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重塑
許蘇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只知道醒來已在傅宅主卧的大床上,一條薄被遮掩,身上不着一物,倒是相當幹淨,不知道是傅雲憲親自清理的,還是大半夜裏喊了阿姨過來。他迷迷糊糊地往窗外瞥一眼,天空微白,但沒亮透,約是淩晨四點多的光景,傅雲憲已經不在身邊。他斜倚在卧室沙發上,修長手指扶着額頭,指間夾着一支燃剩一半的煙,他閉着眼睛用耳機接聽電話,似乎在跟人談個案子。
就許蘇所知,傅雲憲是不太睡覺的。即使功成名就多年,他仍有接手的案子必然親自完整閱卷的習慣,而非僅憑文珺彙報。有時一個案子材料堆積如山,整理起來能有幾大箱子,也虧得傅雲憲有本事“一目十行”,否則光案卷就得看上幾個月。
比起何祖平常咒他入獄,許蘇倒是覺得,傅雲憲這麽個工作法子,猝死的可能性更大。
“有了快感知道要喊,有了冤枉倒和血吞了,冤案面前人人平等,這點魄力沒有,怎麽混成的副部級?”傅雲憲在跟電話那邊的人談G市市委書記趙剛的案子,說話相當不客氣,“這案子無罪辯護理由充分,既然他不敢,就別浪費我的時間。”
聽着像是趙家人怕槍斃,想跟檢方訟辯交易,認一部分的罪,求個輕判。
“別啊,傅律師,趙書記的事情咱們再合計合計……”
傅雲憲直接挂了電話。
高官巨賈接觸得多了,傅雲憲見高法高檢的領導都不低頭,更不會把這些幹系甚淺的人放在眼裏。他橫,不是因為他有錢,雖說傅大律師身家早就過了億,但中國的億萬富翁多如牛毛,一個法律工作者根本不稀奇;他狂,也不是因為他有權,律師哪有行政權力,自己那點權利能得到保障就算不錯了。
歸根究底,還是專業。
一個領域的絕對專業,總難免令人心生敬畏。
趙剛落馬之後,坊間傳聞開始變得可怕起來,什麽奸淫幼女,什麽雇兇殺人,最駭人的一個是他将一個實名舉報者滅了門,上至七旬老翁,下至乳臭小兒,一家七口無一幸免,全被封了門,燒死在自己家中。許蘇零零碎碎略有耳聞,也七七八八信了個大概。案子顯然不冤,但由傅雲憲的“專業”眼光看待,這人竟是無罪的。
許蘇原本已經醒了,此刻莫名地又感到眼皮一沉,他聽見遙遠處傳來陣陣鳥啼聲,他看見外頭天色泛出一種灰蒙蒙的青白色,雨又下了起來,雨水順着檐溝流下,淅淅瀝瀝,像珠簾子。
傅雲憲睜了眼睛,注意到許蘇朝自己投來的目光,便掐了煙,收了線,朝他走過去。
律師這種生物,就跟賣保險的差不多,西裝革履是一年四季的必備裝束,精英又乏味,所以傅雲憲在家時通常穿着随便,撇了楚楚衣冠,有時甚至只是全身赤裸,單罩一件睡袍。
傅雲憲的裸體,真美。
黑色睡袍是特別親膚的絲絨材質,胸襟敞開,袒露健壯胸腹,而下擺随傅雲憲的走動貼于下身,清晰勾勒出一個龐然大物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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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蘇打了個冷噤,屁股不自覺地緊了緊,不動還不打緊,這一動頓覺兩股之間燒灼一般疼痛,昨個夜裏沒少被人折騰,他時暈時醒,暈是被這老王八蛋做暈過去的,而醒時,這老王八蛋的一部分也必然在他體內。肮髒的巷尾,逼仄的車內,他們被本能攻占,被欲望浸淫,他們長久地嵌合在一起,難舍難分。
“不再睡會兒?”傅雲憲來到床邊,擡手摸了摸許蘇的臉。
