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醒過來時,已是躺在喬府的客房裏了。
窗子糊得極為嚴實,透出微白的光芒,想必是剛下過雪,也不知是早晨還是傍晚。他支撐着身體想下床,身邊卻一件厚衣裳也沒有,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被子卻蓋得極厚,炕上也燒得暖烘烘的。
才掀開被子,就覺得一陣冷風襲來,他忍不住咳嗽,赤腳慢慢移到門邊,門已忽然被人從外面打開,寒風凜冽,進門的是一個丫鬟,方十七八歲年紀,手腳麻利地關了房門,便要攙扶他上床。
“薛老板要去哪裏跟奴婢說一聲便行,不要下床了。”
竟然是以前服侍過他的霓裳。當年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現在已長大成人,仍然在喬府中,沒有出嫁。
看着霓裳恭恭敬敬的神色,回想起自己換了身份相貌,他怔忡了一下。
“薛老板想吃什麽?”
“不必客氣,我不餓。”
“教主說了,你是貴客,一定要招呼周到,不可怠慢。”
經由霓裳提醒,他才發現自己并非是吃不下,雖然仍覺得身體無力,五髒六腑如同撕扯一般疼痛,但已能勉強下床行走。
天一教中自有醫谷,醫谷中亦有妙手回春的杏林高手,能讓他的身子略微好轉也不足為奇,但要想痊愈卻是萬萬不能。
青陽原先嫁衣神功大成,救了一個瀕死之人後,又服下劇毒的子母果,這門神功已廢得七七八八,即使神教中再有其他人練嫁衣神功,也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何況對方若是神功大成,又怎能去救一個無幹緊要的酒坊老板。
或許喬玄冰已發現了一些疑點,所以才會讓霓裳過來試探他,可是霓裳本人都像是不明就裏。
和喬玄冰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喬玄冰的意思,喬玄冰恐怕是有了疑心,但不能确定,因此才派了霓裳過來,看他是否會露出破綻,不管他對霓裳說了什麽,到最後都會傳到喬玄冰耳裏,外面現在一定有人在偷聽。
青陽順從地讓霓裳扶着他躺上了床,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什麽也吃不下。姑娘,你先出去吧。”
“什麽也不吃會傷了腸胃的,吃一盞燕窩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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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只得點了點頭,看着霓裳出門。
現在下不了山,不能離開喬府,但他的确要養好身體,和玄冰的下一場對決才不至于一敗塗地。
這幾天燕青陽一直吃了睡,睡了吃,既沒有要求和烈烈見面,也沒有和霓裳多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是霓裳絮絮叨叨地在說。
“薛老板,你心地很好,對下人也很和善,和我以前伺候的一個主人很像呢!”
沒想到霓裳居然會忽然提起自己,青陽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輕顫一下,但霓裳并沒有發現,她今天似乎特別高興,“他姓燕,性格極為溫柔,恐怕是天底下最俊的人物,他離開喬府四年,我還以為他已經……已經……沒想到他還活着,明天就要回來了。”
“什麽?”青陽原先只是低頭看着手中的一碗參湯發呆,聽到霓裳的話,吃驚地擡起頭。
“是啊。前兩天教中有人在江南看到有一個男子和燕公子長得一模一樣,一問才知道果然是燕公子,聽說他不慎從雪山上滾下來,得了失心之疾,以前的事全都忘了。也不知他還記得我沒有。”霓裳嘆了一口氣,顯得有些郁郁寡歡。
有一個人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燕青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是燕家獨子,從來沒聽母親說過有同胞兄弟。即使是同胞兄弟,又怎會這麽巧,失去記憶?
難道這是有人想借此機會接近玄冰,加害于他?
以玄冰的謹慎,不可能只是一般的易容術,除非……除非是薛神醫的刀圭之術!青陽忽然想到薛神醫留下的那個石膏像,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衫。如果是這樣,薛神醫怕是遭到了不測……
青陽一手抓住了霓裳的手腕:“那人在哪?帶我去看看他!”
