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節課,老師都會去開會,這是一周唯一的“自習課”
謝懷弄溏心蛋,王女士嘴饞,眼巴巴的看着,謝懷看到了,囑咐謝橘燈,“多弄兩個。”
謝橘燈回頭,就發現謝懷的小動作,拇指伸出來,指着王女士。
謝橘燈心中笑了,做了兩個,一個給謝懷媽媽,一個給了王女士。
溏心蛋的火候正好,謝懷還幹活的時候就指導過,家裏的工人也有會的,包括炒菜和刀工,都是工人教的。
王女士心滿意足,謝懷嘆了一口氣,把自己面前的那個溏心蛋分了一半給謝橘燈。
王女士有些不滿,覺得謝橘燈越看越礙眼,她以前就看謝橘燈不順眼,謝懷說,“她還在長身體的時候。”
王女士拗不過自己的女兒,女兒十二歲的時候就成了家裏的頂梁柱了,不過她還是表達了自己的大度,“再給你媽弄個,一天只有一個怎麽能補充營養?”
她這時候才看到抽屜裏的那些雞蛋明顯是大街上買的肉雞産的雞蛋,“老太婆沒有送雞蛋過來?”
謝懷吃面條的手頓了一下,“家裏忙。”
“摳不死她,肯定偷偷給了老大家的,就剩一個孫子了,疼不過來吧。”王女士也知道老大家的老幺去世的消息。
不過這些事情不會在小孩旁邊漏風,因為這不吉利。
謝懷把筷子往旁邊一放,“啪”的一聲,或許是想到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她聲音帶着一絲哽咽:“你別說了!”
小孩遭罪,只有至親才能感受到上心,對其他人來說只能當個消息,聽聽就算了。
誰家沒個難事,還不都是受着?
王女士撇撇嘴,把碗筷放到旁邊簡易的桌子上。說是桌子,其實只不過是磚頭支着一張板,有一個角還歪着。
謝橘燈把碗筷和鍋收拾了,然後到門外洗幹淨,水直接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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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女士這一晚就住在了這裏,趙展聽到自己丈母娘來了,也只是過來後邊吃個飯,算是見了一面,然後就回前面的門市部了,說是晚上總要有個人守門。
結果走到門口不小心滑了一下,罵罵咧咧了一句,“哪個孫子不長眼潑的水!”
謝橘燈聽見直接縮了縮脖子,好在二樓還有人一戶人家住,估計趙展以為是二樓的人。
王女士撇嘴,然而自家女兒出嫁了七年也沒有消息,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結果是個女兒還流産了,她只敢在女兒面前說道,卻不能在趙展面前指責什麽。
夫妻夫妻,夫和妻過日子,別人不過是路人。
這裏的床并不大,王女士和自己女兒住,謝橘燈只能回前面睡覺。
趙展每天從早到晚悶頭幹活,愛好小賭,家裏的經濟在這兩年好轉了一點,但也只是一點。從前過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現在只不過是多和人打交道而已。
經商這種事情或許真的需要天賦,奸商奸商,無奸不商,大概趙展缺了這點天賦。
他做生意有個特點,便宜外人,苛刻家人,但凡有點事情就罵謝懷。謝橘燈從來到這裏就隔三差五的聽到他們吵架,開始吓得一邊哭一邊去攔架,後來就麻木的一邊流淚一邊攔架。
謝橘燈閉眼想要睡覺,卻如何都睡不着。
她想起顧準給她講過的一篇文章,名叫“晏子使楚”,裏面有一段話很出名,“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當時顧準慢悠悠的解釋,橘是甜的,枳是苦的。然後解釋她的名字,說是甜橙破開內裏,然後做成一盞燈,像冰心奶奶的小桔燈,散着八十年代的白熾燈的橘色光芒。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名不副實”,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會甜,她更像是枳。
後來又想,這裏是北方,也就釋然了。
一顆種子如果落錯了地方,那最後結出的果子不是她該有的,其實也很正常。種子也會“水土不服”。