一宿貪歡,一切都是亂的,說不上是情願還是被迫,許蘇眼下只感窘迫,把臉往被子裏埋了一些,待确定自己發燙的雙頰不會被對方看見,才張了張嘴。但嗓子生疼,像是得病的前兆,他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好好休息。”傅雲憲俯身,低頭,輕吻他的眉心與眼睛,眼皮因嘴唇的溫柔觸碰愈發感到沉重,許蘇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下了水,淋了雨又挨了操,許蘇預感自己會得病,還真就病了。這一病就如山崩海嘯,吃了兩粒退燒藥,不頂用,但他仍不肯去醫院,不僅自己不願動彈,燒迷糊之後還抱着傅雲憲的腰哼哼唧唧,也不讓對方出門。
傅雲憲請阿姨短暫留住幾日,照看許蘇,自己也沒工夫進君漢,直接讓文珺上門彙報工作。
卧室裏,大床邊,由于許蘇死拽着傅雲憲的腕子不撒手,文珺被允許進了老板的私密地方。
上門吊針的醫護人員與文珺前後腳,在二樓的樓梯口打了個照面。文珺喜歡傅雲憲很多年。這喜歡跟地位、身份與金錢全然無關,純屬一個正當年華的雌性,被一個充滿魅力的雄性征服。偏偏雉鳴求其牡,對方明明知道卻一點回應沒有。為此,文珺也嫉妒了許蘇很多年。
彙報完所裏的工作,又聽傅雲憲交待一些新的任務,文珺強忍着酸意,跟蔫在床上的許蘇開玩笑:“別仗着老板喜歡你就偷懶,早點回所裏幹活,聽見沒?”
“喜歡……龜兒子才喜歡他……”許蘇差不多已經燒傻了,文珺的話也聽岔了,“我不喜歡傅雲憲,臭流氓,老王八……”他迷迷糊糊睜着眼,但根本認不出眼前誰是誰,轉而向坐床邊的傅雲憲控訴道,“他讓那大明星住我的地方,住有我一半的地方……”
傅雲憲眉頭一緊,轉頭問文珺:“什麽時候的事情?”
平日裏午休時間,助理們常常湊在一塊,打牙磕嘴地聊八卦,文珺倒是聽許蘇的助理艾達提過一句,他們拿鄭世嘉留不留宿的事情打賭,艾達輸了頭一回,贏了第二回 ,為此很是得意。文珺回憶了一下,說了一個時間。
“怪不得,跟我鬧了這麽久……”傅雲憲眉頭更緊,那一晚完事之後,他照例讓人自行滾蛋,可能為争一口氣,鄭世嘉竟擅自留下,藏在了不為人見的樓道或者車庫裏。
“我其實有喜歡的人……我喜歡……喜歡……”
許蘇依然胡言亂語嘀嘀咕咕,傅雲憲耐着性子問他:“那你喜歡誰?”
滿臉茫然,許蘇盯着傅雲憲半晌,忽然嗤地一笑:“我喜歡……文珺……”
傅雲憲轉頭又看文珺一眼。
“沒有沒有,我跟他不熟,一點不熟……”文珺花容失色,吓得連忙擺手,疑心這小王八蛋不是真病是存心,否則有這麽坑人的麽?!
也不顧文珺那兒如芒在背,許蘇繼續嘟囔下去:“我還喜歡……我最喜歡……”
傅雲憲問:“你最喜歡誰?”
“我最喜歡……”眼皮眨動得又沉又緩,許蘇自己稀裏糊塗地斟酌半晌,然後沖傅雲憲重重點了點頭,“我最喜歡大哥……我的大哥。”
大概是說出了久藏心底的話,許蘇眼睛一閉,嘴角微微翹起,一臉孩子氣的心滿意足。待人似入了睡,傅雲憲才把手腕從許蘇緊攥着的指頭裏抽出來,問文珺何祖平的近況。
身為傅雲憲的助理,文珺消息靈通,告訴他,何祖平因為“鬧庭”被司法局請去談了話,怕是這回真要吊照了。
文珺雖與何祖平并無深交,卻如任何一個久聞其名的法律人一樣,骨子裏對這老律師十分欽佩,傅雲憲與何祖平都是法檢系統最不喜歡的那類律師,但兩者程度相似,性質不同,法檢系統不喜歡傅雲憲的原因是對其既敬且畏,不喜歡何祖平就是實打實的厭惡了。何祖平帶領着目前國內為數不多專為百姓維權的律師團隊,以前他呼籲廢除勞教,勞教廢除之後他又號召偵羁分離,不為名,不謀利,屢屢身先士卒,奮鬥在與國家體制抗衡的第一線。
中國司法界流傳着一句話:搞定就是穩定,擺平就是水平,沒事就是本事。這話聽來故弄玄虛,實則高深莫測,蘊藏着各方勢力與司法博弈的終極要義。所以專挑國家體制之刺、以生事為己任的何律師,不是鬥士勝似鬥士,真鬥士。
文珺試探性地問老板,對何祖平鬧庭的事情,怎麽看?
