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修羅

許蘇仿若未聞。幹瞪着眼睛看着傅雲憲,眼皮都不眨一下。

傅雲憲捏了捏他的下巴:“傻了?”

确認不是自己聽岔了之後,許蘇落荒而逃。

他對傅雲憲也對自己說,讓我再想想。

許蘇本是來上班的,他不知道傅雲憲替他請了假,更不知道他現在的老板傅玉致人在看守所裏。他無所事事。

文珺也無所事事。傅雲憲又帶着許霖出去了。她最近心情欠佳,那個小孩兒一口一個“珺姐”,顯得文雅有禮,結果卻不着痕跡地取代了她的位置。他似乎了解傅雲憲的一切喜好。他知道他嗜好的紅酒喜歡的咖啡,他知道他每天幾點要會客幾點要休息,便是倒一杯清水都溫度适宜,妥帖得不可思議。

文珺發現自己可能跟姓許的天生犯沖,前有許蘇令她的愛情胎死腹中,後有許霖,連她僅剩的工作都快搶走了。

文珺想扯着艾達聊一聊,然而艾達不敢。新來的主管太厲害了,拿着雞毛當令箭,而今行政部人人水深火熱,不敢妄言妄動。

“水淺王八多!小所出來的人還以為自己多厲害了!”艾達惡聲惡氣地罵了新主管一句,然後向文珺表達了自己對老主管的深刻懷念。

許蘇多好。

經艾達提醒,文珺來到許蘇座位前,看着許蘇在電腦前查房價。

近兩年S市房價節節攀升,樓市與整座城市一起摧枯拉朽地發展着。溫榆金庭現在1平方米均價超過20萬,許蘇盯着跳出屏幕的數字,半晌合不上嘴。

我發財了。

他曾經無數次在夢中喊出這四個字,夢裏喊叫時周身發光,醒來看見的卻還是白胚泥牆,黝黑森冷。後來他就自己買了油漆,叫上哥們白默,一起把房子刷了一遍。

許蘇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身體竟然這麽金貴,大多數人幾輩子都奮鬥不到的巨款,而他,一夜間草雞上樹變鳳凰。

他突然想到蘇安娜。那老太太要是知道這消息,怕是得樂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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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蘇知道在房産證上加一個名字意味着什麽,至少傅雲憲開始正視他們這段不清不楚的關系,想給它按上一個定義。只是前有鄭世嘉陰魂不散,後有許霖虎視眈眈,還有個死了多年的何青苑,在傅雲憲心裏占據着旁人似乎永遠無法企及的地位。許蘇覺得,這樣的關系,可能太擠。

是溫柔也是陷阱,他怕自己真就掙不出去了。

文珺跟許蘇說了些什麽,大約是抱怨許霖心機深沉做事不留餘地雲雲,但許蘇心不在焉,基本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幾分鐘後,龐景秋的助理來電話,說龐主任找他過去。

龐景秋說,讓你的朋友到所裏來一趟吧,警律合作的事情我們好好聊聊。

許蘇躊躇,按說原也沒什麽,但現在傅雲憲知道了蔣璇的存在,他就不能把她帶進所裏,否則瓜田李下,感覺說不清楚。

龐景秋雖貴為君漢主任,但儒雅親切,對所裏職員也大多和煦如四月春風。然而許蘇不太喜歡龐景秋,理由無它,因為傅雲憲不喜歡他。傅雲憲對他說過,龐景秋這人太假。

見許蘇久不說話,龐景秋笑了笑:“想什麽呢?不方便過來?難道是女朋友?”

許蘇忙不疊地搖頭、擺手:“不是不是,只是女性朋友……”

龐景秋深深長長地打量了許蘇一眼,旋即露出一種頗為古怪的笑容,他說,一定得讓你朋友過來,不然,這事免談。

許蘇還沒來得及通知蔣璇,就收到了傅玉致的消息。傅玉致莫名其妙地在看守所裏待了三天,最後證實是誤會一場,又被放了出來。許蘇身為助理,開車去看守所接他出來。同樣那天,傅雲憲依約去檢察院上課。唐奕川親自率隊在市檢二分院的大堂內迎接。

傅雲憲很客氣:“唐檢年少有為。”

唐奕川更客氣:“還得與傅律共同努力,構建檢律新關系,一起推進法治中國建設。”

三十出頭的唐副檢察長說的是官話,打的是官腔,一身筆挺的檢察制服,風中秀樹般的人物,左左右右十幾號人,全是陪襯。唐奕川看了跟在傅雲憲身邊的許霖一眼,對傅雲憲說:“我還以為許蘇會跟着一起來。”

“他現在是老二的助理。”傅雲憲問,“你們很熟?”

