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酒坊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青陽去看烈烈也變得越來越順利。以前不能進喬府的大門,現在每次門阍見他,都會特意開門,讓他到回廊邊上或者假山旁。

雖然依舊不能與烈烈面對面,但總比在牆頭上偷偷看一眼要好多了。

如果不是喬玄冰的好意,恐怕他不會有這樣的運氣。

喬玄冰不喜多飲烈酒,他特地送了兩壇“千日醉”上喬府以示感激。

天氣越來越冷,由於塞外常用酒禦寒,酒坊常常忙得讓他顧不上,但他仍舊每天固定關門去看烈烈。

這一天天降大雪,又是黃昏。

青陽用爐灰将爐子裏的燃得通紅的炭火蓋住,等著回來時還可以暖一暖身子,手搭在為烈烈縫制的小棉襖上,猶豫了一下。

每次他送去的衣物丫鬟們都會收下,但他從來沒見過烈烈穿著他縫制的衣裳。那些布料已是他所能買到最好的,但怎及得上喬府家大業大,縱是一個下人穿的恐怕也比他的好些。

“薛老板就要關門了麽?”

厚厚的布簾子被人掀開,寒風卷著大片的雪花吹進門,青陽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哆嗦了一下。

“喬……教主,不知大駕光臨,有何貴幹?”他看著飄落在地的雪花瞬間融化成水,轉眼無痕,手中抓緊了放著烈烈小棉襖的包袱。

“怎麽?不歡迎我麽?”喬玄冰旁若無人的解下大氅,随意抖落上面的雪花,挂到衣架上,轉過身徐徐落座,忽然擡起頭看他,臉上帶著淡淡笑意,“我是特地來感謝你送我的那兩壇酒。”

“不必客氣,若是喬教主喜歡,小的這裏還有一壇。”青陽垂下眼睛。

“那怎麽好意思?”喬玄冰似乎沒覺得自己阻斷了別人的行程,微笑看他。

“喬教主,我快要出門了。”青陽看著自己的鞋面。

“就不能陪我說說話?”喬玄冰和聲細語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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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勉強克制住心裏的吃驚,淡淡說道:“小的還有急事。”

喬玄冰臉色微微一變,随即恢複自然:“你不是要去見犬子麽?你陪我喝兩杯,我即刻讓你們二人相見。”

“你……你說的是真的?”

“本座何時騙過你?”喬玄冰微笑說道。

你騙我的還少了麽?

青陽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卻是十分平靜。“如此,只能答應喬教主了。不知喬教主是要品茶還是要飲酒?”

“我要七蒸七釀的雲水春,你這可還有麽?”

“喬教主要飲,自然是有的。”他告退後便去後院打酒,雖是低著頭,但眼角看到喬玄冰的笑容,想到他方才說的那句話裏,平白無故的多了個“還”字,便有些忐忑不安。

雲水春并不容易釀,但他以前在喬府時曾經釀過一壇。莫非喬玄冰看出疑窦,所以試探自己?

他打酒回來放在桌上,看到喬玄冰正在往爐子裏加炭,微紅的火光映得他俊美端麗的容顏竟有些許暖意,他不由有些眩暈。

喬玄冰用汗巾擦了擦手,在兩個酒杯斟滿酒,執起其中一杯,慢慢抿了一口,微笑道:“雲水春最宜細品,酒色青碧,便如江南春色,酒味雖然略為寡淡,但後勁綿長,別有風致。可惜失傳已久,很多年前我教中一位長老會釀制,可惜他已去世多年。想不到又在薛老板這裏品到,真是三生有幸。”

“喬教主想說什麽,但說無妨。”

喬玄冰細長的眉毛略微一挑,笑道:“你怎知道我有話要說?”

“喬教主若是想喝酒,讓教中的人說一聲,小人自會讓人挑酒上喬府,又何必喬教主親自走這一趟?”

“你倒心思細密得緊。”喬玄冰哈哈一笑,将酒一口飲幹了,空酒杯略側向桌上另一杯倒滿的酒,“将這杯喝了。”

青陽只得依言喝了一杯,仍舊垂手站著。

喬玄冰停了一停,說道:“當日我将你帶到喬府,詢問你孩子母親的事,你可知道何意?”

他聽到他的話,略有些恍惚:“你是孩子的父親,關心孩子的母親,也很正常。”

“錯了!”喬玄冰赫然站起,冷冷說道,“我根本不可能有小孩,但這個孩子的确是我的,這難道不奇怪?”

青陽只覺渾身盡是冷汗,但喝了酒後,雖然還很清醒,但身體漸漸不受控制,頭也開始昏昏沈沈:“你……你說什麽?”

