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衣冠

周一出門前,許蘇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他随手翻了翻黃歷,上頭寫着:月破大耗,兇多吉少。

趕着去律所上班,二手的大衆寶來,開了差不多三年,最近老化嚴重,發動機一路發出異響,啪啪噠噠,放炮似的。

許蘇前腳踏進君漢所的大門,後腳文珺就踩着高跟鞋走了過來,跟他說,老板今天回來。

文珺是傅雲憲的貼身秘書,許蘇只是行政主管,說白了就是個搞後勤的,律所裏地位與專業度并列最低的一個職位。按說她實在沒有必要向他彙報老板的動向,但整個君漢所都知道,許蘇與傅雲憲的關系不一般。

眼皮這會兒不跳了,許蘇擡着下巴,睨着眼梢,沖對方上上下下一通打量。

文珺學歷不錯,985的法碩,偏偏給自己的定位是胸大無腦的人間尤物,正經心思從不放在工作上,司考也一直沒過。尤物确有尤物的資本,文珺紅唇白面,杏眼尖腮,一頭烏黑長波浪,淨高一米七四,一踩上十幾公分的高跟鞋便比許蘇還高出半個頭來。大概是為了歡迎老板回來,今天她穿了一件酒紅色的緊身連衣裙,胸前綁帶設計,襯得波濤洶湧,性感無比,不像名律秘書,倒像個常泡夜店的。

許蘇是個視覺動物。剛進所那會兒打過文珺的主意,迂回要到了她的手機號碼,天天給她發些頗具暗示意義的俏皮話與葷段子,還鞍前馬後地殷勤追求。但文珺對這種一窮二白的小白臉沒興趣,一直卯足了勁頭要拿下傅雲憲。

偏偏那老王八蛋不喜歡女人,文珺癡心妄想了好些年,轉眼也虛歲三十了,依舊癡癡仰望着那座不可攀登的高峰。許蘇本着吃不到嫦娥就诋毀嫦娥的良好心态,暗地裏洩憤地想過幾回:該!

收回浮想,許蘇擺出行政主管的工作姿态,板臉故作正經:“《員工着裝及行為守則》第十條怎麽寫的,晚上跟哥哥回去,當面背來聽聽。”

文珺比許蘇還大出三歲,但許蘇這人說話沒正經,尤其喜歡在嘴上占人便宜,文珺瞪他:“當心我告你性騷擾。”

“我當老王八蛋這回至少得走半個月,我有機會乘虛而入呢。你跟着他那是暴殄天物,還不如跟了我……”許蘇長着一張隐蔽性很強的臉,乍看俊秀乖巧人畜無害,其實是個厚臉皮,刀槍難入,抻拉不破,還附帶一雙桃花眼,眼波一轉就顯出一肚子壞水。

“跟誰也不跟你。”文珺也不客氣,揀許蘇的軟肋下刀子,“大學畢業了麽,就打老娘的主意?”

許蘇大學沒畢業,連肄業都不是,直接被政法大學開除了學籍,光榮成為了整個君漢所學歷最低的人。

“男人學歷抵什麽用,關鍵是尺寸與性能,口紅男與快槍手就算清華的也不能要啊。”許蘇看文珺跟自己閑聊有些功夫了,問她,“老王八蛋今天不進所?”

文珺點頭:“剛從美國回來,跟律師代表團去萬源參觀訪問了。”

許蘇詫異:“不是去蘇梅島麽,怎麽又從美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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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憲這次是受一位委托人之邀,去蘇梅島度假,順便談個案子。他不是一個人去的,還帶着一個情兒,大明星鄭世嘉。

鄭世嘉出道有些年了,一直蹉跎于十八線,也不知怎麽的,近一兩年突然火了起來,風頭不啻一線巨星。成名後的鄭世嘉走的是“憂郁貴公子”路線,終日微蹙眉頭,不見笑臉,顯得仙氣兒十足。但傳聞中他劣跡斑斑,尤其作風問題,網上流傳着他跟兩個男模3P的“舊聞”,什麽“三菊兩剩”什麽“雙龍入洞”,雖未落下切實證據,卻也駭人聽聞至極。後來鄭世嘉被另一個曾跟他搞過的攝影師拿着豔照勒索,鄭世嘉的經紀人輾轉找上了傅雲憲,沒多久,事情就擺平了。