霓裳吃了一驚:“薛老板也想看看燕公子麽?燕公子要到明天才回到喬府呢。”
青陽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态,愕然松開了手,勉強笑道:“我聽你說那人如此……風采,忍不住想見上一見,姑娘莫怪。”
霓裳心性單純,竟沒有懷疑,又與他說了些喬府中的事。
這四年來喬府幾乎沒有變過,只是喬玄冰沒再将煙花女子帶回家裏。天一教日漸發展壯大,與喬玄冰收心養性自然分不開。
青陽雖覺大惑不解,但沒天真到認為喬玄冰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或許其中另有隐情罷了。畢竟喬玄冰當年對自己那種居高臨下的輕鄙,絕不是僞裝而成。
倒是老夫人的病拖了四年,最近得了烈烈在身邊,朝夕相處,竟然漸漸好轉起來。青陽雖然知道老太太不喜歡自己,但知道她病情好轉,也為她歡喜。
過了兩天,那個“燕公子”據說已經到了喬府,青陽雖然想去看他,但聽說想看他的人排到了五天以後,像他這樣的身份,想見那燕公子更不知要輪到何年何月。
好在青陽此時住在喬府,知道那燕公子如今住在暮雨閣,于是趁着霓裳不注意,自己慢慢走到暮雨閣去。
他在喬府中住了多天,喬玄冰一直沒讓人将禦寒的衣物送來,想必是不想要他亂走,軟禁于他。看得出喬玄冰對他不是沒有防備。
身上單衣被寒風一吹,衣袂飄拂,登時顯出如今身體的瘦弱形狀。他開始時冷得發抖,到後來也已麻木,幾乎完全沒有感覺。
暮雨閣是喬府中的客房,正在喬玄冰住的朝雲居旁。青陽雖有諸多猜測懷疑,但沒見到那燕公子前,心中實是拿不定主意。
他正思索應當怎麽應對那燕公子,驀然看到回廊院子的花園裏的一幕,讓他驚得停住腳步,身子不由得微微一晃。
只見喬玄冰正與那“燕青陽”相對注目凝視,均是含笑不語,喬玄冰慢慢低下頭來,在“燕青陽”唇上蜻蜓點水般地輕輕一吻,又抓着他的手,含情脈脈,柔聲細語。
那“燕青陽”俊美難言,卻是面容淡漠。
喬玄冰神情溫柔無限,便如完全換了一個人,臨走之前,竟然又将那“燕青陽”送回房中,這才離開。
青陽只覺得渾身冰冷,再也不似自己,一步步挨到了燕公子所住的客房外。他敲了敲門,聽到裏面一個聲音回道:“進來。”這才慢慢走進門去。
方才離得遠了,并沒有看清燕公子相貌,如今看來,這位燕公子俊逸不凡,風儀翩翩,果然與自己當年的容貌一般無二,只是這位燕公子眉目之間有種獨特的英氣,自然與自己的低眉順目大有不同。
“久仰燕公子大名,如雷貫耳,如今能與燕公子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那燕公子見有客來,合手抱拳一禮,俊目含笑,說道:“不知閣下是……”
“小人姓薛,乃是山野村民,在山下開了一個小酒坊。燕公子想必是不識得的。不過多年之前,小人與燕公子有過一面之緣,不知燕公子可曾記得?”
那燕公子顯得十分閑适,微笑看他半晌才道:“原來是舊識,方才沒有相迎,望祈恕罪。在下得了失心之疾,前事盡數忘卻,真是對不住。”他倒了一杯茶,說道,“薛老板,寒舍無以為敬,請喝一杯熱茶罷。”
燕青陽直視他的眼睛,輕輕說道:“燕公子,你以前并不喜歡喝濃茶,也不喜歡穿紅色衣裳。”因為紅色太刺眼,喬玄冰并不喜歡。
那燕公子輕輕咳嗽一聲:“是麽?人的習慣總會改變。對了,你似乎對以前的我很是了解。我将以前的事都忘啦,能不能和我說說?”