謝橘燈亂七八糟的想着她曾經讀過的書,然後昏昏沉沉的睡了。
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大片林子裏,這林子結下的果實黃澄澄的,個個都是圓而大的。她個子矮,夠不到,但看着就覺得甜,覺得嘴巴裏分泌了很多津液。
夢裏的陽光并不刺眼,相反還很溫柔,她只是站着就覺得幸福,謝懷這時候出現了,拉着她問她要不要吃,謝橘燈點頭,謝懷就給她摘下來一個,還給她剝皮。
謝橘燈把剝好的橘子分成兩瓣,先自己嘗了一瓣,覺得真好吃啊,就把剩下的那一瓣給謝懷媽媽,謝懷媽媽笑着吃了,說:“真甜。”
然而來不及嘗第二瓣,這夢就醒了。
醒來的謝橘燈那叫個後悔啊,她是被尿憋醒的。鑽過鋁材中間來到趙展他們這邊,走過約莫五十厘米的通道,進去上了個廁所。
蹑手蹑腳回來後謝橘燈又躺在床上,身上帶着寒氣,趕忙鑽進被窩,全身都縮進去,覺得有些暖和了就開始回味。
回味那瓣橘子的美味,現在都覺得嘴巴裏是甜的。真後悔剛才沒有吃完就醒了,後來一想光自己做夢了覺得甜,也不知道謝懷媽媽有沒有夢到,如果只有自己覺得甜多可惜。
因為這夢只有她做了,沒有人和她一起分享這種甜甜的味道。
然而想到這裏,卻又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些心酸。
她想自己一定要努力,以後那甜味想有多少有多少,一定不會像現在一樣。到那時候謝懷想吃什麽她都給她,她自己也一樣。
她睡不着,看着鬧鐘,發現是淩晨四點鐘。這個點起床卻是算早,但再睡,卻也是睡不着了。謝橘燈從自己床頭拿起那個紙箱子,裏面放着她覺得珍貴的東西。
和顧準合買的《陸小鳳傳奇》,打開扉頁,還有顧準寫的名字,一手漂亮的行楷,叫多少同齡人難以望其項背,謝橘燈一學期的臨摹,也不及其十之一二。但好在寫在他旁邊的名字,不算醜。
顧準謝橘燈
顧準的名字旁邊不知道怎麽多了一點,這下子名字成了“顧淮”。
謝橘燈想擦,但轉念一想,這紙這麽薄,一擦估計就爛了,于是她就安心的讓這名字着陸在紙上。
翻開書才發現,裏面有個借書卡。
謝橘燈心狂跳,怎麽會在這裏?
借書卡的後邊還夾着小紙條,謝橘燈展開,發現上面只有五個字:“送給你,加油。”
作者有話要說:
☆、黎明
他是真的走了,謝橘燈這次确定了。
顧準在那麽早就預料到了事情,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連離別再見都沒有一聲,就這樣離開了謝橘燈的生活。
謝橘燈那一天坐了很久,從四點一直到七點,愣愣的在床上坐到屁股都發痛。她在想顧準,想這個人從第一天出現,到最後一天離開,到底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哪些改變。
他聰慧,早熟,學習成績很好,卻不像那些所謂好學生死板;他教會了自己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教會了自己去看更廣闊的世界;他練得一手好字,數學愛玩數獨和做奧數題,那些艱難晦澀的東西在他手裏也散發着光芒;他要自己去看這座城市之外的世界,鼓勵自己走出井底,看看天有多藍。
他詭計多端,甚至在這麽小就學會了用最簡單的栽贓去報複一個欺負同學的男生;他第一天對自己說那句話,不是因為幼稚,而是出于調侃,一種因為早熟而俯瞰同齡人的姿态;在不知不覺的模仿中,謝橘燈也在變化。
或許對于自己的提點是一時興起,但影響卻是深遠的。
謝橘燈第一次學會了在黎明時候審視自己,這種初具概念的做法讓她在之後六年不停的在偏移角度之際及時糾正自己的方向,在無數次可能誤入歧途之前敏銳的掐死這些倪端。
前進,前進,不停的充實自己,只有雙手把握到的才是自己的。只有不停的努力才能不被人超越,而趕超別人前面,對手不僅僅在身邊,在周圍這些人上,更在看不見的地方。
幸運的是,在周圍人還在為語文數學雙百津津樂道的時候,謝橘燈已經成功看到了一個妖孽樹立的标杆,從此她眼前的對手不再是她的對手,而變成了已經離開視線範圍內的顧準。
顧準才是那個獨孤求敗,而她不過是個連令狐沖都算不上的角色。
我要的是什麽?謝橘燈扪心自問。
我要的是進/入顧準說的那所高等院校。
所以我該做的是什麽?
專注的學習。
我前路上的障礙是什麽?
