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作者有話要說: 2016/11/19/ 雙更——十七&十八
素還真其實是個決絕的人,為了維護正義大理不惜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神魂不論。
史豔文也是個決絕的人,世代賦予的責任被雕琢的太過具體,難以掙脫,更為無力。
在無關乎天下大事的抉擇下,取一點讓自己心癢難耐的獎勵,此方為之,人。
紫色,鋪天蓋地的紫色,讓人過敏的紫色,以及灼傷皮膚的火焰。
火苗蹿騰不安,數米長的紫綢從天而降,無風自動,只要多走一步,綢緞就像是天外一筆,劃出難以逾越的鴻溝,連身後人的身形都被掩蓋,若隐若現地隐秘不見。
史豔文回頭看,紫綢和那人似要融為一體。
他心裏有點亂,那股奇怪的情緒蜂擁而上快要擠破他的腦袋,像是被什麽東西鎖着,想掙脫又掙脫不開,強壓的憤怒不屬于自己,卻團團圍繞着自己,以至于愣愣地望着別人出了神。
忽然一陣騷動,碰撞聲在空曠的暗室裏乍然響起,像是有重物被人狠狠砸了一下,史豔文被這聲音驚地回身低頭,幾只狼毫從石桌上滾落地面,雜糅造作出一片無所适從,筆墨硯臺仍舊黑的發亮,卻多了裂痕,就像他那顆彷徨不定不敢敞開的心。
“……怎麽了?”
“本想叫醒你,但,”素還真尴尬地咳了聲,“力道似乎太大了。”
力道的确不小,史豔文若有所思地盯着狼毫想,把他方才想的事情驚走了大半,也是用心良苦。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擡眼,面前站的卻是着了紫金麒麟裳的素還真,手上拿着那品碧色長琴,“……換衣服就換衣服罷,你将它拿來做甚?”
素還真放下琴去收拾,“昨夜的曲子,不是你所彈奏。”
似問非問,左右不過是要個态度。
史豔文默嘆着也蹲下身幫忙,動作緩慢卻不遲鈍,看起來似乎很冷靜,與彎腰剎那激蕩起來的琴聲截然相反,他大概是運氣太不好了,碰上這麽個人。
他伸手去撿腳邊的筆,不料與素還真撞到一起,正想起身,素還真卻抓住了他的手,袖扣上閃亮的晶片搖曳出火焰的影子,又冷又暖。
也亂。
“你不是有事要我幫忙?”
素還真今天的态度很奇怪,好像和他一樣,混亂的很,此刻更是突來一句,“時間不過彈指,我們相識已近兩月,素某竟然有種輾轉數十年的愁悶。”
莫名其妙。
“這是煩膩了,”史豔文掙開他的手,将狼毫小心的放回了筆架上,毫不掩飾心中不快,“甚好甚好,豔文亦有此感,不如就此一拍兩散,如何?”
“咦,”素還真表情倏然一變,又有些玩笑的味道,“這樣是否發展的太快了?”
“何以見得?”
“按齊天變的套路,我們應該默契在心偶生嫌隙然後受人挑撥互相厭煩,最後才是散夥才對。”
按齊天變的套路?史豔文不以為然,他也只是心中憋悶随口一回,這麽關鍵的時刻,腦筋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讓他離開,“這麽麻煩?”
素還真笑笑,“至少,你該學會相信我……我或直接或輾轉問了你三次,我問你可相信我,豔文卻始終保持着千言不如一緘,連個‘不’字都懶怠說。”
他像是在抱怨,可史豔文卻看出了幾分志得意滿,如同對将來未知之數的成竹在胸。
好像史豔文就應該無條件相信素還真一樣。
史豔文故意冷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拿手壓住了越見躁動的琴弦,“換個角度說吧,你說我像你,可在豔文的角度來說,是你很像我。而豔文忘了許多東西,有時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如何敢相信一個……陌生人。”
“那,再換個角度吧,”素還真輕輕挑起他的手腕,琴曲得了自由,竟漸趨平淡。他将目光投向左前方的暗處,幽幽柔色藏在眼裏,千言萬語道之不盡,“原來豔文口中的‘好友’竟是陌生人,為何不試着再放手一步,推心置腹于我,如何?”
“……你到底是怎麽了?”
“素某做了一個夢,與你有關的夢。”
“什麽夢?”