“其實我對燕公子也不是很熟。”青陽扯開了一抹笑紋,“不過燕公子以前很喜歡喝我釀的酒,特別是百花釀。”
“是麽?我現在也極喜歡喝酒,哪天真要嘗嘗薛老板的手藝。”那“燕公子”微微一笑,當真姿容俊逸,令人心醉。
青陽再也忍不住,厲聲道:“燕公子根本不喜歡喝酒。你不是燕青陽,究竟是誰!”
那人笑得極為無辜:“我得了失心之疾,自然是什麽都由得你說了。”
“但你的神态完全不像得了失心之疾。”
“你說我不是燕青陽,我便不是好了,那又如何?不過倒要請教閣下,我不是燕青陽,難不成你是?”
燕青陽驚得再也說不出話,只覺背脊上盡是冷汗。
此人顯然是不忌憚他知道真相,笑吟吟地湊到他面前,低聲威脅:“若你膽敢說出去一個字,我必會一刀殺了你!”
“你究竟是誰?有何目的?把薛神醫到底怎麽了?”
“哼哼,你說我能把他怎麽了?”燕公子冷笑數聲,逼視着青陽。
“你逼着他将你扮成……扮成燕青陽的樣子,是也不是?”
他目光閃爍,冷笑道:“只不過是個大夫,又不會武功,請他做點小事,又有何難?”
“薛大夫仁心仁術,你為何強逼于他?”燕青陽十分焦急,“你把他怎樣了,他現在在哪?”
“沒用的人當然不能留。”那燕公子微微一笑。
“難道你竟然殺……殺了他?”他身子微微一晃,再也無力支撐,只得一手扶着桌子。
“你們……究竟有什麽陰謀?是不是想對玄冰不利?燕青陽不過只是一無名小卒,你……你僞裝成他有什麽用?為何還要殺了薛神醫?”青陽過于激動,忍不住咳嗽起來。
“燕青陽不就是你麽?何必還在我面前僞裝?”那燕公子微微一笑,“你問了薛神醫,問了喬教主,卻單單不問燕青陽,當然是知道他下落的了。”
“燕青陽他已經死了,死得幹幹淨淨的了!”
“就算你不是燕青陽,也和他脫不了關系罷。”那燕公子哈哈一笑,爽朗的笑聲越發顯得他面容英俊,不可逼視。
上天造物,竟是如此弄人,偏偏将這般相貌落到自己身上,沒的浪費了這麽多年。只有在這人身上,才顯露無遺。
青陽不由得微微恍惚,随即為他的話心生寒意。
他說話滴水不漏,但是對方這麽老奸巨猾,自然聽出了他情緒激動,不同以往。
這人究竟是誰?為何對他如此關心?
正在此時,門忽然被人推開。
燕青陽轉頭望去,只見門外站着的那人,一身紫色衣袍,腰間一條玉帶,長發披散,身後風雪簌簌,更增其凜冽寒氣。
那燕公子對面無表情的喬玄冰微微一笑:“怎地來得這麽快?不是說好了,問清楚了你再出現的麽?如今你既來了,這場戲可怎麽演下去?”
他略略低下頭,用手從面上撕下一層薄薄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白皙如玉的臉,明豔不可方物,赫然竟是當年喬玄冰心愛之人。
“想來不用再試探,玄冰你已有定論了。燕公子,隐瞞身份對你毫無好處,不如承認了罷!”
青陽仿佛看不到單渺之一般,只是看着走進門來的喬玄冰,動了動嘴唇,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喬、喬教主,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人既然是他當年救過的那個人,喬玄冰又曾對他一往情深,當然他不會對喬玄冰有惡意。
這個陷阱早就挖好了,只等他跳下來。
燕青陽心中驚駭之極,他最怕的就是将一切暴露在喬玄冰面前,看到玄冰再一次的絕情。沒想到看到一張和自己以前一樣的面孔時,仍然露了蛛絲馬跡。
喬玄冰卻不像多年前那麽咄咄逼人,目光平靜地看着他:“既然回來了,那就不要亂跑了。”
他果然發現了!
