視着手持□□的獵手,雖有尖牙厲爪卻無法施展。

“你們讓開!你們堵住路了!”保安隊員匆匆趕來,擠開人群護住丁穆炎。

記者們響煮開的水般躁動。

“為什麽不讓我們采訪?你們是在包庇什麽人嗎?”

“人民群衆有權力知道真相,你們有義務配合!”

保安隊員保護着丁穆炎往裏走,不時推開想要拉丁穆炎的記者:“你們讓開點!醫生要上班了!講點道理好嗎?”

好不容易才把丁穆炎從記者堆裏隔開,丁穆炎只覺比做了一個十幾小時的大手術都累。

“辛苦你們了。”丁穆炎對保安隊長道。

保安隊長道:“丁院長,你受委屈了。”

丁穆炎心頭一酸,聽到背後記者和保安們的争吵聲。

記者:“你們怎麽推人啊!我們是記者,你們必須配合采訪!”

保安:“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在這裏瞎嚷嚷!走開!不要堵住路!”

丁穆炎憂心忡忡囑咐保安隊長:“讓他們不要跟記者吵,這個時候千萬不能起肢體沖突。”

保安隊長連聲答應:“哎哎,知道了。”

丁穆炎佩服自己這個時候還能考慮到這種問題,但是又能怎樣呢,他已經深陷泥潭,盡可能不要将別人牽連進來。

幾乎是逃一般進辦公室,丁穆炎顏面盡失,被人逼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麽尊嚴可言?他從來都是受人敬仰,擡頭挺胸做人的,沒想到也會有被人喊打喊殺的一天,他無法接受,也無法認可。

他覺得很冷,辦公室像冰窖一樣,暖氣好像失去了作用,凍得他連電腦都按不開。他想他應該看會書平靜一下,或者找到活忙一忙,又或者先泡壺茶暖暖身子。

“小丁。”院長走進他辦公室,“你來了就好。”

朱院長身後跟着兩個人,一人拿話筒,一人提攝像機。

丁穆炎瞳孔收縮,突然拍案而起,情緒爆發:“我不接受任何采訪!讓他們出去!”

朱院長和兩名都被他吓了一跳,這如火山噴發般的怒氣加上他強硬的氣場排山倒海壓來。

朱院長對丁穆炎的心疼,兼具長輩和領導:“小丁,你先別着急,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知道我這人是不白受冤枉氣的,我也不能讓你們受委屈。這件事情我們遲早是要向公衆解釋清楚的,我們要主動,趁現在時态還沒有擴大……”

“院長,你又不是沒吃過虧,誰知道他們這邊采訪了,那邊會剪出什麽片子!我不相信他們!”

“他們是正規媒體,他們……”

“丁院長!”那個拿着話筒的人舉着手機向他走來,“能不能先接個電話?”

丁穆炎帶着強烈的敵意:“什麽意思?”

“你接了就知道了。”

丁穆炎将信将疑地接過電話放到耳邊。

“穆炎。”手機裏傳來的居然是蕭進的聲音。

好似溫暖的泉水,将丁穆炎一肚子的躁火澆滅,他瞬間平靜了下來:“怎麽是你?”

蕭進笑了一聲,很好聽:“小周是我朋友的人,也跟你們院長打過招呼了。你放心,他們不會亂來,你盡管大膽說,片子後期我會盯着。”

丁穆炎哽了一下:“謝謝啊。”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在幫助別人,他很少有事情需要麻煩到別人,所以從來都是別人挖心掏肺對他說謝謝,他很少鄭重其事地向別人說謝謝,這一聲“謝謝”他說得有點生硬,也有點羞澀,但真心實意。

“這幾天你們醫院人太雜,我不方便來。有任何事給我打電話,我随時都在。”

“嗯,好。”

蕭進又在笑,似乎覺得難得丁穆炎那麽聽話:“那我先挂了,放心吧,會沒事的。”

丁穆炎将手機還給這個叫小周的人:“抱歉,剛才是我太激動了。”

小周很好說話:“沒事,理解!那麽我們開始吧。”

丁穆炎雖然平靜了下來,可情緒還是十分低落,向來條理清晰的他這會兒也有些混亂:“從哪裏開始說比較好呢?”

“還是我問你答吧。”小周遞了一份節目策劃,“這份策劃是我昨晚寫的,今天早上給蕭總看過了,要不您也看一下?”