事情到底怎麽擺平的,許蘇不清楚,只知道那攝影師如石沉于海,從此銷聲匿跡。

鄭世嘉主動道謝,宴請了傅雲憲幾回,一來二去的,兩人就勾搭上了。

文珺的意思是老板與鄭世嘉突然心血來潮,打算去拉斯維加斯登記結婚,但臨時多了訪問萬源的安排,這婚才沒結成。

“老板要去郊區趕個來回,讓你先去接鄭世嘉。”文珺交代完正事,懶得再跟許蘇扯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踩着細高跟一步三扭地走了。

文珺一走,許蘇的右眼皮又開始跳了,毫無征兆的。

他揉了揉眼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半晌。

傅雲憲四十歲挂點零頭,國內赫赫有名的大律師,君漢律師事務所的執行合夥人,還有個很響亮的名頭叫“刑辯第一人”,依托強大人脈,近年來也常插手民商事領域,每一筆代理費都夠一名普通律師奮鬥半輩子的。目前他在市裏挂職着司法局副局長,不是紅頂勝似紅頂,社會活動多了,案子反倒接的少了。

傅雲憲跟各方領導關系親近,終日衣冠楚楚,幹的基本還是禽獸的事情。許蘇算是跟了傅雲憲近十年,認識他的年紀比這還早,知道他薄情寡信利益至上,黑道白道都吃得很開,也知道他枕邊人不少,真心卻涓滴沒有,來來往往的都是炮友,倒也你情我願。

衣冠這兩個字很有意思,既指缙紳世族,也指斯文敗類。

許蘇對傅雲憲的記憶得追溯到十來年前。

或許是時間久遠,記憶發生了偏差,當時的傅雲憲與這兩個字全無幹系,既不搭着前一層,也不挨着後一層。

許蘇他爸叫許文軍,許蘇他媽叫蘇安娜,許蘇是他們婚前一夜激情的産物,人來得很随便,名字也取得很随便。

許文軍是個不靠譜的。除了長相英俊一無是處,他好吃懶做,還吸毒。

許蘇十二歲那年,把好好一個家折騰得四壁空空的許文軍終于如願以償的,因故意殺人、強奸婦女被判處了死刑。

看守所裏的許文軍吃了一些苦頭,屈打成招認了罪,當時國內嚴打風潮未過,打擊犯罪講究的是從重從快從嚴,基本就是“君要民死,民不得不死”般不講理。這個案子處處漏洞,但稀裏糊塗地就算破了。初出茅廬的傅雲憲是許文軍案的辯護律師,據許蘇後來推斷,這可能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場大案。

庭上許文軍突然翻供,只肯承認搶了被害人的皮包去買毒品,否認強奸殺人。

代理過程已是障礙重重,到了最後的死刑複核階段,律師就更派不上多大用場了。但傅雲憲六次去最高法院遞交材料,一次次約見承辦法官,又一次次碰壁回來。判決之後蘇安娜就崩潰了,許蘇沒人管教照料,就也跟着傅雲憲一起四處奔走。

那時沒有動車,去北京得坐十二個小時的硬座,颠得屁股都疼。許蘇累極困極的時候,就歪着腦袋枕着傅雲憲的肩膀入睡,而傅雲憲一動不動地讓他依靠,借着微弱的臺燈光線,一宿準備申訴材料。

可惜,那紙死刑複核刑事裁定書還沒到手,許文軍就被槍斃了。

直到槍斃前一天,許文軍仍在喊冤,傅雲憲仍沒放棄。

若幹年後,一個偶然機會真兇浮出水面,已是大律師的傅雲憲分文不取,頂着各方巨大壓力硬是替許文軍翻了案。

随後真兇伏法,媒體高潮,世人唏噓,只是對某些人而言為時已晚,最該保住的那條命終究沒能保住。

許蘇一直記得,許文軍槍斃那天,傅雲憲慢慢走來他的身前,英俊的面容十分疲憊。然後他單膝跪地,擡手摟住了他的肩膀。那時許蘇年紀尚小,身量不足,在傅雲憲面前矮得好似只有半截,根本不夠看的。

傅雲憲把臉埋進許蘇的肩頭,将滾燙的眼淚流進他的脖子裏。

許蘇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個男人說對不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哭了。

那個時候許蘇對生離死別的概念其實很模糊。許文軍在他眼裏只是一具蒙了花俏皮囊的枯骨,多年未盡父親的義務,死了也就死了,甚至往殘酷裏說,像許文軍這樣的社會殘渣毒瘤被槍斃,于人于己或許都是件好事情。他對父親的離去沒有過多傷慨,但這卻是他頭一回看見一個成年男人的眼淚。

那眼淚一直燙了他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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