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将愛(一)

許蘇走進辦公室,鄭世嘉果然在,但兩人坐得尚遠,也沒親昵動作。傅雲憲桌上一堆材料,該是正忙。

傅雲憲工作時最是認真,也最為挑剔,一般人根本跟不上他的思維。以前他的徒弟在他看材料時冒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蠢話,他二話不說直接朝人臉上摔杯子。一直被晾一邊的鄭世嘉看似早就坐立不安了,他四處轉悠四處看,随意翻檢傅雲憲書架上的物品,說萬源為慶祝子公司上司,要辦一個以公司高層為主的小型派對,邀他們一起去。

傅雲憲沒答鄭世嘉的話,目光陡然一轉,落到許蘇身上:“萬源的原始股,讓我們許主管也買點。”

這得賺多大一筆?許蘇略略一算,心動不已,但大利當前還死得撐着,嘴硬道:“我哪有錢。”

傅雲憲點着一根煙,把打火機扔回大理石桌面:“沒有算我的,也算職工股權激勵。”

雖說先使小性兒的是他許蘇,但朝人心窩下刀子的是他傅雲憲,老流氓大概也知道那晚鬧得有點過了,明擺着就是補償安撫。許蘇琢磨着,犯不上跟錢過不去,那點沒出息的自尊心就又苶了,攥着賬本兒的手緊了緊,一時不知該不該遞出去。

傅雲憲朝他手裏東西瞥了一眼,叼着煙問:“有事?”

想着還是先彙報正事要緊,但這鄭世嘉跟萬源高層關系十分密切,許蘇多長了個心眼,不說話,只遞眼色。

傅雲憲對鄭世嘉說:“手頭有個案子,你先回去。”

一直在旁磨磨蹭蹭的大明星一下不樂意了,走過來,一屁股就往傅雲憲的腿上坐:“你看你的材料,我就坐在這兒陪你,不插話。”

“我們嘉嘉在這裏,誰還有心思看別的。”傅雲憲笑笑,捏了捏鄭世嘉的下巴,又用帶了點京劇腔的語氣說道,“美人誤我。”

鄭世嘉跟沒被人誇過似的,笑得滾進了傅雲憲的懷裏。

許蘇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說,還“嘉嘉”呢,真難聽,跟叫猴似的。

但他不得不承認,鄭世嘉太精致了,傅雲憲太英俊了,兩個這樣的男人親昵摟抱,不惡心,反倒賞心悅目。

一對狗男男,直把旁人惡心透了才罷手,鄭世嘉離開辦公室後,傅雲憲的目光再次落到他手裏的小本子上,咳一聲說:“攥半天了,拿過來。”

許蘇聽話地遞上去,對方翻開本子潦草掃了一眼,嘴角不屑一翹,擡手就撕去了記着賬的那兩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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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蘇喊起來:“我算了一宿了!”

傅雲憲将撕碎的紙片扔進煙灰缸,直接把手中的煙揿滅在上頭:“你想還就還,但不用給我看這個。”

“你看不看都一樣,反正一分錢不會少你的。”許蘇又把錢箱遞上去,一打開,整整齊齊二十沓人民幣。時間應當在此刻定格,他感到自己終于揚眉吐氣了。

然而傅雲憲更不屑了,随手取出幾捆人民幣仍給文珺,說給刑事部的律師律助們發高溫費。

文珺沒明白老板的意思:“這才剛剛六月中,還沒到熱的時候呢。”

“沒到也發。”傅雲憲看了看許蘇,嘴角勾了勾,“算咱們許主管給大夥兒的福利。”

“是不是不夠?”這種完全輕之蔑之的态度立馬引發了許蘇的懷疑,“我媽是不是私下裏問你拿過錢了?”

嫌對方胡攪蠻纏個沒完,傅雲憲顯露煩躁情緒,一擡手,把正在看的一沓材料摔在了許蘇臉上。

紙頁挺厚,砸得臉皮生疼。許蘇憋着氣,虎着臉,撿起幾頁看了看,大為驚訝,居然就是蔡萍的申訴材料。

“公安的扣押清單有問題,微信聊天記錄裏幾筆槍支買賣的信息也無法對應,你要沒正經事就琢磨琢磨手頭的證據。”傅雲憲怒意不減,喝道,“滾!”

論專業,誰也及不上傅雲憲,許蘇悻悻不已,乖乖“滾”了。

沒想到鄭世嘉竟還沒走,獨自坐在大辦公區,那挺拔瘦削的背影瞧着還挺落寞。聽見許蘇出門的動靜,他起身,回頭溫和一笑:“我現在準備回去了,許主管送送我吧。”

許蘇攤手:“我沒有車。”

鄭世嘉又笑笑,掏出兜裏的鑰匙抛過來:“我有。”

許蘇開着車,鄭世嘉坐副駕駛,目的地是溫榆金庭。出于行政人員的天職,許蘇問了一句:“酒店訂在哪裏?”

鄭世嘉說,不用訂酒店了,今晚我就住雲憲那兒。

許蘇點頭說好,心道這話好笑,跟孩子怄氣似的,你跟我較什麽勁兒,你不在國內這幾天,老東西又沒跟我睡。

鄭世嘉沒從許蘇那裏得來自己意料之中的反應,頗不甘心,半晌又憋出個大招,直接問道:“你跟你老板究竟睡沒睡過?”

許蘇心一抖,裝腔作勢道:“你問什麽?”