嘈雜的學習環境,還有搖搖欲墜的學習之路。
我能為此做到的改變是什麽?
努力變得乖一點,讓別人無話可說,趙展爸爸對外喜歡好形象,只要成績好,能讓衆人誇贊,那麽他就應該不會斷了自己的學習之路。
因為人都是好面子的,對于沒有上過高中大學的人來說,這些就足夠有面子。當累贅變成了誇耀所在,當施舍性的付出變得有回報,那麽大人大概不會吝啬這一點付出。
我擁有的是什麽?
一顆堅定的心,刻苦努力,還有謝懷母親的愛。
我不能浪費這些東西,謝橘燈想,我要往前走,我不能犯傻。
她的目光堅定起來,如果說從前是別人往她的心中引光明,那現在她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火種,只要本心在,光源就不滅。
黑夜已經離去,光明也已經到來——即便不溫暖,也照亮世間。
反抗,才剛剛開始。
謝橘燈趕到後邊勞教所那裏,不過是三分鐘的路程。她做飯的時候王女士已經醒了,看到她的動作才滿意。
謝懷也醒了,只是她現在還不能随意走動。
她略一思忖,給謝橘燈五塊錢,“去買三碗豆腐腦,兩塊錢的油餅。”
謝橘燈正準備打點甜面湯,聽到她的話愣了一下。王女士對她揚下巴,“你媽叫你呢。”
謝橘燈擦了擦手,上前接過來錢,謝懷又解釋了一下,“你姥姥好不容易來一次,改善一下夥食。”
謝橘燈明白了。
謝懷趁機低聲加了一句,“剩下的錢自己拿着,買點吃的。”
謝橘燈拿着鍋跑了出去。
這樣賣飯的會多給點。
謝橘燈拿回來東西之後分到三碗裏,油餅有一半到了王女士的嘴裏,謝懷吃的不多,謝橘燈吃的也不多。除了自己那碗豆腐腦只吃了兩小塊餅,然後擦了擦嘴巴,去一邊做作業。
謝懷想起來收拾一下東西,被王女士呵斥躺好,然後扭頭讓謝橘燈去把碗洗幹淨。她踟蹰了一會兒,說,“趙展家不來人也沒事,你想生只管生,以後我來帶。”
謝懷點點頭,依舊沒說事兒。
“那我今兒個就回去了。”王女士擡頭看着女兒,“你弟弟妹妹還在家,我不放心。”
謝懷又點了點頭,終于開口,“回去吧。”
“你爸不用擔心他,瘸了腿也能走,現在下地幹活也比從前好多了。”
也不知道誰昨天說腿不好的。
謝懷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
王女士又問,“橘燈上學的錢誰出的?”
謝懷說,“我和趙展一起出的。”
王女士有點不相信。
“女孩兒家的讀完小學就算了,你弟要結婚了。”王女士還是把這話說了,“我瞧着門市部慢慢比以前更好了,以後親生的閨女男孩,再上也不遲。”
謝懷這次沒有點頭,擡頭對着牆壁,看了很久。
勞教所已經搬到西山了,這裏反倒離市中心不遠,只是房子破舊,有了二三十年歷史的屋子都面臨拆遷的命運,所以才會這麽便宜。也是因為這樣,所以牆壁才會那麽髒,地面還是水泥地,總是感覺不幹淨,最重要的是,這裏無端讓人覺得逼仄,喘不過氣來。
想必曾經關在這裏的人,也有相似的感覺吧,有罪的,沒有罪的,都在一個地方待過。
想到這裏,謝懷笑了笑,她臉色蒼白,之前因為懷孕的浮腫還沒有消去,這個笑,就顯得有些無力,眼裏根本沒有笑意。
王女士這麽一提,就等着自己女兒點頭。對她來說自己的兒子肯定要比謝橘燈親的多,別說謝橘燈不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這次她兒子結婚也要謝懷出點錢。
謝懷是家裏的老大,老大總是要擔負很大的責任的。
謝懷忽然嘆了一口氣,聲音很涼:“當初我就沒上完學,有點遺憾。”
王女士本來準備開口催,這下忽然不敢說話了。
“謝軍的事兒我操點心,但以後過日子肯定不能我替他過。”謝懷眼底都是涼意,“該給的我都給,不過成家之後,就是大人了。”
王女士心裏嘀咕了兩句,但沒敢大聲說出來。
因為她理虧。
但她最後還是開口了,聲音很委屈,“他是你弟弟。”
謝懷幽幽道,“我是他姐姐,我不能替他把日子給過了。”
當年太爺爺一句“你以後賺錢給他花”,真是任誰聽了都心涼。
王女士嗫嚅了一會兒,終于嘆了一口氣,“苦了你了。”
謝懷眼睛不轉,還是直愣愣的看着前面,嘴上輕聲道:“沒事。”
她都忍了這麽多年了,忍下去,不過是個習慣。
雖然這麽多年了,其實她依舊沒習慣。
送走自己的母親後,謝懷沒有躺着,而是坐在床頭,半靠着牆,眼睛透過那一扇窗戶看向窗外。
天空很藍,晴空萬裏無雲,陽光播撒大地。
但屋子內很陰冷,這裏背陽,本來就是個勞教所,環境肯定不會多好。
但打拼事業,誰會貪圖享受?趙展不是個體貼人的,拿這話噎她,說她天生不是個享福的,還想着有暖氣,別做夢了!
