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洛陽城的曲門巷裏,新開了一座小酒坊。酒坊的主人姓薛,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相貌生得平平,眼縫狹長,平日便如久睡未醒一般,但釀的酒卻是極好,為人随和,造酒卻是極為認真,每一壇都是主人親自封壇,絕不兌水,在洛陽城中口碑極好,生意于是一天天好了起來。

這酒坊主人十分年輕,帶了一個未滿周歲的嬰兒獨自過活,身邊卻不曾見媳婦。常來買酒的客人有多事問一句的,這酒坊主人便說是妻子難産過世,言語之間,十分傷心黯然,便沒有人再問他了。

他雖然生得相貌平常,雙目無神,但性格溫柔,舉止從容,氣度實是和普通人不同。而且他在洛陽中住了三年,來說親的媒人無數,他卻仍然不願再娶,顯然對妻子必定情深意重。以後就是他改變心意娶妻,也絕不會三妻四妾。

這酒坊主人自然是燕青陽了。

他帶着孩子逃命在外,自然不能再用原來的姓,于是便假稱姓薛,自然是為了薛神醫的緣故。

自從離開靜溪山後,他身無分文,一路乞讨到了中原,幸好這幾年新帝登基,恰逢盛世,未遇災荒,別人看到他帶着孩子十分可憐,施舍得也多了一些。他積攢了錢買了絲線,走到中原時,已完成了一幅繡品。

這刺繡的技藝他曾下了不少苦功,只是繡品都用在喬府中,也從未拿出去賣過。如今只賣了一幅,便賺了二十多兩銀子。他繡了幾幅,名氣便傳了出去,價錢節節擡升。

他自幼生于天山,長在喬府,如今來到中原,才知道天下之大,有很多東西都沒見過。和中原人相處,他也漸漸明白,一個大男人,憑借繡工出名,終究會被人恥笑,雖說賣時都托言是自己的妹子繡的,但許多人卻因此對他那傳言中的妹子有了好奇。

于是拿了賣繡品的錢來到洛陽城,開了一個酒坊。

這座酒坊是專門造酒賣的,不像別的酒館還負責招待客人,因此盈利都只在酒上,雖然利潤微薄,但生意極好,過了一年便略有盈餘,但他想着這錢是留給薛神醫的,日子仍舊過得十分清苦。

寶寶一天天長大了,他只盼望寶寶能堅強些,于是取了乳名叫做烈烈。但寶寶性格好動,倒像是矯枉過正一般,調皮得緊,又十分任性,才一歲多大就将整個房間攪得天翻地覆,青陽沒辦法只好給烈烈請了奶娘。

生意一天天好起來,又是兩年過去。青陽的酒坊店面并沒有擴大,卻請了兩個人幫忙擡酒壇子,那兩個人一個只是少年,輕佻好動,叫做阿初,另一個卻是住在隔壁的李大哥,在酒坊幫工的。

酒坊除了放酒的地方,後院便只有青陽自己的房間和廚房。阿初和李大哥都住在外面,都已成家立業。

現在烈烈已有三歲,沒有哪個乳母能受得了他的,請丫鬟帶他又怕不夠細心,而烈烈現在誰的話也不聽,趁人不注意便跳上桌子椅子不停地蹦,還喜歡揪客人的胡子,雖然客人不介意,還笑呵呵地逗他玩,但也不可能任由寶寶這樣下去。

終于有一天,烈烈踩壞了一壇酒,人也掉到了酒壇子裏。

本來這壇子也不易踩壞,但偏偏這壇子酒是開封過了的,口又大了些,烈烈又借着椅子爬上去踩,于是整個人都掉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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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正在給客人打酒,一聽聲音,回過頭時,幾乎魂飛魄散,慌忙跑過去把烈烈從壇子裏抱出來。

烈烈知道闖了禍,不敢再哭。那酒不是烈酒,是給姑娘們喝的桂花蜜酒,其實也不大傷害身體,但烈烈年紀太小,咕嘟嘟地喝了幾口酒後,也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十分茫然的表情,

他渾身濕淋淋地,沾了酒水,卻嗆咳着不敢說話,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青陽。青陽一狠心,便把烈烈打了一頓。

“以後我死了,你還是這麽不懂事,誰來照顧你?”