“昨晚?”想起昨晚,丁穆炎難免耳熱,但沒想到在他不不知道的時候,蕭進悄悄做好了安排。

“是啊,昨晚,稍微有點趕。不過您放心,我是很有經驗的,而且這種事情不就是要盡快出擊,才能掌握主動權嘛。”

丁穆炎接受了采訪,從林敏入院之初到最後徐莉蘭尋短見前的談話,說的時候自己也像又重新經歷了遍似的,喜怒哀樂人生百态皆在其中。

小周帶着攝影師去拍其他素材,朱院長留在他辦公室開導他。

“難受吧?”

丁穆炎搖頭。

“還嘴硬。”

朱院長與他父親同輩,說看着他長大也不為過,從昨天出事起,朱院長就忙裏忙外,他固然飽受煎熬,朱院長身為院長也沒少被人罵娘。朱院長最是護犢子,要不是有他,丁穆炎底氣也沒那麽足。

但事到如今,口頭安慰已沒有用處,朱院長也只能灌灌心靈雞湯:“人生難免挫折受氣,你從小到大一帆風順,就當是一場劫,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朱伯,我不是受不了罪,而是這回太冤了。我如果有哪裏做得不對做得不好,您提出來,我二話不說肯定改。但這事我有過錯嗎?她這一跳是解脫了,可我呢?我是被黑得從裏到外不是人!”

“怨了吧?”朱院長拍拍他的肩,“有怨氣正常,人都是需要發洩的,在我面前你盡管說,說出來就好了。可你也要明白,很多時候不是付出就有回報的,好人不一定有好報,社會就是這麽無情,人生就是這麽無奈。可我們能因為不一定有好報就不做好人嗎?那這個社會成什麽樣子了?絕對不能啊!做好人不容易,做好醫生更不容易,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現在,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就想辦法解決,我還沒倒下呢,你怕什麽?等我倒下了,再輪到你們這群後輩。”

丁穆炎将泡好的茶恭恭敬敬雙手送到朱院長手邊:“院長,您不愧是我爺爺的得意門生,說出來的話跟他如出一轍,難怪他喜歡你不喜歡我爸,敬佩敬佩!傳播正能量,弘揚傳統美德就靠您了!”

朱院長氣笑了:“臭小子,別以為我不敢揍你!”

“眼下這一關還不知道能不能過呢,您也知道,人言可畏。”

“我沒想到你認識蕭淮的兒子,他一早給我打電話我還很意外呢,說話倒是挺客氣的。醫院的聲明我也給他看了,他改了幾個地方,我看着确實不錯,文字上更加周到,是個有水平的人,有他幫忙的話我相信應該過去的。你以前沒過說你跟蕭淮兒子是朋友啊。”

丁穆炎抿了口茶,那一刻不知道怎麽想的,脫口而出道:“他不是我朋友,是我男朋友。”

朱院長的臉扭曲地抽了一下,剛喝到口中的茶差點噴出來:“是什麽?”

連丁穆炎自己都沒有想到會如此大膽,他淡定道:“男朋友。”

炫耀一般說出這三個字,雖然其實并沒有什麽可炫耀的,但他就是要說出來,宣誓主權一般,甚至有種迫切的心情,想要對全世界大聲說:這個人是我的男朋友!我的!

朱院長好不容易控制住面部肌肉:“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我老頭子搞不懂,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反正我管不了你。”

丁穆炎淡淡一笑,他就知道朱院長會理解的,能在這樣的人手下做事何其有幸。

朱院長思前想後問:“老丁知道嗎?”

“您是指哪樣?蕭進的話,他還不知道,其他的,早就知道了。”

朱院長用“厲害厲害”的眼神看丁穆炎,又壓低了聲音問:“那丁老師知道嗎?”

“他也知道,當年我爸想不通,還是他做的思想工作。”

“丁老師就是丁老師,思想覺悟就是高!”朱院長抽了一口氣,可再一細想又搖起了頭,“可惜了。”

“可惜什麽?”

“你們丁家三代學醫,多好的基因啊,傳到你這代斷了,這還不可惜?”

“朱伯,你這想法就跟我爸一樣,用我爺爺的話,誰說只有血緣才是傳承,我帶的學生難道不是我的傳承?您不也是我爺爺的傳承嗎?我太爺爺還是個巫醫呢,我爺爺要是傳承他,豈不是完蛋?”