他對周圍的人都仁慈,都很好,好的像個聖父,散發着光輝,謝懷卻知道他對家人很苛刻,這麽多年,她一直就這麽過下來了。
她從前的生活比現在更苦,沒道理她從前忍下來,現在卻受不住。
但趙展還是有優點的,就是他能吃苦。只是這種吃苦完全沒有未來可言,趙展是個走一步算一步的人,賺了錢,轉手就能送到別人手上,自己什麽都不得。
或許算得了好名聲?寧願別人欠自己,不願意自己欠別人,要個債都不想開口,但凡催兩句,都能罵到自己頭上。
謝懷呵呵了一聲,摸到了床墊下的那個綠色塑料帶,裏面是她攢的錢。
明面上攢的錢,趙展覺得他摸到了自己的命門,但這并不是謝懷的所有。
財不外露,夫妻不同心。
聽到醫生說自己很難懷孕,謝懷就明白了一點,她需要給自己一條後路了。
不為其他,她也要給謝橘燈攢錢上學,給自己攢養老錢。
如果自己不能再生,那謝橘燈就會是依托,不管她是不是自己生的,但幾乎是從她還在襁褓的時候就養了她。
謝橘燈很聰明,假日時日必定可以出頭,到時候沾一點她的福氣。
只是,自己呢?
父親出事的消息給了這個家庭致命一擊,她媽媽王女士是個不能幹重活的,父親身為家裏的頂梁柱,出事了,整個家就塌了。
她弟弟才七歲,剛上小學,她妹妹才五歲,還在只會玩的年齡。
父親卧床那些天王女士在他身邊照顧,謝懷會在上學結束後趕去合作社頂上父親的職位,做工,攢工分,然後用工分換吃的,帶回家裏吃。
奶奶再幫助,在有幾個孩子的情況下,也愛莫能助。其實孩子成家立業之後,他們這些做長輩的,基本就只能看,不能幫多少忙了。
謝懷就是在這種忙忙碌碌的生活中迎來了自己最後一年學習,還有畢業考試。
她很懷念學習的那些時光,她成績是全校第一,有了通知書,卻不能去上學。
她把通知書留在了抽屜裏,眼巴巴的看着。
她的班主任來勸她好幾次,謝懷都硬着心腸說自己不想讀了。
最後為了斷絕心中那點心思,她把通知書給撕了,扔進了門口的垃圾堆。
這些都是當着班主任和王女士的面做的,後來又去了那邊的垃圾堆找,卻再也找不到了。
那天晚上她站在垃圾堆旁邊哭了很久,不知道在哀悼什麽,洩憤一樣的哭。
哭完之後,就去睡覺,第二天腫着眼睛去上工。
那年她十二歲。
作者有話要說:
☆、稻草
謝懷是十八歲那年撿到謝橘燈的。
這件事其實很巧,她當時正好從田裏回來,天都黑了,是因為家裏的地只有她一個人管着,所以需要很久。謝橘燈當時還是個呆襁褓裏的嬰兒,不知道幾個月,總之還很小,就被扔在了路邊。
她聽到嬰兒的哭聲就受不了,她也是從小帶妹妹長大的,嬰兒的哭聲最是讓人心軟,走過去發現了謝橘燈。
謝橘燈全身都是燙着的,眼睛都睜不開,哭的聲音都啞了。
謝懷帶她回去。
看到自己的女兒帶着個嬰兒回去,王女士氣不打一處來,說她傻,說放那兒就是個麻煩,誰帶她誰有麻煩,家裏都揭不開鍋了還有善心去接濟別人!