自從換了面容,他便再也沒有哭過,此時想到傷心處,竟是難以克制。

烈烈才只三歲多些,被青陽橫在膝蓋打了屁股,卻仍舊堅強地不肯吭聲,此時看到青陽流淚,伸出小手給青陽擦了擦,小聲道:“爹爹,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啦……”

青陽沒想到烈烈那麽小,便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稍覺安慰。但想到薛不二曾說要他敞開心胸,不可郁郁,便将這事放在一旁,不去多想。

這一日阿初家裏有事,告了假,便急忙回家去了。青陽眼看着太陽西落,已是黃昏,不會再有人來,而孩子又哭個不停,只吵着要喝酒。

自從上次落到酒壇子裏後,烈烈便愛上了杯中之物。只是小孩不宜飲酒,青陽糾纏不過,于是每天給他喝一點祛病強身的薄酒。

在喬府時他雖然做過酒,但天一教中都喜歡烈酒,香味馥郁酒味又極淡的做的不多。但在中原,愛喝酒的姑娘們卻是有不少,只是大家小姐們喝的酒,和江湖漢子們差得極遠。比如七香酒、桃花酒、梨花白、玉露春,這些都是給姑娘們喝的。烈烈既然愛喝,他便每天給他喝一小杯,這些酒味都極薄的,只如糖水一般。

青陽倒了一小杯桃花酒給烈烈。這桃花酒喝完後雙頰生出紅暈,便如桃花。

烈烈喝慣了酒,漸漸養成了酒瘾,看到又是這一小杯,撒嬌不肯,青陽沉下臉,烈烈便不敢再吭聲了,雙手捧着一只小小的杯子,小小地啜了一口,又眼巴巴地看着青陽。

“吃太多酒,會變成小矮子的。”青陽摸了摸寶寶的頭。

“真的嗎?那烈烈只吃一杯就好了。”

“以後不吃酒了,吃糖好不好?”

“不要!”烈烈嚴肅地搖頭。

想不到居然養出一個小酒鬼出來。早知如此,不如不開酒坊。在這種時候,青陽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玄冰。如果玄冰在,或許他知道怎樣才能教好烈烈。慈母多敗兒,孩子是他生下來的,骨肉相連,看着他便想到自己曾經吃過的苦,因此不願他再承受。

他對烈烈或許還是太縱容了,如果是平常人家,小孩子是一滴酒也不能沾的,但或許正因自己軟弱之故,所以希望烈烈早日成人吧。

青陽不由得苦笑,吩咐李大哥收攤關門。

“薛老板這麽早便要關門了?”一個又軟又甜的聲音響起,青陽一轉身,便看到一個明豔少女,手裏提着一個酒壺,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青陽認得這是董家的丫鬟小翠,經常到酒坊裏給董家的大小姐買酒的,于是颔首迎客,說道:“今天又是半斤七香酒麽?”他一面說着,一面便要接過小翠遞給他的酒壺。

酒坊買酒買的多的,經常連壇子一起,但若是像這樣半斤一斤的,就要打酒了。

誰知他接了酒壺,小翠卻還不松手,壓低聲音,笑盈盈地道:“今日不只為打酒,還想為我家小姐做一做紅娘。”她手中本有一塊絲帕,此時略略揉成一團,塞到他掌心裏來。

青陽“啊”了一聲,手一松,酒壺登時摔在地上,成了粉碎。

青陽手裏抓着絲帕,驚慌失措,連連道歉,小翠仍舊含笑小聲道:“薛公子怎地如此緊張?我家小姐乃是一片真心,你看了絲帕便會知道。”

原來城西的董家只得一個女兒,于是便想招婿入贅,但高不成低不就,于是董小姐就拖延過了年紀。這酒坊的薛老板雖然死了妻子,又帶着一個兒子,但性格溫和,從不與人争鬥,倒是夫婿的極佳人選。董家小姐本是在出游的一次路過,于是和青陽只見得一面。但董家小姐又不好意思差媒人來說親,于是便讓了丫鬟來問青陽的意思。

青陽吓了一跳,待要将絲帕還給小翠,小翠卻已收回了手,微笑道:“薛老板莫要忘了絲帕上的約期。”

青陽低頭一看,這絲帕上繡了一支紅芍藥,下角用簪花小楷寫了何時何地于三更月下相見。

“在下何德何能,得蒙小姐垂青。但……但在下心中只有內子,自是不能再和別人一起。這約期怕是不能去了,還請姑娘代為轉告。”說完徐徐地躬身一禮,雙手遞還絲帕。

這三年來,他時時刻刻都警惕着待人接物要自然大方一些,切莫再像女子一般。形容舉止依舊如同往日舒緩,但去了拘謹之氣後,在別人看來更是無比的穩重妥帖。

董家小姐會讓丫鬟做出這種驚世駭俗之舉,自然也并非溫良賢惠女子,連帶着小翠也有些輕佻。小翠心中暗暗可惜此人容貌平常,但看他的樣子,不由生出幾分輕薄之心。伸手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收起,卻在他手上掐了一把。眸光轉動,端的是美豔無比。