青陽腦子混亂一片,只覺得玄冰俊美無俦的面容漸漸在他面前模糊,又像是分裂成碎片,讓他無法看清。
“教主,只怕你是認錯人了……”
他勉強說完,只覺得天地一片黑暗,再也支撐不住,便要軟軟滑落在地,單渺之想扶住他,卻被喬玄冰搶先一步,将他橫腰一抱而起。
青陽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想将喬玄冰推開,但剛手剛擡起一半,便已無力垂下,人事不省。
單渺之的唇角微微卷起一個笑容:“你真的能确定麽?他剛才可是什麽都沒承認。”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要是因為他對你十分關心而看出他的身份,別忘了,他對薛神醫也是關懷備至,甚至比對你還要用心。”
單渺之是他好友,不必看他臉色,似乎還從刺激他這件事上找到了樂趣,“那靜溪山在中原啊,燕青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麽會和薛神醫深交?絕對是那幾年湊在一起,戀奸情熱……糟糕,難道烈烈會是他的種?”
“你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喔喔,是我錯了,烈烈簡直和你一個模子出來的,必定不會是他的種了。但那人醫術這麽高明,說不定烈烈的相貌也是他改成這樣的呢?”
“閉嘴!給我滾出去,別在這礙眼!”喬玄冰越聽越是暴躁,下了逐客令。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裏好像是教主給我住的客房?”單渺之笑吟吟地。
“這間我用了,其他的随你挑一間。”喬玄冰将燕青陽抱上了床,看他面色蒼白,冷汗涔涔而下,像是承受極大的痛苦,于是吩咐丫鬟,馬上去找個大夫來。
他開始只是懷疑這位薛老板是燕青陽的好友,可是自己竟然對這人隐約有些難以形容的親近之意,于是下意識地疏遠他。
這種奇怪的行為,就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只覺得若是燕青陽回來,看到自己和他的好友相談甚歡,怕是不太高興。
自從四年前燕青陽被人誤傷了之後墜落山崖,消失蹤跡,他便漸漸對他那群莺莺燕燕失了興趣。
別的女人對他也不是不好,只是總像是少了些什麽,讓他悵然若失。如今雖然時常有些風流韻事,卻沒有再娶妻納妾。似乎當年帶青樓女子回家,只為了故意讓燕青陽生氣,卻并不是不分輕重地想要找個妓女做妾。
教中雖然不禁男風,允許男子與男子成親,但卻很少有人把男子當成正妻的。他當年把燕青陽當童養媳似的養在家裏,不知多少同輩中人取笑過他。
後來知道他中箭失蹤,卻讓他十分忐忑不安,于是四處去尋他。
對他厭惡有之,愧疚有之,憎恨有之,但他自問自己對他還沒有一分一毫的愛。
如今想來,雖然厭惡他,但并沒有厭惡到想要他遭遇不測。
喬玄冰坐在床前,凝視着這張平凡無奇的臉。許是相貌不具有侵略性,許是他嬌柔的動作改了很多,變得大而化之,他竟然沒有那種違和感。即使有了七八分的猜測,卻仍然不敢肯定是他。
事實上,今天的布局可說收獲甚少,還不如那天他昏迷不醒時,叫他的名字。
明明是很普通的名字,但是從他口中說出時,卻讓他有種戰栗的感覺,令他幾乎是立時能肯定,對方就是燕青陽。
正好遇到單渺之前來,問他易容術的事。此人易容術十分不凡,卻也猜不透“薛老板”怎麽換的容貌,便布下了這個局。
在房門外時聽到他失态的反應,毫無所覺地洩露了自己的嗓音,便無法忍受單渺之戲弄他,闖入門來。沒想到三言兩語,他就在自己面前暈倒了。
這麽容易就暈倒,身體也太弱了,哪裏像個男人?