“你這張嘴那麽厲害不要來怼我,去怼罵你的人。”朱院長揮了揮手,“行了,不跟你說了。我再說一遍,不要有心理壓力,知道嗎?”

下班後,丁穆炎準備回家。醫院裏還藏着不少希望能挖到勁爆消息的記者,保安們趕了一批,他們就僞裝成普通人,用偷拍的方式四處流竄。丁穆炎是悄悄從側門走的,避開人群來到停車場。

蕭進沒有來,但沒想到他居然派了司機來接。丁穆炎起初懷疑會不會又是記者冒充搞鬼,經過一番确認後才知道真的是蕭進派來的,而且這司機身材高大,目含精光,根本就是保镖性質的司機。丁穆炎嘴上說着“不用那麽誇張吧”,心裏還是隐隐有些喜悅,現在的他完完全全被捧在手心上,雖然有點不習慣,但沒人會拒絕。

丁穆炎回家的時候,蕭進已經在家了。他發現蕭進很喜歡站着打電話,一邊說一邊走,如同雄獅巡視領地,時而站在陽臺邊眺望遠方,時而擺弄茶幾上的鮮花。

看見丁穆炎進門,蕭進收了線,發現丁穆炎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審視了一遍自身,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我今天穿襪子了,沒有光着腳亂走。”蕭進笑得好像一個乖小孩。

丁穆炎感到妙不可言,他們是戀人了,且有了最為親近的接觸,他認為他應該走過去,給他個回家的擁抱。

不等丁穆炎跨出腳步,蕭進已經走到了他面前,輕輕抱住他,在他臉頰上親了親,又親密又自然:“歡迎回家。”

回家,只要回到家,不管什麽妖魔鬼怪都會被關在門外,再也沒有什麽能傷害到他。

他已經再也不想看任何社交平臺,再也不想聽到任何有關徐莉蘭母女事件的言論了,他這輩子挨的罵都沒有這一天來得多,所以他只想回家。

“晚飯我訂好了,大概還有十分鐘送到,你先洗個水果吃吧。”蕭進邊說邊收拾茶幾,上面擺着他的電腦和淩亂的紙張,地上還擺着一個打印機。

“你在忙什麽?”

丁穆炎拿起一張紙想看,卻被蕭進抽走了,但他還是掃到了“殺人”之類的字眼。

“我在制造輿論。”蕭進将紙張歸攏成整齊的一疊,“這裏面有污蔑你的,有質疑事件經過的,也有替你辯解的,我會讓人做适當地引導,将風向糾正到我想要的方向。節目錄制到播出還需要好幾天時間,但是輿論會繼續發酵,不能閑着。”

“給我看看。”

蕭進将紙藏到身後,電腦丢到沙發上:“這件事情你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的事交給我,你不用管了。”他說着握住丁穆炎的手,把他拉到餐桌邊,往他手裏塞了一個蘋果:“吃吧。”

他不想再讓丁穆炎接觸到這些肮髒的信息,雖然無法完全隔絕,但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可能掃去污穢。

丁穆炎抛了抛蘋果若有所思,又把蘋果遞了回去:“不幫我洗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歪着腦袋,帶了點少年般的稚氣,是少見的俏皮,格外撩人。

蕭進怎能拒絕這個要求,接過蘋果的時候順勢在臉上親了一口。

他卷起衣袖,露出結實的小臂,清澈的水流過他小麥色的肌膚,性感得要命。洗淨蘋果後,他又抽出水果刀,別看他對做菜一竅不通,削蘋果倒是一流,刀緊貼着果肉轉動,輕輕削下一圈一圈的果皮。很快,他拎着梗,提出一個圓溜白嫩的蘋果。

丁穆炎微笑:“你是要把我圈養在暖棚裏嗎?”

處處呵護,處處小心,如一朵嬌花護在水晶打造的花棚裏。

蕭進揚了揚唇角:“暖棚我造好,就在你面前,你想進來就能進來,想出去就能出去。”

他說他撐起一片天,給丁穆炎足夠的自由,當他需要保護的時候就來,需要新鮮空氣的時候随時能走,丁穆炎笑着感嘆他怎能把話說得如此漂亮?