唐奕川點頭道:“以許蘇的性格當律師未必合适,倒不如加入公訴隊伍。”

傅雲憲微微皺眉。這話聽來不靠譜,且動機可疑,沒有刑事案件前科的人都有資格成為檢察官,然而理論可行,現實卻幾乎不可能。攜毒拘留,當兵還好打點通融,檢察院的政審一定過不了。

唐奕川似乎知道對方在想什麽,那張仿佛天生表情缺失的臉總算露了一點微笑:“我願意盡我所能幫他實現理想。”

唐奕川安排的接待工作相當完善,會場燈光明亮,音響調配适宜,茶水溫熱适口,然而從頭到尾場內氣氛十分緊張,在座一衆檢察官個個如臨大敵。

傅雲憲在庭上對公訴人從不客氣,而以往上節目或做演講也常對檢察官群體肆意調侃,毫不顧忌,此刻到底是在別人的地盤上,他較以往克制了幾分,也客氣了幾分,沒準備講義與PPT,也就據多年辦案經驗與在座的年輕檢察官們閑聊,四兩撥千斤。

一個多小時的談話結束,主持人表示傅大律師難得造訪二分院,應廣大年輕檢察官的要求,臨時增加一個模拟法庭的環節。

三位年輕檢察官走上了臺,兩男一女,主持人挨個向傅雲憲介紹:“小陳小李都是全國公訴人論辯大賽分區論辯賽的冠軍組成員,還有小殷,去年市十佳公訴人,剛剛榮立個人二等功一次……”

眼前是國內刑辯第一人,毫無疑問,是全體公訴人最大的敵人。走向臺前的三個年輕人一臉志在必得,而在座的檢察官也都躍躍欲試。

突發狀況,傅雲憲得到的課程通知上完全沒有提及模拟法庭,這是檢察官的主場,鋒芒太露會得罪人,鋒芒不露又太憋屈,許霖試圖打圓場:“傅律師的日程安排得很緊,怕是今天沒有多餘時間了……”

傅雲憲目光落定于唐奕川,唐奕川微笑道:“難得來訪我們二分院,還請傅律師不吝賜教。”

傅雲憲也微笑,轉臉目視臺下衆人:“那我就應你們唐檢之邀,來教教你們怎麽當一名合格的檢察官。”

話到這個份上,已是相當不客氣,弓滿弦張,一觸即發。

模拟案例中的吉利集團與萬源案情況略有相似,唐奕川俨然有備而來。三名年輕檢察官連環發問,咄咄逼人,而傅雲憲見招拆招,不緊不慢。

小陳說,刑法第389條明确規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數額較大,是為行賄罪。根據兩高12年出具《關于辦理行賄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解釋》,吉利集團提前“插隊”,行賄數額達百萬,定增募資70億元獲批,應當被依法認定為“情節特別嚴重”,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

傅雲憲說,刑法第389條第3款作了特別規定,被索賄一方若未獲得不正當利益,則不成立行賄罪。陳檢察官知一而不知二,個人業務能力有待提高。

小李說,16年兩高再次頒布《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解釋》,一改以往“重受賄輕行賄”的懲處慣例,入罪舉輕以明重,70億元提前獲批就是不正當利益,敢問傅律任意無視司法解釋的依據何在?

傅雲憲反問,我國《證券法》第二十四條是什麽?

小殷法理詳實,張口即答:“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或者國務院授權的部門應當自受理證券發行申請文件之日起三個月內,作出是否予以核準的決定。”

傅雲憲又問,企業定增申請的審核時間,最短與最長分別是多久?