罵了很久都不見謝懷松手,抱着嬰兒對她說讓她做些東西給這嬰兒吃。王女士大罵大女兒,說她傻。
謝懷把自己的手放小嬰兒的手上,小嬰兒拿着她的手就準備放嘴裏。
她太餓了。
謝懷擡頭看着自己的母親,眼神清明,“這家不都是我撐着麽,累不死。”
王女士啞口無言。半晌讪讪道,“那今晚你先留着,回頭看看誰家沒小孩兒,送人好了。”
謝懷沒吱聲,嬰兒看着很漂亮,一張小臉,粉妝玉琢,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小孩兒,她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長大,沒有一個人在像她這麽小卻這麽漂亮。
只不過這嬰兒看着像受了點苦,現在瘦的謝懷要心疼死了。
謝懷一個失神,撓了撓嬰兒的下巴,嬰兒笑了,還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撞入謝懷心中。
謝懷那段時間心情并不好,農活壓得她喘不過來氣,她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母親并不體貼,弟弟又呆又傻,妹妹年齡隔得遠也不懂。
沒有信仰,怎麽支撐下來生活呢?
怎麽堅持……呢?
如果她不是十八歲而是三十八歲,可能她會學着麻木自己,讓自己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如果她有了子女,可能她會有另一種精神上的支撐——不能那麽早離開,要把這一切都安排好再走。
下地的時候只有一個人,面對整個泛黃的場景,空洞的和心一樣。
抱着懷中嬰兒的那一刻,謝懷覺得自己還是年輕的,心還跳着。
這種狀态說來很奇怪,因為謝懷身上背負的已經很多了,再來一個,豈非肩上的擔子更重?
但事實就是如此。
因為這個嬰兒,反倒是讓謝懷咬牙将那些沉重的負擔繼續背負了下去,因為弟弟妹妹離了她還是能活下去的,但這個嬰兒如果她放棄了,那就真的沒有再睜開眼的機會。
謝懷給這孩子取名謝橘燈,希望她像一盞燈一樣,給自己的生活來帶一絲明亮。
那種橙黃色的,昏黃的溫暖,是謝懷望到自己生命盡頭,都難以尋覓的。
謝懷回到家吃飯,給小橘燈煮了點米粥喝,糯糯的,但橘燈喝進去不多時又吐了出來,一邊吐一邊哭。
她把錢攢到手裏,抱着孩子就去醫生家裏了。
後來的記憶很模糊,只記得她一天一夜都沒有睡覺,頭昏腦漲的陪着小橘燈。
在醫生家裏只有一些消炎藥,還有退燒藥,她磨碎了放在熱水中,一勺一勺的喂給小橘燈。小橘燈可能身體實在太難受,喝一口,吐一口,最後謝懷還是強硬的給她喂。
因為如果心軟就不喂,情況只會變得更糟糕。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放過了她,一天之後,謝橘燈的高燒終于退下去了。
後來的那些時間,她都是帶着謝橘燈出去做活,把謝橘燈放在田地頭,每鋤一壟再回來,都會看到謝橘燈在對她笑。
還是那樣的空曠,泛黃,但中間,出現了一抹陽光。
年輕是什麽?
年輕就是一場夢,時間到了,夢就醒了。
這場夢謝懷根本沒有來得及做,因為她根本沒有青春。
人人都想做金鳳凰,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謝懷曾經想努力就能得到一些東西,但先是家庭巨變導致父親喪失勞動力,母親沒辦法勞動,只能她休學頂上去。在合作社替父親幹活攢工分,換吃的拿回家裏養活一家人。
後來就是嫁給趙展,兩人談不上什麽感情基礎。當初謝懷的父親出事,是趙展的父親在旁邊拉了一把,之後兩家孩子覺得年齡差不多,然後就等着時間結婚了。
沒有感情并不算什麽,生活本身也不會因為沒有感情而活不下去,只會因為窮而過不下去。一代又一代人就這樣過來了,沒道理自己過不來。
癡心妄想和奢望早就抛在了腦後,自我意識湮滅,獨立的概念也從未傳播到這裏。所有的行為似乎都變成了“到了年紀就該做某件事,然後順理成章”。
結婚,生子,養家,變老,脖子上戴着圈套,然後吭哧吭哧往前走。
結婚于她而言是一種對家庭的拯救,對趙展來說是生活的繼續。
傳宗接代,成家立業。
這麽簡單直白,這麽無情。
感情,那是她周圍人都沒有出現過的東西,一對老人,扯了一丈紅布,拍了結婚照,宴席請了鄉裏鄉親,坐上婆家來的驢車,就算是嫁人了。
趙家問過這孩子的來歷,當謝懷輕描淡寫的說這是她撿的之後,趙家松了一口氣。
不是娶的破/鞋。
勸過謝懷把這孩子送回家,或者送人。
謝懷已經養了一年了,怎麽可能這麽輕而易舉的把人送走?