“……”
難以言喻、不知真假的的夢。
清流入心,琴聲驟停,一道身影幻化而出,穿過冰紗,伴着一聲嘆息自遙遠的地方緩緩行來。史豔文轉眼看去,沉悶的暗室忽起玄光,虛無缥缈的人影穿過綢緞,漸漸成形。
素還真不再說那個夢,而是話題一轉。
“弦首召命,雙琴相連,若此琴自行出聲,便是他以手中之琴相喚。連番響應,必是距離相隔超乎想象的遙遠,故而一縷神識需得借助陣法化形,素某在外等待。”
……
道人在他額間舍利處又加一層封印,語帶愧疚,“蒼很抱歉,數日前我已尋到聚魂莊,但他們有所動作,受其牽引,近日對你多少會有影響。”
影響?難怪。
難怪這幾日情緒不穩,焦躁難安,史豔文壓住心中好奇,似不甚在意地眨了下眼睛,“是豔文惹的麻煩,近日總覺身邊怨氣沖天,原是如此,明明是那樣和藹的一群人,平日未露一點破綻,下手也很是利索,豔文小瞧他們太久了。”
人心難測,總是一次比一次讓他震驚。
道人不言,在他手心劃開一道口子,鮮血順着掌紋落入備好的瓶中。收了瓶子後又随手撕下綢緞一角,纏繞着史豔文的手心,收手後視線一轉,眼波微動,不着痕跡的略掃而過,重重紫綢之外默默站着個人,紫金光華漂亮奪目,與他的沉默清冷全然不同。
“此處系為何地?”
史豔文佯握手心,“魔吞不動城。”
“……”有趣的地方,道人閉目側身,“你不該在這裏。”
是啊,他不該,可誰讓他腦子不清楚就跑上來了呢,所以史豔文虛心認錯,聽起來是後悔不已,“是我大意了。”
是我大意了。
很有意思的一句話,從來只有對敵時才用得上的言辭,道人詫異,彈指之後再度恢複平靜,沉吟許久道,“既來之,則安之。”
“便該是如此,也無法全然安心。”話題稍止,史豔文嘴角一揚,驀地又有了細微飛揚的神采,趁機問道,“弦首這一行并非順利,若是願意開口,豔文欣然往之。”
道人嘴角亦有一絲極微弱的笑意,速度太快,暗室裏也無人看清,“蒼會斟酌,待到合适時機,你自然可以見到你想見到的東西。”
他想見到的東西,無非是聚魂莊層層迷霧後的真相,以及真相後面隐藏的解脫之路。
“唉,看來現在離時機來到,還差了不少時間。”
“未知之數,耐心等待便是。”
“對了弦首,豔文有件事想請教。”
“請說。”
史豔文眨眨眼睛,“弦首身上有海風腥澀氣息,卻不似天波浩渺外,弦首,此刻身在海外嗎?”
“……讓他進來吧。”
素還真在聽說道人要見他時有過一瞬分神,因為史豔文臉上的表情,放松、開心,好像碰見了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可比先前進去時要精神太多了,叫人在意。只是太過在意,所以與道人講話時都帶了難以掩飾的怪異。
“他識海舍利,不簡單。”
素還真輕笑,“只為凝魂之用,也能讓他過的更舒心些。”
“也斷了回憶的線索。”
“天行萬物自有利弊。”
“苦境形勢很混亂。”
“不動城還算安全。”
“聚魂莊茍延太久,殺孽太重,不該造更多業障,蒼會盡快使它再次現世。”
“到時,素某自會送他去見弦首。”
“聚魂莊近日有變,對他會有影響。”
“必要之時,我會當機立斷。”
“最後一句。”
“弦首請說,素某洗耳恭聽。”
“你情緒外漏過于明顯,‘之慕君子’?”
“……許久未見,沒想到弦首也會開玩笑了啊。”
素還真抱琴回麒麟宮的時候,觀星臺默默站着一個人,好整以暇的樣子還帶着滿臉的神清氣爽——因為他在弦首那裏吃癟?
“好友啊。”
無人作答。
“好友?”
史豔文笑吟吟道,“有幸再見素賢人如此乖巧模樣,豔文回味無窮了。”
素還真無奈地搖搖頭,一揮手将古琴無聲送到邊上的矮幾上,随手拿出一塊拇指大小長條白玉,兩邊各系着一條銀色的珠玉,與麒麟星流蘇上挂着的珠子一模一樣。
“昨日攔截缥缈月,雖然功敗垂成,讓她被人救走,但之後去了一趟紫宙晶淵,倒得了一件好物。矩王曾為六王之一,屬于中立一派,其鑄術號稱奪天地造化、鬼斧神工,創罪者為破城門,有很大機會會找上矩王尋取兵器,此行除了請他配合之外,也為将之取出。這額飾也算是一樣法器,我總不能随時為你施加封印,你需要它。”
史豔文接過,迎着陽光看了看,材質果然熟悉,心裏不由得好笑,他怎麽覺得不動城的建造與那矩王有些關系呢?