青陽神色不變,躬身下去,頭也不曾擡起。小翠不由嗔道:“你這呆子……”

“哼,奸夫淫婦!”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青陽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男子風塵仆仆,腰間系着長劍,正朝此處走過來,手裏提着一個葫蘆。

青陽吃了一驚,擡頭看時,只見遠處官道上一隊商旅,像是行商,但大多帶着兵刃,更像是江湖中人。

小翠性格潑辣,自然不是好惹的,聽到這男人挖苦,登時反唇相譏:“你偷聽別人說話,又是什麽好東西了?”

青陽擺了擺手,示意小翠別多說,但看着那隊商旅,神色不禁有些發青。原來馬隊的車上,插着一杆白色小旗,上面正是天一教分壇的标志!

那男子沒理會小翠的話,掀起酒坊門上的布簾,走進酒坊,高聲道:“掌櫃在嗎?來十斤烈酒,越烈越好!”

青陽已是有些心神不寧。來人雖然不是總壇的人,也沒見過他,但也得凝神對待,以免出什麽纰漏。于是對小翠道:“姑娘請先回去吧。我有生意要做。”

小翠嫣然道:“你別忘記啦!”正要在說什麽,但看到青陽似乎不解風情,只好幽怨地瞥他一眼,看到青陽已轉身離開,只得跺了跺腳,款款離去。

李大哥不想打擾他兩人柔情蜜意,早就不在酒坊裏,只剩烈烈一個孩子,正捧着酒杯小口地嘬着,看到有人來,便警惕地用小手蓋住自己的酒杯,眼睛看着來人。

“叔叔!”

“小孩,居然偷喝酒?”這男子叫做陶嘉,是白聖壇的掌旗弟子,奉命跟随副壇主前來洛陽辦事。路上口渴,正好見到這座酒坊,于是下馬打酒。此時看到小家夥喝酒,他覺得十分可笑,忍不住出言逗逗烈烈。

“不關你的事,哼!”烈烈鼓着眼睛瞪着陶嘉,一雙眼睛漂亮之極。

陶嘉又好氣又好笑,但看着烈烈的小臉出奇的美貌,忍不住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這麽漂亮,你是弟弟還是妹妹呀?”

烈烈撅起嘴巴,忽然飛快地伸手揪了一把陶嘉下垂的額發:“壞人!”

早在平時,陶嘉已大發雷霆,但對着這孩子,卻是令人生不起氣來,于是無辜笑道:“我哪裏壞了?”

青陽此時已進了門來,看到兩人對話,不由心驚膽戰。烈烈的樣子像極了玄冰,也不知這人有沒有這個資格見過玄冰,于是對烈烈說道:“烈烈,快回房裏去。”

烈烈搖頭耍賴:“不嘛,不嘛!”

陶嘉擡頭看到掌櫃竟然是方才與那女子在大街上勾三搭四的人,登時十分厭惡,也不再多話,讓青陽打酒,數了銀錢放在案臺上。但看着烈烈卻忍不住喜歡,又摸了烈烈的頭一把。

烈烈從小嬌慣任性,街坊鄰居看他生得可愛,沒有不寵着他的,越發寵得他無法無天,此時這個陶嘉也不知怎的惹惱了他,他抓着陶嘉的手忽然咬了一口。陶嘉猝不及防,不由得大叫了一聲。

青陽吃了一驚,立刻向陶嘉道歉。而正在這時,酒坊裏忽然沖進了十幾個人,殺氣騰騰。原來副壇主趙洪看到陶嘉遲遲沒回,又聽到陶嘉慘叫,于是又派人前來查看是怎麽回事。

陶嘉忙對趙洪道:“沒事。就是這小孩咬了我一口。”

青陽看到趙洪,吓得哆嗦了一陣。趙洪身為副壇主,他自然是認識的。他沙啞着嗓子道:“對不住,孩子不懂事……”

趙洪責備了陶嘉一頓,對青陽的道歉只揚了揚眉,說道:“掌櫃的口音似乎有點像關外的人。不知是否在關外住過?”

“我父親是關外人,所以可能有些口音罷。”青陽小心翼翼。

“掌櫃從來沒在關外住過麽?”