趙展很不滿,謝懷就很努力的做農活,少說話,減弱存在感就不會遭受那麽多非議,村裏人對趙家都指指點點,說她腦子有病。
謝懷安然接受,不去反駁。她只知道那是她撿回來的,就是她的責任。
因為當時謝橘燈對她笑了,小拳頭握着她的手,讓她再也沒辦法放開,任由這個孩子自生自滅。
那是殘忍。
謝橘燈六歲那年該上學了,謝懷送她去了村裏唯一的學校,送到了一個年輕的老師手裏,告訴她要好好學習。
謝橘燈在陌生的環境裏,如何與同學相處已經不再是大人的事情了。
謝懷知道自己不可能護着謝橘燈一輩子,到了正确的時候,便要放手讓孩子自己去往前走,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來,掉了眼淚也要自己擦。
當年她也是這麽過來的,她沒有教育孩子的經驗,只能按照自己的成長軌跡去摸索。不懂得什麽叫做女孩子要富養男孩子要窮養——她連富養的條件都沒有,這樣跌跌撞撞的積累經驗,期待謝橘燈會是這個山村裏飛出去的金鳳凰。
趙展這時候從市裏回來,告訴她自己要開個店鋪,需要人手。
只有謝懷是出力并且可以不掏錢的。
謝懷跟着他,開始了新的,也可以說是周而複始的生活。
謝懷雖然忍氣吞聲,卻從不會教育謝橘燈遇上什麽欺負都要忍耐,在家裏謝橘燈悶聲不吭,但遇上了什麽欺辱和叫罵,嘴笨沒辦法罵回去,就會打回去。
生活素來如湖面,沉靜之下有着隐藏的憂患,或者有尼斯湖水怪,随時随地将人拖至深淵,不再呼吸。
到了謝橘燈六年級的時候,謝懷仍然沒有懷上孕,這一年謝懷已經三十歲了。
三十而立。
作者有話要說:
☆、夫妻
這一年也出了一件事情,讓這個家庭再次走到了岔路口。
老大家的在磚窯幹活,在一次出車的時候,出了車禍。
謝懷和趙展趕到醫院的時候,老大已經不行了。
車輛超重,加上老大酒駕,和卡車相撞,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了。
趙展給家裏打了電話,通知了一聲,兩位老人家問村裏還在的年輕人搭了個車,趕到了醫院,也沒有來得及和自家大兒子說上最後一句話。
謝橘燈放學之後回家,才知道這件事情。
她當時的表情自己也記不清了,要說痛苦,是沒有的,說悲傷,也是沒有的。
相處的極少的人,感情談不上,連回憶對方的面孔,都只有過年時候的匆匆一面,因為打牌和喝酒,經常缺席大年初一的家宴,不過若是見到了,這位大伯會給她五塊錢。
只記得是一個喜歡打牌搓麻将,喜歡喝酒的中年人,沉默寡言,比起大人,他的一雙兒女,謝橘燈名義上的表哥表妹,還有着一些印象。
這樣一個人,就這麽離開了。
爺爺奶奶哭的撕心裂肺,謝橘燈背着書包趕到,見着別人流淚,自己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謝懷媽媽也哭不出來。
眼淚像是被膠水粘滞在了眼眶中。
謝橘燈站在謝懷身旁,謝懷牽着她的手,謝橘燈這才發覺媽媽雖然看上去很鎮定,但手一直在抖。
那是恐懼。
謝橘燈站在最角落,卻被奶奶一眼看見,似乎是不知道找什麽人洩氣,她撲到謝橘燈面前,蒼老的聲音喊得撕心裂肺,“你這個喪門星!自從你來了家,家裏就沒有好過!”
