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雪花落下的時候最美,雪融化的時候最冷,大雪掩蓋天地的時候最為壯闊。

史豔文有幸還記得年少時初次見雪的場景,驚奇,癡傻,天寒地凍中還保有幾分溫暖和煦。

如果,他能離開的話,在那之前,一定也會記得去看看這個世界的雪,如果……

“聽說北域之地常有連年積雪,綿延萬裏,銀裝素裹,鮮有人跡,若有機會,我想去看看。”

素還真擡頭,史豔文似乎很是喜歡站在麒麟宮的觀星臺上熏沐月色,他一身雪白,在月色下也的确很好看,連領口的花紋就像是将要活過來的精靈,美好的讓人忍不住心軟。

“……你不記得了。”

史豔文微抿嘴一笑,“豔文當真想不起來,還能騙你不成。”

素還真點頭會意,“想不起來也并無大礙,許是你在那個世界有奇遇也未可知,只要有益,刨根問底也實無必要,只是,素某很好奇,你方才真的在想自己功法有哪裏奇特之處嗎?”

史豔文對他眨了下眼睛,來了一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欸,你莫要自食其言,方才不是才說過‘刨根問底實無必要’嗎?”

果然是走神了,竟還這樣理直氣壯,素還真看着他嘴角劃開的揶揄,忍俊不禁,“此一問彼一問,豔文是要同我玩文字游戲麽?”

“哎呀,豔文笨嘴拙舌不善言辭,豈敢與舌燦蓮花的素大賢人玩文字游戲。”

“罷了罷了,既然豔文這般不自信,素某也不好意思以大欺小,落人閑話便就是我的不是了。”

“既然閑話嘛,多聽聽也無妨,難不成你還會将之放在心上?”

素還真轉過身,意味深長地原地走了兩步,又側過臉來看他,興趣盎然,“若是身邊好友的話,素某自是會放在心上的。”

史豔文稍感疑惑,“既是好友,誰會說你的‘閑話’?”

“哦?豔文可是忘了,我們那個愛說‘閑話’的朋友,可是剛被蒼鷹從不動城裏‘請走’啊。”

史豔文微怔,若有似無地無奈閃過嘴角,耳根子赫然有點發燙。

可不是嘛,那個愛說“閑話”的朋友,齊天變。

素還真算好了時間,從妖市往返統共兩三日,齊天變騎着龍馬歸來,時間又會折中了一半,回到露水三千的時間大概就在素還真“被抓走”之後不久。而後便跟琴箕挑了時間馬不停蹄地來了城外山峰之上,趁着創罪者糾纏之時一人趁虛而入一人在外接應,意為探查。

蒼鷹未出現在戰場,便是在外防禦着其他人,想是即便有意外,史豔文也可從旁應對,事實倒也與他所想不差。

除了那個一進城就傻乎乎大叫“素還真、史豔文,你們在哪兒啊!”的齊天變。

蒼鷹看他在城裏逛得差不多時便一道劍氣襲去,齊天變被吓出了一聲冷汗,忙拉了腰上琴弦提醒,琴箕自然會拉他出去,誰想那孩子竟在離開的前一刻對蒼鷹放“狠話”。

——你們要是敢傷害我的兄弟素還真,齊天變跟你們沒完!

——對了,還有他的美人!

史豔文越來越覺得覺得他或許需要一次正統的儒家教育——非禮勿言!

不過或許恰是因為此行不利,以及琴箕對枯九泉的厭惡,琴箕才會出手幫他們。說起這個,史豔文看了他一眼,輕咳道,“創罪者一行大敗而歸,他們日後行事恐怕會越加謹慎,甚至劍走偏鋒,你就不擔心嗎?”

素還真往偏殿走去,“何必擔心,我便是要他知曉魔吞不動城是何等強大,才好讓他牽引出更多暗處的‘同志’來,引蛇出洞之後,便該一網打盡才是。”

史豔文跟着他進去,想了想道,“有一個人,你或許需要提早辦一辦。”

“你所說之人,”素還真想了想,“莫非是枯九泉?”

“是,”史豔文道,“他曾見過我與齊天變接觸,亦猜到我與你有所關聯,今晚我在一旁出手,雖未現形,但氣息卻難以掩藏。若讓他事後反應過來,只怕你這麒麟城主的身份就暴露無遺了。”

“無妨,我自有辦法。”

史豔文又想問,但看他面上沒有絲毫擔心,想必早有計劃,便不再擔憂,倒是他不緊不慢四處翻找的動作更引人注意,“你在找什麽?”