三位檢察官沒能回答,唐奕川沉默片刻,在一旁補充道:“短則16天,長則488天。”

“行賄罪的構罪要件是‘謀取不正當利益’,排除此條件任意擴大打擊面,顯然有悖于刑法的謙抑性精神。本案中吉利集團完全滿足定增條件,既具備盈利能力與穩定的現金流,只為依《證券法》加快定增審批,盡早為公司經營發展融得資金,完全屬于維護自身正當利益。”

傅雲憲停頓,沖那剛剛榮立個人二等功的殷檢察官微笑,“哪像殷檢察官,法袍在身,人皆仰望,不知老百姓創業的艱辛,倒靠着納稅人的供養,勤勤懇懇造冤案,一心一意立大功。”

殷檢察官面紅耳赤,還要再辯,被唐奕川輕聲呵斥道:“夠了。”

三個圍攻一個,不僅沒讨到半分便宜,反倒個個被奚落得體無完膚,唐奕川冷着臉說:“傅律師還忙,今天的講座就到此結束。”

講座之後,唐奕川請檢察長與傅雲憲一起吃飯,地方選的不貴,但環境很雅致,包間裏五六人一桌,且飲且談。

檢察長自然是老江湖,與傅雲憲算是同校校友,只不過長他幾屆,兩人還算相熟。

許霖也跟着,左右逢源得頗為自得。他天生喜歡大人物。

傅雲憲跟唐奕川碰了幾回杯,兩人倒是心無芥蒂,輕聲談,高聲笑,恩仇俱泯。

一場應酬結束,傅雲憲讓許霖自己搭車回去,讓司機送他去許蘇的住處。

許蘇的家門沒關。傅雲憲還從未來過許蘇住的地方,以前一直知道他住處寒碜,直到親自登門,才發現比想象中更寒碜。很小的一居室,廚房客廳混為一體,與卧室間靠一排衣櫃,硬生生算弄成了一室一廳。牆壁刷得五顏六色,有點過于花哨,但擺設極為簡單,一張書桌一張床,許蘇喜歡留着肚子去傅雲憲那兒蹭飯,所以自己在家吃得一向簡單,餐桌上放着一碗面,面湯清澈,上頭飄着幾縷蔥花,面吃了一半,餘下的那半碗差不多都漲爛了。

許蘇趴在書桌前,走近才發現,已經睡着了。

他這一天累得夠嗆,先跟韓健去那農民工兒子的學校搜集師生簽名,随後被通知傅玉致被放出了看守所,又橫跨半個S市去接他出來,晚上去司考培訓,到家之後還得替韓健寫致那案子二審法官的公開信。

傅雲憲來到桌前,随手一碰書桌上的筆記本,便看見屏幕上跳出一篇文章。

“尊敬的呂豔紅大法官,我是窦偉松的辯護人韓健……”

粗粗掃了幾行,大約知道整個案子什麽情況,一個農民工酒後殺人,一審打無罪辯護被判死立執,身為二審辯護律師的韓健向法官求情,希望網開一面。傅雲憲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許蘇總把那些破案子攬在自己身上。

傅雲憲認識這個呂豔紅。他耐着性子讀完許蘇寫的這封公開信,發覺寫得不錯,該煽情時煽情,該明理時明理,很能打動一位鐵面無私又性情柔軟的中年女法官。

傅雲憲單手操作許蘇的筆記本,替他改掉了行文中兩處錯誤,又替他收了個尾,然後将許蘇抱上了床。

腦袋沾上枕頭,床板吱嘎一聲。

傅雲憲又皺眉,嫌這床不夠結實,架不住他在上頭幹許蘇。

傅雲憲承認自己現在對許蘇的身體非常迷戀,食髓知味,他看他時,總想幹他。

但今天沒有。

他擡手輕摸許蘇的臉,見他睡得安穩,轉身走了。

傅雲憲剛走不久,許蘇就醒了。他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爬上了床,撓了撓脖子,又從床上爬起來,繼續代韓健寫那封致法官的公開信。

屁股落定椅子,許蘇将筆記本上的文章通讀一遍,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媽的,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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