喬玄冰接住他軟倒的身體,冷峻的神情漸漸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柔聲細語地對他道:“我和所有的女人歡愛時都會極為小心,她們怎可能有我的孩子?只除了一個人,我沒有防備……”

那酒裏一定是被玄冰做了手腳,但他什麽時候下了手,他卻想不明白,或許并不是想不明白,而只是被藥物麻木得失去了神智,無法思考,卻覺得身體在輕微的顫抖。

喬玄冰抱着他進了卧室,将他放到床上。這裏雖然是男人的住處,但布置得極為幹淨,就連床單只怕也是每天都清洗過,一塵不染。桌上精致的點心,卻是沒人動過,牆上挂着孩子玩的小木刀。

但這房間畢竟狹窄了些。他只掃了一眼,眼睛就落在青陽的臉上,唇角微微動了動,像是莫名的微笑,手指落在他平庸的臉上,慢慢游移,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最精妙的易容術,不過是使用人皮面具,不論如何精妙的人皮面具,總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在脖頸以下可以看出端倪。喬玄冰雖然知道這世間自有男子能生育,卻是沒想到這世間竟會有人醫術通神,有此刀圭之術,自然也便以為,這只是精妙絕倫的易容術了。然而撫摸良久,卻并無異狀,此人的容貌,竟然天生如此。

喬玄冰一瞬之間,有些失神。

他赫然站起身,幾乎便要拂袖而去,但看到這人雖然眼睛緊閉,顯然是處于半昏迷半清醒之中,但眼角卻微微滲出淚痕。

他腳步忽然停下,嘆了一口氣,凝視他半晌,終于忍不住用指腹拭去他臉上的淚跡。

“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喬玄冰俯下身,解開了青陽的衣裳。

人皮面具的邊縫可能不在脖頸,但也有可能是在胸口處,只要解開了他的衣裳,必然可以看出來。尋常人皮面具雖然號稱人皮,卻并非全然生剝人皮制成,大多是用易容藥物制成的軟膜。一個人再怎麽小心,總不可能全身都塗滿藥物。

此時嚴寒飛雪,真是冷得沁骨,喬玄冰解開青陽衣裳,只見男子身材雖然與記憶中的那人有些相像,卻瘦削單薄得多,全身上下,都無一絲易容後的痕跡。

“原來你果真不是。”

喬玄冰神情淡然若水,見他瑟瑟發抖,委實不知他心中到底是害怕還是寒冷,用被子将他的身體蓋住,卻沒興趣再幫他将衣裳穿上,頓了一頓,說:“剛才答應了你,讓你見一見烈烈,烈烈正在附近玩耍,我讓人抱進來讓你瞧瞧,也算是允了我方才的諾言。”

他擊掌三下,過了一陣,便有人從外面進了來,懷裏抱着一個粉嘟嘟白胖胖的娃娃,已是三四歲大的樣子,見到青陽時,便張開手要他抱。

“爹爹……爹爹……”

喬玄冰略點了點頭,示意侍從将烈烈放下,烈烈跑到床前,推着青陽的身體:“爹爹……你睡覺覺麽?和烈烈玩嘛……”才四歲大些的孩子,并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只覺得爹爹躺着不動,一定是睡着了。

“爹爹……烈烈好想爹爹……”

青陽便連一根手指也不能動,耳邊聽到烈烈呼喚,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他自然知道喬玄冰對他做了什麽,但他猜不透喬玄冰的意思。

他對自己印象如此深刻,自然不可能是愛着自己,只怕還是厭惡得無法忘記。如果現在被喬玄冰認出,恐怕不知他要怎樣折磨自己。

而自己現在的身體,醜陋得他連看一眼都不願。

“薛老板,你已看過烈烈,我答允你的事如今已辦到,後會有期了。”

他聽到玄冰清清冷冷的聲音說着,侍從似乎抱起了孩子,孩子的哭鬧聲漸漸遠去,這些所有的一切,連同外面蕭蕭風聲,都似乎離他越來越遙遠。

他眼前一黑,完全陷入了昏迷。

* * *

回到喬府後,喬玄冰有些心神不定,原先以為十拿九穩的事,竟然撲了個空。當年的那個男子,似乎是真的不在了。

一年前在中原,喬玄冰見到了極似出于他手下的幾幅繡品,後來見到烈烈的畫像,找到洛陽,在把烈烈帶走的李樹文身上搜到了一個絲囊,上面的繡工也出于那人之手,如果說人已故去,即使留下繡品,也不必再留下絲囊這些私人物事。這個“薛老板”即使不是燕青陽,與燕青陽之間,也有着極大的關聯。