“好東西……找到了。”素還真沖他晃晃手中的東西。

“你喝得了嗎?”史豔文看着他,意有所指地調侃道,“若是聞香即倒,豔文可就将你抛在地上,任你儀态盡失贻笑衆人了。”

“豔文若有如此狠心,素某怎敢以身犯險,況且,”素還真壓低了聲音,“有酒味的東西,未必是酒啊。”

史豔文霎時失笑,撐着石柱輕聲問,“你、你不會是……放的泉水吧?”

“噓,君莫笑,君莫笑,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啊。”

見他不客氣地拿了酒器放在琴桌上,席地盤坐,史豔文不由搖頭,“你方才才囑咐他們養精蓄銳,我此刻彈奏,不會叨擾到他們麽?”

素還真似笑非笑,“你真的以為,他們此刻已近睡下了?”

只怕有一半是放尖了耳朵,恨不得貼着這偏殿呢。

史豔文瞥他一眼,撩開衣擺坐下,還沒坐穩便忽然伸手奪下酒杯,動作好似做了千百遍一般,“你倒是看的開。”

味道清涼如泉水,酒味卻濃,史豔文向素還真挑了挑眉,顯然是十分好奇此為何物。素還真只作未見,也不介意,翻手不知從哪裏又變出一個,“彼此彼此,好友,還請賜予清音相合。”

史豔文假嘆一聲,“技藝不熟,若有錯漏,請好友事後糾正了。”

“何談糾正?縱情即可。”

“哈。”

酒香蔓延,琴聲洗滌,好生潇灑。

幾座宮殿的結構大致相同,除了各宮象征圖騰及屈世途據各自喜好置辦的器具之外,只有名字是相異的,麒麟宮裏守着兩人,銀豹宮裏聚了三人。

原無鄉倚着倦收天聽了半晌,緩緩念道,“阮籍推名飲,清風坐竹林。半酣下衫袖,拂拭龍唇琴。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餘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

雖然時候不對,但意境卻是極好的,葉小釵對他輕輕點頭,遙望着城中最高的那處,俄而長嘆。這琴聲很淡很緩,更臨此中夜,聽起來舒心的很,消弭了身上殘餘的戾氣。

世人常把琴心二字放在一起,倒是有理。

正聽着,忽而一陣暖意與琴聲同時抵達,原無鄉坐直了身體,與另兩人相視一笑。

好溫柔細膩的性子,好敏銳仔細的聽覺,可惜了那兩個小輩,睡的太早。

懵懂小兒,不懂夜生活的美好。

……

翌日清晨的時候,刀猿劍狼戴了面具出去查探缥缈月的行蹤,出任務時恰巧遇見甫從麒麟宮出來的史豔文,二話不說便興沖沖地趕到他身前。

刀猿劍狼都是葉小釵收養的孤兒,也是弟子,不過數年便能與倦收天這等先天對上十數招而不落下風,其天賦也實在叫人贊嘆。

葉小釵為他們取了名字,刀猿喚作刀疾流星行,劍狼名為劍影皓月光。流星疾馳于無盡遠空,浩然月色照耀萬古,承載着美好的願望與期待,不難看出其寄望之切切。

劍狼:“前輩,昨夜多謝了。”

刀猿:“前輩,昨夜你那手功夫真帥!”

劍狼面色不變,腳下卻偷偷踩了刀猿一腳,“前輩,我們只是好奇而已,別無它意。”

史豔文笑了笑,這兩個後輩在不動城的輩分最低,日常大約也不太敢叨擾幾位還未混熟的前輩,而葉小釵雖是他們師尊,但敬重欽佩之下倒不敢稍有僭越。可是少年人,哪有能全然安安分分沉住氣的?

且以年齡上來說,史豔文确實與他們的差距要小很多,哪怕即将要接進來的兩個魔吞童子都是百歲打底,只是樣想想,史豔文自己也有些怪異了。

“不過是取巧而已,若是兩位有時間,豔文倒是可以與兩位切磋切磋。”

“不敢介意!”刀猿眼睛放光,喜出望外,“我們現在就很有時間。”

“……”

劍狼嘴角一抽,又忍不住踹了他一腳,刀猿很有默契地改口,“不過還是先做了任務再說吧。”

說完便匆忙調頭,劍狼嘆了口氣,“前輩,冒犯了。”

史豔文看着刀猿遠遠跑開的背影,“你們的性格讓我想起了我的孩子,他們應該是雙胞胎。”

“應該?”