說着劈頭蓋臉的就要給謝橘燈一巴掌!
謝橘燈看到手揚起來的時候已經驚住了,因為她真的不知道戰火怎麽燒到自己身上的!
謝懷一把把謝橘燈攬在自己懷裏,背對着趙家奶奶,承受了這一巴掌。
老人家這一巴掌力道十足,還用上了指甲,農村人的指甲總是很硬,泛着黃色,當時還是夏天,衣衫穿的很薄,謝懷的背上就被這麽抓了一道。
“謝懷,你讓開!”趙家奶奶覺得自己找到了災難的源頭,她失去了一個孫子,又失去了一個兒子,從前不覺得謝橘燈如何,現在卻發現自從謝橘燈來到他們家,災難就開始不斷降臨,就連總是挨着謝橘燈的謝懷,也丢了個娃兒!
肯定是這個壞東西天生命裏犯煞,天生的掃把星!
“趙展,把你婆娘拉開!”趙家奶奶瘋魔了,不管不顧這裏是大庭廣衆,也不去想什麽家醜不可外揚,只想着洩憤,“我今天要治一治這個禍害,把她轟出去,我就說你怎麽和小謝沒娃兒,肯定也是這女娃克的!”
謝懷将謝橘燈護在自己身後,“你別亂說!橘燈是我的孩子!”
“你孩子?你說什麽笑話?她身上流着你的血了?流着老二的血了?我當初就不該同意讓你帶着她過來!喪門星,除了招禍還會幹什麽?你讓她滾,要不然你們一起滾!都結婚十多年了連孩子都沒有,你也不嫌自己丢人!”
趙展聽着早就不是滋味了,雖然這些年他和謝懷努力也沒懷上,早先流的那個就是生下來也是個女兒,他也不滿過,然而這不滿只能在私下裏夫妻兩人吵,拿出來大庭廣衆,簡直是赤/裸/裸的打臉,是削了他作為男人的面子!
“媽你別說了!”趙展蹙着眉頭,“你是讓大哥也不安生呢!”
趙奶奶聽了眼睛都瞪圓了,愣了一下就開始哭,“我的兒啊……你怎麽就這麽走了……你看他們都欺負我……以後可咋辦啊!”她一邊哭一邊捶胸頓足,都六十的人了,哭聲愣是把牆震了震。
趙爺爺攬住自己婆娘,趙家奶奶開始錘自己老頭子,趙家爺爺身為男人,經歷了六十多年風雨什麽沒有挺過來?然而他雖然沒有流淚,眼睛中的疲憊和傷痛卻不假。
但他還是保留了一絲理智。
謝橘燈在謝懷的懷裏發抖,剛才沒有流的眼淚,卻在謝懷攬住她替她擋了一擊的時候流下了。
憑什麽?他們憑什麽打我?又憑什麽這麽說?!
她反抱住母親,雙手顫抖,眼睛發紅。
謝懷的身體也在顫抖,為着剛才趙家奶奶的話,也為着趙展的行為。
趙展沒有回護,只是不願意在大庭廣衆下丢人。對于謝懷沒有懷上他的兒子,他也十分不滿,這種不滿早已在兩人間種下,并且随着生意的變好而變得越來越多,甚至兩人因為生意吵架的時候趙展都會說出“瞧你那臉跟老太婆一樣”這種話,或者在兩人意見出現分歧時“我還不如出去再找一個呢”這樣的誅心之論。
謝懷覺得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這時候已經是四處漏風了。
趙展把自己的母親安撫好,又開始操心老大家的後事,他作為家裏剩下的唯一的男性兒輩,自然是要擔負起這樣的責任。
老大家的老大,已經快要成年了,老二也在上小學,老大的婆娘雖然是個好吃懶做的,但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敢掉鏈子。
因為是酒駕,所以卡車司機并沒有擔負什麽責任,但鑒于小城的默認規矩,還是私了了,賠了兩萬塊錢。
磚窯上班并不需要合同,老大家的算是在上班期間出事,那邊也在商量之後說賠八萬塊錢。
趙家奶奶十分不滿卡車司機的行為,覺得他應該賠命,要麽就賠二十萬三十萬,想着上去大吵大鬧,被卡車司機家裏一句話堵回來:
“要麽拿着兩萬塊錢了事,要麽咱就去公事公辦,法庭見!你家可是酒駕,我們根本不該賠錢!要不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