“你可以昨日給我。”
“本想如此,但看弦首辛苦将你催眠,我又怎好再将你叫醒。”
史豔文眼中閃過一絲懷念,“其實,我以前是有一樣額飾的,只是這幾年的都沒見過,也不知是那八年裏無意掉的,還是被誰拿了的。”
素還真垂眸,不動聲色,“你很喜歡那一個?”
“吾兒所贈,自然喜歡。”
“意義深重,”素還真突然拿過額飾,在史豔文不解的目光中腕子一轉,擡手貼上他的額頭,從幾不可見的朱砂往後描摹,白玉掩蓋住了朱砂,玉帶一點一點嵌進了發裏,在腦後扣住,“你說你有三個孩子,卻從沒說過他們的事情,能和我聊聊嗎?”
史豔文張一張嘴,微微偏頭,有些遲疑,“我……記不太清楚了。”
“那就挑你記得清楚的事情說吧。”
“我雖然大概記起了些,但依舊只有幾個間斷的畫面,你真想聽?”
“你若不想說,”素還真放開手,退後一步,“素某不強求。”
“好吧,”史豔文苦笑一聲,“我記不清他們的年紀了,名字和面貌倒還記得,大兒子叫史精忠,不過許多人都只稱他俏如來,印象中他是幾個孩子中最乖巧那個。我大概曾經做了錯事,他為了給我贖罪,自小便入了佛家們,後來……後來……”
後來,太模糊了。
素還真按了一下他的肩,領着人往矮幾走,“随意聊聊,不必逼自己記起。”
“……嗯,”史豔文吸了幾口氣,“他好像也是為了救我而入世,後來的事便模糊了。”
“救你?”素還真坐在古琴前,仍是選了那曲《不動心》。
史豔文盤膝于地,輕笑一聲,“似乎是被人困住了,不過不重要。仗義和存孝是雙胞胎,不過記憶中對我是一恨一厭,幼子存孝生性憨厚淳樸,叫我爹親的時候總會有點害羞,那模樣可愛極了,所以這一點記得清晰。次子的事情我記得最少,可最為清晰,我……殺了他,片段太過繁瑣,似是不止一次吧。”
“……”琴聲頓住,“善人自有天佑,或許你們已經冰釋前嫌也未可知。”
“或許吧,”史豔文大概也猜到了他的反應,奪了琴放在膝上,壓下手指微顫才開始撥弦,“我不想說了,談談令公子吧,那位‘素續緣’。”
“續緣吾兒,”素還真眼中閃過柔和,“他和你的幾個兒子都有些像,從醫救人,我不欲讓他沾染武林事,曾有風波不斷,生死邊緣徘徊幾回,那之後便只叫他隐居,說來我也許久沒有見過他了。上次見他是在推松岩,中間偷偷去看過幾次,總不敢在他面前露面,所有壞消息也叫人不予告知,只恐他擅出碰到素某仇敵,惹來殺身之禍。”
史豔文不由輕笑,“真傻。”
“嗯?”
“關心則亂,我在書樓看過他的事,那樣聰明的孩子,什麽樣的消息能瞞住他?況且你偶爾去看看,他或許還能放心,你若不去,他反倒擔心,說不定也如你一般,偷偷來瞧過你呢?”
素還真無言,“……”
“怎麽,你沒想過這個可能?”
“或許,我該問問屈世途。”
史豔文看了他一眼,岔開話題,“說起來葉小釵都已經是高堂老座,令公子可有意中人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素還真覺得自己似乎從中聽出了調侃的味道,氣氛倒是不再沉重,“緣分到了,吾兒自會把握機會。”
“那你呢?”
“嗯?”
史豔文垂着眼簾,視線緊緊盯着琴弦,鬼使神差地問道,“緣分到了,你會把握機會嗎?”
素還真撐着下巴,不着痕跡地揚揚眉,意味不明,“那要看緣分是不是要趁機溜走了。”
“如果緣分避而不見呢?”