丁穆炎伸出手剛要接蘋果,蕭進又把蘋果收了回去。

“等一下。”他在丁穆炎的注視下,張開嘴巴,咬下一大口蘋果。

“你!”丁穆炎瞪大了眼睛,“吃蘋果都要占我便宜!”

蕭進得意地嚼着,終于交出了蘋果。

丁穆炎哭笑不得地望着缺了一塊的蘋果,貼着蕭進咬過的地方啃了一小口,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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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以最快的速度在三天後播出,那天丁穆炎還在醫院裏,看他節目的是彭致誠。

節目很完整,除了丁穆炎的采訪外,還采訪了其他人對這件事的看法。同病房的病人對丁穆炎交口稱贊,都說他脾氣怎麽好醫術怎麽高明,小女孩還活着的時候有多盼着他來查房。同臺手術的專家說他為林敏手術盡心盡力,根本不存在敷衍馬虎的情況。還遇到一個性格潑辣大媽,在得知記者來采訪時主動要求被采訪,說自己就是丁教授的病人,是丁教授給了她續了這麽多年命,誰說丁教授不好就是缺德冒煙,還逼着記者摸她頭皮上的手術疤。還找了其他神外專家,說術中術後的意外沒有一個醫生能完全避免,這也是醫學界始終在研究的課題。節目的最後是丁穆炎拿出林敏畫給他的小人畫像,畫面中小人生動可愛,丁穆炎眼角泛紅,令人不由得嘆息生命無常。主持人再話鋒一轉,将思考引導到中年危機,尤其在生命失去重要的支撐後,如何能繼續堅強地活下去,然後是結尾字幕。

彭致誠正在啃面包,當鏡頭最後從丁穆炎臉上掃過時,他忘記合攏嘴巴,一塊嚼過的面包掉了出來。

“你也太惡心了吧!”丁穆炎大叫,抽出四五張紙巾扔到彭致誠臉上,又抽出四五張拼命擦辦公桌。

彭致誠胡亂抹了抹嘴:“丁丁,我發現你挺上鏡啊,以前怎麽沒看出來?”

丁穆炎用“廢話老子本來就很帥”的眼神斜了他一眼。

“可以可以!這節目絕對可以的!”彭致誠把面包塞了一嘴,“蕭大公子有水平。”

“你吃完再說行不行?”

“從各個角度各種口徑,證明了你是一個聖人!”彭致誠說着勾起雙手,做了個往上捧的動作。

“我才不想做什麽聖人,實事求是就好。”丁穆炎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實際上對節目的效果還是很滿意的。

“我相信節目播出後,大衆肯定會對你改觀的,其實也就第一天罵你罵得兇,後面幾天我看還好,一直出現對你有利的言論。”

大概是蕭進出力的緣故,丁穆炎心想。

彭致誠用看外星人的表情盯着丁穆炎:“你剛才在笑?你是不是想到蕭公子了?”

“閉嘴吧你。”

“哎喲,有蕭公子給你撐腰你膽兒肥了,敢叫律師閉嘴。”

“別胡說八道了。”丁穆炎關掉網頁,“電視臺節目還是有局限性的,人的第一印象最深刻,再要推翻很難。就怕很多人看了最初的報道認為我是個殺人醫生,然後根本不看後續報道,在他們眼裏我還是那個殺人醫生。”

“我這麽跟你說吧。”彭致誠把椅子拖近,清了清嗓子,“首先你是個神外醫生,你的圈子其實是很有局限性的,只有腦子生瘤的人才會來找你,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這輩子都不會來見你的,換我我也不愛跟開人腦殼的人交朋友,沒辦法,誰叫我善良呢。其次,你在乎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幹什麽?很多人上網就是發洩的,不是今天罵這個,就是明天踩那個,他們總是能找到攻擊的目标,好像罵人是他們所有生存的意義,他們已經那麽可憐了,你就放他們一條生路吧,理他們怎麽看你幹什麽,不嫌掉價嗎?”

丁穆炎就是這麽在意自己的名聲,且有些過分在意,要他完全無視很難,但彭致誠的确很會說話,一番插科打诨把丁穆炎說笑了,好像如果再耿耿于懷就真成傻子了。

“蕭公子為你挽回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回去後可得好好謝謝他。”彭致誠吃完面包,又從丁穆炎的食品抽屜裏翻出一盒牛奶,插上吸管就喝。

确實很不容易,在能看到的地方他已經做了很多,在看不到的地方,更不知有多少人情。

彭致誠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幹什麽啊一驚一乍的!”丁穆炎憤然,“你一來就吃吃吃,你把我的存糧都吃光了!”