傅雲憲低頭又看許蘇一眼,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臉頰,表示過兩天正好要跟司法局的張局吃飯,順便提一提何祖平,留下他的飯碗。
文珺替老律師輕籲一口氣,雖說老板跟他師父關系不睦,還從他師父那裏挖走了不少人,但吊不吊照,還不只要他一句話就能擺平。
文珺走後,點滴發揮藥效,許蘇已經完全睡踏實了,傅雲憲就從床邊起來,走進浴室。
面對鏡子,傅雲憲微微傾身,兩手攤開撐着洗手池,将自己的臉湊近鏡中的那一張。他的太陽穴至右耳處有道暗疤,這道疤掩在頭發裏,平日看不出,但就跟雨陰天暗時膝蓋的疼痛一樣,是一次死裏逃生的證明,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何祖平确實是傅雲憲的恩師,傅雲憲執業之初那身本領都來自何祖平,他從他那裏知道中國的刑辯律師最不易,必須懂得螺蛳殼裏做道場,利用最有限的條件進行最有利的辯護。
傅雲憲曾有一個師弟,叫何青苑,家境挺殷實,成績也優異,長得更是一表人才,跟同姓的何祖平不沾親故,純屬慕名而來。傅雲憲與這師弟關系不錯,可能只差一步,那點友誼就會升溫發酵,變成某種微妙情愫。
何青苑接了一個死刑二審案子,其實案子本身并無太大辯護空間,只是出于專業律師的敏感度,他能判斷其中确有冤情。當事人家屬來時,連着幾日跪在律所門口,他們以頭撞地,痛哭着表态,只要律師盡力就好。然而何青苑盡力之後,人還是被槍斃了,他們又反過來怪其不盡責。
當事人是進城務工的農民,親屬鄰人也都是幹農活的,個個力大無窮,幾十個人披着麻戴着孝,将下班回家路上的何青苑團團圍住,他們砸毀他的寶馬,将他拖出車外毆打了整整二十分鐘。被人送回時何青苑已經昏迷不醒,一張俊臉血肉模糊。
可笑的是這個案子他憐對方不幸,主動提供了法律援助,不僅分文未取,還向當事人未成年的女兒捐贈了一筆錢,供其念書。
更可笑的是毆打過程中不時有路人經過目睹,但可能囿于思維定式,認為貧者注定良善,弱者必然有理,那些路人聽聞是當事人圍毆無良律師,又看一眼停在街邊的寶馬,竟無一人插手或報警。
送醫路上,傅雲憲一手輕拭何青苑臉上的血跡,一手緊握他的手,他眼眶血紅,良久沉默。
待何青苑脫離危險期,他就向何祖平提出了離開。
所有人都勸他留下,包括病床上的何青苑,傅雲憲提出帶他一起走,然而何青苑被一腔熱忱洗了腦,鐵了心要留在何祖平身邊。
何祖平說,人往高處走,我不攔你,但你得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麽。
傅雲憲轉身而去,在何祖平的辦公室門口駐下腳步。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牆上高挂的四個字——何祖平書法水平相當不錯,辦公室裏懸着一幅自己寫的字,上書“鐵膽、正義”,筆筆龍飛鳳舞,铿锵有力。
他留下最後一句話。
這樣實在太蠢了。
若幹年後,何青苑腦部一個當年遭毆打留下的血塊突然爆了,他猝死在了去法院開庭的路上。
那時傅雲憲已結識了胡石銀,幾個案子辦得相當漂亮,聲名鵲起。他正準備出發去見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戶,聽到消息又坐回了辦公室裏。
他并不感到沉痛或者憤怒,甚至發現自己居然已不太記得何青苑其人其貌,只是默默坐着,直至太陽漸西,最後完全沉于地平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