如果說是仇敵的話,這個薛老板自然不會對燕青陽的孩子幾乎出于真心的喜歡。這個所謂的“薛老板”和燕青陽必定是相識的,甚至極有可能是燕青陽本人。

喬玄冰雖然沒經過确認,但是他有一種野獸的本能和直覺,他幾乎能确定,如果唯一有漏網之魚,讓他還有孩子,那必然是燕青陽為他生的。

當年燕青陽在自己家裏住時,他的确對他厭憎萬分,後來喬時超在雪山下故意射殺燕青陽,據當時在場的侍衛所言,以喬時超的箭術,手下必然不留活口。

當時風大雪急,連屍體也找不到了。

他早知喬時超是萬劍宗的奸細,卻因想從他身上得知萬劍宗餘孽的消息,所以遲遲未曾将他處死,誰知道後來竟然害死了燕青陽。

據後來喬時超的招供,是他們在密謀之時,恰好見到燕青陽半夜不睡,神情恍惚地在喬府徘徊,後來又深夜縱馬出了喬府去往霧隐龍城,便以為他聽到了萬劍宗密謀一事,下山去找救兵。

喬玄冰對這個男妻深惡痛絕,在喬府中人人得知,喬時超彼時下了決定,将燕青陽“誤殺”了,如此一來,正好迎合了喬玄冰的心意,而萬劍宗的計謀也不會暴露。

燕青陽的死在當時的喬玄冰心裏未曾激起一絲漣漪。但後來鏟除了萬劍宗的餘孽,母親思慮給他重新找一門親事時,他卻忽然發現,像那個人這麽愛着自己的,竟然再也尋找不到。

雖然他身份尊貴,容顏俊美無雙,頗得衆多女子歡心,但卻沒有一個人,讓他的心能消去幾分疲倦,而因長久的顧忌,對任何女子都有着猜疑。生在世間,他竟然沒有一個可以真心交付的人。

會像那樣将呼吸都萦繞在他身上的人,無論過了多久都會在原地等待他的人,或許再也找不到了。

喬玄冰輕輕嘆了一口氣,将手中的絲囊放入懷中,只聽一聲輕笑,“喬教主又在思念故人麽?”

喬玄冰也不轉頭:“想不到扶搖宮的宮主竟然喜歡鬼鬼祟祟,窺人私隐。”

那扶搖宮的宮主方二十一二歲年紀,白衣翩翩,負手行來,端是潇灑自若,曼妙無雙,與喬玄冰的姿容竟是難分軒轾。見到喬玄冰神情冷峻,他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微笑道:“喬教主,你找到了本宮的救命恩人了麽?本宮年紀不小了,也該是時候找個人以身相許了。”

“即使我們是過命的交情,你的玩笑也不要開的太過分!”喬玄冰厲聲低喝道。

那單渺之微微一笑,說道:“朋友妻不可戲,是小弟不是。但你當初不是不要他了麽,為何又如此可惜。”

喬玄冰冷哼一聲,卻是住口不語。

“我聽說他當年把我當成你的小情兒,啧啧,居然這樣他還肯悉心為我療傷,廢了大半功力,莫非是他當時看到我容貌,便愛上我不曾?”單渺之摸着下巴微笑道。

“單宮主。”喬玄冰緩緩轉過身來,冷冷地看着他,“還請謹言慎行。”

“你這人當真沒趣得緊。”單渺之挑了挑眉,“對了,查清楚了麽,那山下酒坊的老板,不是他吧。”

“你說的對,果真不是。”喬玄冰輕輕說道。

“你那妻子容貌生得端正俊逸,你我若是妖孽,他便如同神仙一般,從外表挑不出一絲瑕疵來,只是舉止略有些肖似女子,雖氣宇不足,卻有難得的妩媚之态,和那薛老板八竿子打不到,你怎的會想到是他。”

“雖然不是他,但……”喬玄冰踱了兩步,正在沉吟,一個家仆匆匆忙忙地進了花園:“啓禀教主,小人有要事禀告。”

“說!”

“山下酒坊的薛老板病了三天沒有出門,屬下等人破門進去時發現他吐血昏迷不醒,脈搏微弱,大夫去看過,說他憂郁成疾,傷了心肺,很可能……可能活不過這兩天了。”那家仆猶豫地看了喬玄冰一眼。

無端被人下了迷藥,又被剝光後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對于一個男子而言,的确是非同尋常的羞辱。

但竟會讓他難過到這種地步麽?

喬玄冰略有些不快,他纡尊降貴去摸一個酒坊老板的身體,那酒坊老板竟會痛苦得生不如死?