“素某自出山便明白一個道理,‘來而不可失者時也,蹈而不可失者機也’。”
“……你們父子還真是像啊。”
“不然,怎為父子?”
“哈。”
……
骐骥過隙,眨眼,暗幕降臨。
方入夜色的不動城再次騷動,來的卻是齊天變,帶着被打的鼻青臉腫的枯九泉,坐着腳踏火焰的龍馬。
他戰戰兢兢地來,麒麟星特地屈尊前往迎接,以用刀架在齊天變脖子上的方式。又歡歡喜喜地走,因為以枯九泉交換人質的計劃成功,雖然也只換了一人。
史豔文總算知道素還真當時說的“自有辦法”是指什麽辦法了,便是摸準了“看重兄弟”的齊天變會想方設法相救,而如今這種敵強我弱不能硬拼,除了交易還能怎麽樣呢?
不動城明旨昭彰是為異識,創罪者一行中實力較弱他又有所了解的,除了枯九泉也別無他人了,頂多拖個龍馬和琴箕一起上而已。
枯九泉先時以好友威脅琴箕,而後難處既解,琴箕自然樂得幫忙。
只是這交易過程,史豔文很有無言以對之感。那龍馬生的威武雄壯,比之素還真的麒麟亦毫不遜色,看起來恐怕還要更加桀骜不馴些,沒想方一落地,龍馬便口吐抱怨之語,“你自己都會飛了,下次可別叫我載你。”
原來是來充場面來的,看來齊天變心裏還是害怕,史豔文正想為他這種為了兄弟甘願深入龍潭虎穴的大無畏精神而感嘆,齊天變便将那滿心敬佩吼到了九霄雲外。
他先是嘟囔了一句“我們是好兄弟,何必計較那麽多”,而後推搡着枯九泉往前,風風火火地大吼,“魔城裏的大魔神,大大虎神,全部都給你爺爺出來!”
史豔文回頭看着麒麟星,口中想說不好說的話全數靠眼神傳達了出去——幸好這裏沒有創罪者一行人,不然你就算留個全屍給他都算是在大發慈悲放水,更別說放他平安帶人離開這種天方夜譚的事了,沒一掌拍成碎片都是好的……
等等之類。
麒麟星咳了一聲,“出去後,素某一定不忘教教他何為強弱差距之下的基本談判之道。”
不過放水還是要放的,只是表面功夫不能落下,于是麒麟星腳下狠狠一跺,震的城裏城外都晃了一晃,塵沙漫天中,刀猿劍狼率先出了城。
齊天變不以為意地看着他們,語帶挑釁,“你們兩個份量夠不夠啊?能談事情嗎?”
話音一落,各方圖騰紛紛閃動,圍成一圈,除了蒼鷹統統跳了出去看戲。麒麟星還饒有興趣地逗弄人家,無聲無息搭了把紫色長劍上去,壓低了聲音,寒氣森森,“這把劍對你來說,可有足夠的份量?”
“……”齊天變方才得意的神色陡然僵硬,也不用這麽大陣仗吧?
一絲陰風襲進脖間,直教人寒毛直豎,齊天變木然笑了兩聲,強自鎮定,“呃、這什麽意思啊,和平談判對你而言有困難嗎?”
“直說來意。”
齊天變縮了下鼻子,“我今天是要用這個枯九泉,跟你們換素還真和史豔文回來。”
麒麟星冷笑,“一人,換兩人?”
齊天變臉色一變,“什麽意思?難道你想留下一人?都說好事成雙,你這樣不道德知道吧!”
史豔文眼尖地發現其餘幾人憋笑一般抖了抖肩膀。
麒麟星深吸口氣,劍刃忍不住往那瘦弱的脖頸湊近一分,暫時決定不跟他讨論“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魔城之主是否具有道德”這個問題,“一個人,只能換一個人,你要換誰?”
齊天變愁眉緊鎖,想了半天,“那就,素還真吧。”
麒麟星又問,“為什麽?”
“因為他是我最好的兄弟!”這句話倒是答的斬釘截鐵。
麒麟星低笑,好看的嘴角揚起小小弧度,熏風解愠,氣勢瞬間軟了下來,“他有那麽重要?”
“那是當然。”
“那史豔文呢?”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我要是先救他,而且英雄救美得一對,我可不能跟素還真搶。”
“……”看不出來你這麽迷戀市井詞話,難怪總愛浮想聯翩,素還真望了一眼牆頭。
“……”史豔文手張開又握緊,我覺得你可以趁機教訓他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