“……沒事,你們記得小心為上,去吧。”

劍狼最後行了個禮,“是,我們先走了。”

史豔文揉了揉太陽穴,他昨夜明明睡得很好,但晨起時卻有些暈脹感,怎麽連說話都不清不楚了。

什麽應該,他們就是啊。

蒼鷹亦有任務要辦,本是緊接着便須離開,還未出門卻看見史豔文對着城門發呆,只是姿勢有些奇怪,撐着額頭紋絲不動,像是刻在牆壁上精雕細琢的玉像,及至走到身旁也不見反應。

蒼鷹細細看了他兩眼,輕聲以提醒,沒想到他想的如此入神,身體被驚地顫了下,又深吸口氣才看向他,蔚藍眸色間隐約透着驚疑不定,額間紅芒一閃即逝。

“啊?”你怎麽了?

史豔文搖搖頭,“昨夜沒怎麽睡好,你要去接屈世途他們嗎?”

蒼鷹點頭,屈世途時而要來送些給養日常,也好順便告知些打聽到的消息,一路跟着兩個孩子,又帶着東西,自然難以讓人安心。

“一路小心。”史豔文道。

蒼鷹指了指堂內。

“我知道,”這意思大概是想讓自己找素還真吧,史豔文輕笑,“豔文身體如何自能掂量,你們還有時間為這等小事擔憂嗎?”

“……”

蒼鷹不置可否,拍拍他的肩膀,亦不再管,素還真何等眼力,史豔文不說,他應該也看得出異樣。

多年莫逆,他太了解素還真了,料得一分不差。

史豔文方一踏入堂內,那人便瞧見了他,隔了還算稍遠的距離,素還真戴了面具,便該稱之為麒麟星,只是史豔文私心還是覺得素還真要好聽的多。

他端坐在王座上,堂中亦無他人,史豔文特意放輕了腳步,幾不可聞的連呼吸都放緩,只恐驚到了或許正在思索的人。

“你怎麽了?”

“啊?”史豔文不明所以的停下腳步,“什麽怎麽了?”

素還真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還未說話就現在他額間一點,史豔文反應不及,踉跄的往後仰了一下,素還真卻捏着他的手臂,聲音帶了一點點壓力,“別動。”

史豔文便不動了,但還是仰着身子,素還真離他太近了,可這姿勢還沒保持到一個呼吸,素還真便幹脆摟着他的腰拉的更近了。史豔文身體一僵,或許是換了身衣裳和冷了點聲音,也可能是太近的距離,他的鼻尖正好對上素還真的下巴,帶着極淺蓮香的呼吸吹過睫毛,史豔文有些不習慣地閉上眼,強迫腦中想些其他事情。

不大的山莊,身着佛衣的孩子,一大一小的雙胞胎,可愛的侄女,哦,還有那個一身黑衣的小弟藏鏡人,然後,面前這個人。

史豔文等了很久,“還沒好嗎?”

素還真不帶猶豫,“還需一點時間。”

史豔文刷地睜開眼睛,素還真戴的面具是十二圖騰中唯一一個連眼睛都遮住的,那能掩蓋太多東西了,可被人注視的感覺卻是遮不了的,史豔文驀然想起他在露水三千裏的某個場景,忍不住問了一句同樣的話,“你……在看我嗎?”

“給你造成困擾了?”素還真也回的是同樣一句。

史豔文很想說沒有,“你先松手,否則若再多出一個‘齊天變’,豔文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

素還真頓了一下,“恐怕不行。”

“很麻煩?”

素還真又停了下來,欲言又止,“不是你的原因。”

恐怕是聚魂莊有變,是弦首麽?素還真皺眉。

史豔文察覺他的慎重,也莫名緊張起來,不敢動作,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到素還真幹淨的側頸,又從側頸看向他背後,正好瞧見未戴面具的兩人——睜大眼睛的倦收天,以及捂着倦收天嘴巴從另一扇門将之往外拖的原無鄉。

史豔文自覺人生中大概從未如此反應迅速過,迅速到自己事後都是懵懵懂懂的,只看着被推開跌在地上的素還真,雙雙愣住。

“……”

“……”

“沒想到啊,”原無鄉也不走了,三兩步跳了過來,啧啧稱奇,“史豔文你竟是如此的生猛,當真是士別一夜當刮目相待啊。”

倦收天幫忙扶起素還真,也很是驚訝,隐隐還有一點震撼,“麒麟星,你沒事吧?”