彭致誠仰着頭,鼻孔對準他,并用手指着他的臉:“睡過了。”

丁穆炎的臉蹭的一下熱了,耳朵根燙得要命。這些尴尬了,撒謊否認不太好,承認更加尴尬。

彭致誠笑得惡意滿滿:“嘿嘿嘿,瞧你這春風蕩漾的模樣,還真是鐵樹開花遍界春!”

“我服了你了行不行?”丁穆炎開始求饒。

“啧啧,這人一談戀愛,棱角都沒了。”彭致誠趴在桌上,擺出好學的姿勢,“哎,蕭公子活好麽?”

丁穆炎冷着臉關電腦:“我要回家了。”

彭致誠人往後一仰,兩條腿往桌上一擱:“哎呀可憐啊,連你也抛棄我,剩我孤家寡人了。”

“你不是前陣子剛談戀愛嗎?”

“什麽談戀愛說得那麽正式,交朋友而已。我這麽博愛的人怎麽能為一朵花停下腳步呢?”

“把腳放下來!你弄髒我辦公桌了!”

看丁穆炎真的穿上外套準備走了,彭致誠跳下來拉住他:“哎,跟你說正事。那個最初亂報道通篇抹黑你的媒體,你要不要告他們?”

彭致誠只有在說與官司有關的正事時才像個正常人,才稍微有點大律師的樣子。

丁穆炎猶豫道:“我聽蕭進說,那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媒體,就算告了也沒有什麽意義,最多賠點錢。”

“你看看你們這種人,一點法律意識維權意識都沒有!”彭致誠嗤之以鼻,開啓教育模式,“什麽叫做沒意義?維護正當權益怎麽就沒意義了?什麽叫做最多賠點錢?這是錢的問題嗎?這是侵犯你權益的問題!就是你們這種怕麻煩怕花時間的心态,才讓這種無良媒體有恃無恐!他們沒有違法成本啊,還能博眼球賺錢,當然要興風作浪了!你們這是助長歪風邪氣!就是要讓他們賠錢,不管賠多賠少,反正不能便宜了他們。”

“可蕭進說名譽官司很難打。”

“你們才搞到一起多久啊,就蕭進說蕭進說的?有我在,還有什麽難打的官司?”

“主要我也沒什麽時間……”

“你全權委托我,我辦事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丁穆炎笑道:“那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

“拎包,我要鎖門了。”

彭致誠拎起包,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咦?我是不是上當了?我都快忙死了,又給自己攬活了?我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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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穆炎這件事鬧開時衛計委便派了人來調查,現在事件在逐漸平息中,又有人來檢查工作。

丁穆炎做事嚴謹,自然不怕人查,接待的工作也與他無關,但院長還是通知他吃過午飯等在辦公室。

飯點過了,丁穆炎撕開一桶方便面。人來的時候,他揭開蓋子戳了戳,覺得差不多了,然後撕掉盒蓋一邊攪拌一邊擡頭喊了聲:“爸,坐。”

丁穆炎的父親丁建宇盯着方便面,丁穆炎的視線在方便面與他父親間轉了幾圈:“朱伯沒請你吃飯?”

“在醫院裏叫院長!”丁建宇敲了敲桌子,“吃了,就在食堂。”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房間裏只有丁穆炎吸面條的聲音。

最後還是丁建宇先開口:“穆炎,你這次很危險啊。”

“确實。”丁穆炎點點頭,“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問心無愧。”

“我最近都沒睡好覺。”

丁穆炎笑道:“我給您配點安眠藥?不過您得先去挂號。”

“你看我頭發是不是又白了?”

“爸,您都多大歲數了,還指望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

聊了幾句,丁建宇發現兒子與平時不一樣的地方了,他總是笑,而且笑得那麽暖,這不是他習慣板着臉說冷笑話的兒子。

他試探着問:“有好事?”

丁穆炎又笑了,這一笑格外甜蜜:“談戀愛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晚,我寫得太慢了,不過總算夠字數了~

好啦,畫風要開始變了,大家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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