“沒有。”青陽與趙洪的目光對視着。手緊緊地抓住烈烈的小手。烈烈被抓得生疼,登時嚎啕大哭。青陽連忙抱起孩子,低聲勸哄。

趙洪道了歉,命手下的人退出酒坊,準備啓程。

青陽只覺得渾身大汗淋漓,衣裳已然濕透。

趙洪躍上馬背,轉頭對陶嘉道:“走吧,回頭叫人查一下這家酒坊的老板來歷。”

陶嘉揉着起了兩個米粒大小的牙印的手,疑惑地道:“這人有什麽問題麽?”

趙洪皺了皺眉,說道:“這人相貌平平,如何生的出那般美貌的孩子?這孩子多半不是他的,而且,你沒發現他見到我們十分害怕?想必是以前跟我們打過交道。果然問他幾句,他便露了馬腳。若非真正住過某個地方,否則決不會有當地口音。我問他是否在關外住過,他卻是矢口否認。”

陶嘉點頭道:“壇主說的極是。”随即嘆了一口氣,“想不到這孩子這般可愛,卻是如此頑皮。”神情萬般沮喪。

趙洪撚須微笑道:“像這麽頑皮的孩子,二十年前我已見過一個……”

“真的麽?”陶嘉好奇問,“是誰?”

趙洪正要回答,臉色卻微微一變:“你還記得剛才那孩子的樣貌麽?立刻讓人繪一幅,飛鴿傳書給老夫人送去。”

“怎麽?”

“不要多問,送去就是了。”陶嘉問道:“只畫一幅人像麽?要不要再寫信?”

“不必了。畫了畫像,老夫人自有主意。”趙洪淡淡說道。

陶嘉不敢多問,應聲領命而去。

青陽緊緊抱着烈烈,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和烈烈而已,恐懼和擔憂同時襲來,讓他不知所措。

烈烈被他摟得呼吸困難,“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青陽這才發現自己的不小心,連忙松開手,但心裏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便問道:“烈烈,我們搬家好不好?”

烈烈一邊大哭,一邊用手抹着眼淚:“不要……烈烈不要搬家……”他小小年紀,不知搬家為何物,只是他習慣和青陽擡杠,如今又被抱得生疼,不管青陽說什麽,他只是搖頭大哭。

青陽無可奈何,其實他也想過,如果讓趙洪起了疑心,不管他逃到天涯海角都會被找回來,而且,貿然離開更會惹人疑窦。

他摸了摸烈烈的頭,到櫃臺去把所有的銀子打了個小包,裝在絲袋中。

他素來便愛幹淨,連這絲袋也繡得頗為精致。此時也顧不得烈烈不願,将烈烈一把抱起,走出門外,向隔壁的李大哥家走去。

李大哥笑呵呵地開了門,看到是抱着孩子的青陽,李大嫂已把寶寶接了過來,心疼地道:“乖烈烈,怎麽又哭啦?是不是你爹爹又欺負你了?大男人照顧小孩是沒這麽用心。”怒瞪青陽一眼,已将寶寶抱進門去。

李大哥笑道:“快進來吧。”

青陽慢慢搖頭,把懷裏的銀子遞給了他:“李大哥,我托你一件事好麽?”

“老板叫我做事,這是應當的,怎麽還要錢?”李大哥接過銀子,便知不少于五十兩,吃了一驚,要還給他,但青陽卻跪了下來:“李大哥,我求你和嫂子帶着烈烈到鄉下住幾個月……”

李樹文雖然不知原因,但看着青陽如此懇切,推脫不過,只得應了。青陽站在門邊上,看着烈烈被李大嫂哄得咯咯直笑,心中黯然神傷。他不是女子,所以不會哄孩子,只會嬌慣着烈烈,即使做一個母親,他也不夠資格的。

李樹文看他戀戀不舍,有些奇怪,于是笑道:“要不要再進來看看?”

青陽只是搖頭:“這件事十分緊急,你們馬上離開,不要被人發現。別人問起,就說烈烈是你們的孩子,萬一被人找到,你就說……烈烈是撿來的,把烈烈給他們吧。”他泫然欲泣。

李樹文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會被發現的,你放心好了。等烈烈睡着,我們馬上收拾東西就走。”

青陽點了點頭,惴惴不安地離開,半夜聽到隔壁細碎聲響,知道兩人已動身,這才放了心。

一夜睡不着,次日又擔心被人瞧出異狀,強打起精神開門,幸運的是今日光顧的沒幾單小生意,城中大的客棧訂的酒數目早就核對過,只等着讓人來搬就可以。

一直心驚膽戰的過了幾天,青陽屢次想逃走,但都克制下來,如果有事逃到哪去都沒用,如果無事,也不必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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