那家丁又道:“聽說,他昏迷不醒的時候,一直在叫着小少爺的名字……”

單渺之笑道:“喬教主無遠弗屆的魅力似乎遇到敵手了啊!”看到喬玄冰臉色鐵青,他也不以為意,“不管怎麽說,他還是真心疼着你的兒子,你應該讓他臨死之前見見兒子才是。”

“也許這只是他想見到烈烈的一種手段罷了。”喬玄冰冷冷地說完,轉身拂袖而去。

單渺之臉上露出一抹饒有興味的笑意。

喬玄冰認回兒子已有四個多月,竟然還沒給孩子改名,依舊順着孩子義父的叫法,倒真是有意思得緊。

* * *

喬玄冰在緊閉的酒坊門外,腳步頓了一頓,擡手阻止身後跟随的下屬,推開門走進去。或許是認可了單渺之的話,或許是鬼使神差,他竟然再次來到酒坊裏。

對于一個與天一教無關的人,他已花費了讓他意想不到的太多心思。想不到今天會再次來看望一個酒坊老板。

離上次見面也不過只隔了四天,但好像才只是剛剛分別。喬玄冰不知道為何忽然有這種想法,聞到酒坊裏漂浮的香氣,心裏就忽然覺得靜了一靜。

穿過內堂,來到後面的卧房,天色已經黑了,房裏明明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卻沒有掌燈。

喬玄冰用火折子點燃了桌上的燈,柔和的光芒照在床上膚色慘白的男人身上,短短幾天不見,他已眼眶深陷,憔悴不堪。

“喬教主,你是來看我……死了沒有麽?我死了……咳咳,烈烈就永遠是你的了,是也不是?”男子聲音雖然低沉微弱,但話語中的憎惡卻尖銳得讓人起了一陣冰冷的寒意。

喬玄冰沒有絲毫的不快。一個拼死想要保護自己孩子的人,總是可敬的。

這個“薛老板”似乎沒有一點力氣,一只手還露在被子外面。雖然幹過不少粗活,但這只手修長白皙,讓人忍不住想握在掌中輕輕揉捏。

“不……不要碰我……”青陽虛弱地抗議着,試圖掙開喬玄冰的手,但他手上沒有力氣,喬玄冰輕輕握着不動,他便已無法掙脫。

“聽說你生了重病,讓我看看。”喬玄冰溫聲說道,兩指搭在他手腕,眉心微微一蹙,“怎的病得這麽重?”

“與你……與你何幹?”青陽的嗓音嘶啞,似乎掙紮已費了他太大力氣,他不停地喘着氣,慘白的臉頰上泛起病态的殷紅。

玄冰這才發現自己手中握住的手雖然已不複剛才的冰冷,但仍然沒有正常人的體溫。

他掀開被子,便要将他的手放入被子裏,驀然看到,被子下面他的身子不着寸縷,仍舊是四天前自己離開的樣子。

原來那天起,他就已經病得起不了身,連中衣也沒辦法自行穿上。

喬玄冰雖覺得不可思議,但看他病成這樣,卻沒調笑的心情,皺緊了眉頭:“你多久沒進食了?”

青陽閉着眼睛,臉也慢慢轉過一旁,雖然沒說話,但睫毛輕微顫動,似乎在強行克制內心的激烈震蕩。

喬玄冰忽然有種奇怪的欲望,只想掀開被子将這男人壓在床上狠狠疼愛一番,可惜他病成這樣,恐怕連一次歡愛也承受不起。

“薛老板,你随我回喬府,我教中自有人可以治好你的病。不知你是否聽過嫁衣神功?這原是出自我教中的一門神功,不管是多嚴重的傷勢,都可以由神功大成者為之醫治。”喬玄冰看着他臉上的表情,慢慢說道。

青陽雙眸緊閉,仿佛昏昏沉沉,聽到嫁衣神功這幾個字時,心中抽疼了一下,此時此刻,他已無力再做出更多的表示,腦海中漸漸混亂一團,迷迷糊糊地道:“你讓我死了罷……玄冰……”

原以為此生再不與他重逢,誰知只過了三四年,就先被他奪走懷胎十月的孩子,又被他逼到絕境,如今引起他的疑心,便如影随形,此心原就因他而跳動,此後自然再也不得安寧,真不如一死罷了。

他忽覺喉間一陣腥甜湧上,頃刻間便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時,似乎覺得身邊有很多人來去,甚至還能依稀聽到烈烈的撒嬌哭鬧。他想叫烈烈的名字,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似乎有些什麽重重地壓在心口,讓他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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