“我猜你們也沒睡過。”鄭世嘉自問自答,不知是真敞亮,還是假大方,該說不該說的,一股腦全倒出來,“他床上功夫真好,我也算見識過不少,沒有比得上的,要真睡過就離不開了,不可能是你這樣。”

許蘇一陣惡寒,不自覺地加了一腳油門,心說還是趕緊把人送到了吧,再耽擱片刻,什麽體位、道具都能跟你一一細數。

照舊目送佳人入豪宅,照舊他自己沒走,照舊跟艾達打了電話,吩咐老地方給大明星訂一間房。這回他沒有車了,孑然一人在數千畝的溫榆金庭內更好掩藏,傅雲憲的大奔近晚上十點才回來,許蘇躲在花園裏耐心候着。

許蘇這會兒的想法很簡單,鄭世嘉若像上回那樣大半夜地被攆出來,到底是大明星,磕了碰了跟誰都不好交代。但他沒往深裏再想下去,鄭世嘉自己有車有駕照,又何必他多此一舉。

十二點很快過了,月落霜滿天。

一直等到淩晨四點,夜色漸白,許蘇眼睛瞪得發脹,脖子仰得發酸,才終于意識到,鄭世嘉真的留下了。

他記得傅雲憲說過多少回,這房子有你一半,而這些年除了他許蘇,也确實從來沒人在這兒留下過。

許蘇恍惚不過三五秒,旋即如釋負重。

這麽些年的混沌與暧昧,終究被傅雲憲親手撥開了。全他媽是狗屁。

淩晨時分,沒有公交沒有地鐵,許蘇打了輛車,催着司機師傅火急火燎地趕往棚戶區裏的許家老宅,他像在花園裏被連根拔起的一株野草,意識到花園外那一畝三分的肮髒與泥濘,才是最圓滿的歸宿。

到了家,意外地發現,所有人都還醒着。

許蘇等了一夜,盼了一夜,早已倦得睜不開眼,可許家老宅裏沸反盈天,一屋子男男女女搓了一宿的麻将,此刻依然鬥志高昂,比打鳴的雞還勤快。

廳裏地方小,擺下兩張麻将桌之後,人與人摩肩接踵,基本走不動道。五月尾端的天氣,屋外涼,屋內悶,男的赤膊上陣,女的薄裙輕衫,許蘇看見一個面目猥瑣的半百老頭把手伸進蘇安娜的裙子裏,蘇安娜花枝亂顫咯咯直笑,而那男人的老婆正在另一牌桌上殺紅了眼,手邊一沓百元大鈔,對此毫無知覺。

舊風扇吱嘎吱嘎,屋子裏煙霧缭繞,燈上蒙着厚厚一層油灰,地上全是果殼與煙頭。

真髒。

蘇安娜大概沒想到兒子會在這個點回來,稍稍吃了一驚,但仍沒停下擺弄麻将牌的手,她說,回來得正好,出去買點早點,問問你這些叔叔嬸嬸要什麽,昨晚你媽手氣好,請客!

許蘇一動不動,問蘇安娜:“你是不是背着我問傅雲憲拿過錢了?”

“拿過嗎?”蘇安娜摸着牌,明擺着裝傻,“早忘了。”

許蘇只問這一句:“你是不是背着我問傅雲憲拿過錢了?”同桌的兩個老太已經不摸牌了,她們特別謹慎地盯着許蘇,覺得這孩子的眼神與往常大不一樣,眼白上血絲滿布,瘆得慌。

“拿過一點。”蘇安娜嫌兒子杵在身邊影響了自己摸牌,用肘彎搡他一下,“我拿他一點錢怎麽了,我養那麽大的兒子難道白給他睡,我還沒賴他害許家斷子絕孫呢!”

“拿過多少?”許蘇渾身發抖,倒不是大庭廣衆下被親娘戳了脊梁骨,也說不上來是不是氣的。他只是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可笑,他在這頭努力填補,他媽在那邊可勁虧空,這筆賬算是怎麽也還不清了。難怪傅雲憲不屑看那賬本,難怪他可以如此直截了當地說出,我養着你。

這些年,他肆意地鬧,拙劣地演,他瞧不起刑鳴爬床上位,看不上鄭世嘉賣身走紅,他努力想證明點什麽,想守住點什麽,好像這段關系跟“情”這個字沾上點邊兒,就特別高尚。

“兩三百萬總有的吧,拿了那麽多次,哪兒記得。”蘇安娜報少不報多,心安理得,“傅雲憲說了,那三十萬也是小錢,過兩天讓秘書直接給我送現金——”

蘇安娜話音未落,許蘇一擡手,“嘩啦”一聲就把麻将桌掀了。還不待這些嗜賭的街坊破口大罵,他已經搡開擋道的人,大步沖向廚房,回來時手裏握着尖刀,一副與人同歸于盡的架勢。

兩桌搓麻的人同時驚叫一聲,全站了起來。

“誰他媽再跟我媽賭,我弄死誰!”許蘇跟瘋了一樣,不是做樣式,是真拿刀往人臉前比劃,“我話只撂一遍,聽明白的馬上滾,聽不明白的我現在就捅死你——”

“你反了天了!”唯獨蘇安娜不怕發瘋了的兒子,小時候打慣了的,甭管當着多少人的面,也下得去手。

許蘇被蘇安娜狠撩了一個嘴巴子,這才神志回歸,靜靜把刀放了下來。他擡臉,茫然掃視一屋衆人,他扭頭,沖母親凄然一笑,“老太太,人把你兒子當狗一樣養着……咱們要點臉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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