史豔文異常尴尬,面紅耳赤地立在當場,心慌意亂地想找個合适的臺階下,可明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這下可好,再也不用給齊天變做儒家教育了,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大約就是如此了。

素還真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欲解釋覺得像是強詞奪理欲蓋彌彰,不解釋又着實像是自己居心不良,想了想還是牽強幹癟地擠了句,“方才他有些不舒服。”

倦收天撿起地上自麒麟星衣服上掉落的流蘇,珍而重之地放進他手裏,用既感同身受又語重心長的口吻,道,“不必解釋,我們理解。”

素還真頓時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

史豔文何嘗不是?正想說話,不妨背心猛然一涼,臉色由紅轉白。

原無鄉戲谑道,“史豔文,今日天氣尚好,你莫不是還怕冷嗎?”

史豔文用手碰了碰耳側,退後一步,輕裘緩帶的忽而就不慌不忙了,臉頰紅色消退的極快,剎那便不見蹤影,一眨眼又是那個謙虛守靜的模樣,“哪裏,我只是想起了殿內還有些東西沒收拾好,不雅觀的很,稍顯懶怠失禮,還該收拾好才是。”

說完便匆忙轉身,連化光都用上了。

原無鄉還想調笑兩句,素還真卻看着他,也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側,“他這個動作,是什麽意思?”

“大約是在掩飾他的不滿吧。”倦收天搶先回答。

素還真罕見的茫然,“為何是不滿?”

倦收天看向原無鄉,微一示意,原無鄉嘴角微抽,別開臉,“我不知道!”

“……”素還真很聰明,但此問明顯多餘,“咳,我要去尋刀猿劍狼彙合,請。”

請吧請吧,反正還有一個,屈世途來那會兒總會下來的,原無鄉想,他們也非市井俗流愛好多嘴多舌,無非是關心友人而已,分寸自有把握,史豔文方才那一抖倒是頗耐人尋味。

總不能是臉皮太薄惱羞成怒了吧?看着不像啊,“說起來,麒麟星的兩頭仁獸都跟着麽?”

“你想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

“……”你能做的事情多了。

他最終什麽也沒做成,史豔文也一直沒下來,倒是麒麟宮的琴聲未停,舒緩輕柔,如柳下風,如山間雪,平靜的心緒仿佛午間未受半點波動,且越來越讓人有昏昏欲睡之感。

到蒼鷹帶人回來時,那琴聲才驟然停住。

屈世途放下背上的包袱,送兩個疲累的孩子去了銀豹宮休息,自己四處巡視一圈,“史豔文呢?”

蒼鷹搖頭。

原無鄉動一動嘴角,忍着好笑道,“剛剛還聽見琴聲,這會兒突然沒了,也許是不好意思了吧。”

屈世途十分詫異,“我又不是嚴厲不堪的老父,他有甚不好意思的?難道還怕我責難他不告而別不成?”

話音方落,入口突然傳來輕緩的腳步聲,史豔文笑了幾聲,帶有一點似被吵醒的惺忪,“豔文在上邊便覺有人在念叨,方才一聽,果然不假,屈管家,許久不見了。”

他換了件衣裳,是那件初去琉璃仙境時屈世途為他選的,袖擺十分好看,但還沒有他眼中的笑意好看,屈世途瞧他面色大好,行走不見寒意随行,也展顏一笑,“我也不是如來佛祖,你要見我,還要沐浴更衣麽?”

史豔文搖頭一嘆,“豔文熟睡多時,方才起來才覺一聲冷汗,又見故人,總不能衣衫不潔。”

“原無鄉不是說你在撫琴?”

“半睡半醒,只是手上動作未停罷了。”

熟睡與半睡半醒之間差別甚大,但屈世途才至不動城,他又答的順随自然,倒也沒有多想,開玩笑道,“如此,我若是要驗驗你這半日的成果,你可不要嫌煩啊。”

“自是不敢嫌屈管家的,”史豔文微微掩眸,“豔文時刻恭候。”

雖然,他并沒有碰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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