喬玄冰不由有些輕蔑鄙視。
燕青陽除了長得像男人,又有哪一點像男人的樣子?刺繡女紅,操持家務,現在連孩子都有了。
可是當他離開後,喬家變得一團亂,不得不請病中的母親重新主持大局時,他才發覺,燕青陽也不是一無是處。
他既然回來了,養他一輩子也不是很難,重要的是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有非分之想。
原以為燕青陽昏迷片刻便會像上次一樣醒來,誰知許久未見他清醒,喬玄冰不免有些不耐。他想離開讓丫鬟伺候,但想到單渺之那饒有興味的眼神,便隐約感到有些不妥。
單渺之雖然是他盟友,但畢竟被燕青陽救過,難免會偏向于燕青陽。不管燕青陽怎麽不堪,也是自己後院裏的人,不能讓人調戲了去。
他看了容貌平凡的燕青陽一眼,後悔自己怎地會認為這個薛老板的性格不錯。明明就是一塊扔不掉甩不脫的泥巴,現在換了這張臉,更讓人堵心。
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妥,自己怎地戳破他的身份,只為想要看他崩潰的模樣,如今他身份戳穿,怕是更要死纏爛打,想要帶走烈烈。
燕青陽其人看着似乎對他一往情深,其實手段惡劣,無所不用其極。他能裝可憐地進入喬府,又能用武力逼走自己身邊的女人,用嫁衣神功救治單渺之來威脅自己抱他,就有可能裝病,讓烈烈跟着他。
當年燕青陽以情事相逼,讓他不得不滿足燕青陽,才求得燕青陽救治單渺之。對燕青陽自然是恨入骨髓。
喬玄冰蹙眉片刻,讓大夫來給燕青陽看病。不管他是裝病還是真病,自己總要心裏有底。
來的大夫是神教中的謝舟。近幾年神教極少人受傷,謝大夫的醫術雖然稱得上不錯,但比起薛不二仍然相差甚遠,否則喬玄冰也不至于四年前求助于燕青陽用嫁衣神功救單渺之。
謝大夫看診完,搖了搖頭。
“教主,此人毒傷早入肺腑,似乎已有好幾年了,又因心神震動,氣虛體弱。屬下才疏學淺,這毒傷的确是救不了。”
喬玄冰不由得皺緊眉頭,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絕對,對于別人的否定很是不悅:“世上沒人能治麽?”
“只要知道中的是什麽毒,自然藥到病除。只是此毒十分古怪,實在是令人難以捉摸。”
喬玄冰神色有些陰晴不定。
“你看得出,他是用什麽手法易容的麽?”
“他易容了?”謝大夫很是吃驚,甚至用手摸了摸燕青陽的臉頰額頭,臉上現出驚訝駭然之色,“果然動過了筋脈,卻是毫無刀口,也無疤痕,當真是巧奪天工。”
“你看還能恢複麽?”喬玄冰不抱希望地問。連易容的手法也不能第一眼認出,謝大夫想來是不知道的。
也不知燕青陽發的什麽瘋,好端端的容貌竟然毀了去,即使是無情如喬玄冰,也不願看到一張俊容就此消失。
果然謝大夫沉吟道:“那為他施展此術的人必定能辦到,只是臉上筋脈斷了,要重新連接,一則過于疼痛,必然勝過第一次百倍,二則筋脈必然短上一截,怕是會表情僵硬……”
喬玄冰沉默不語。
謝大夫看了他臉色,小心翼翼地道:“屬下開一張養生的方子,只要按時吃藥,或許還能多延些時日,等到解毒的那天。”
如果不吃藥,當然就是熬不過去的了。
沒想到他身上的病竟然這般重了。
喬玄冰有些失神。當年單渺之重傷吐血時躺在他懷中,他還以為單渺之恐怕不能幸免,誰知還能被燕青陽救活。一個身負嫁衣神功的人,也就相當于有了救人之法,又怎地……怎地會連自己身上的傷都救不了?
他感到有些無法相信,可是謝大夫的神情卻是容不得他質疑。
既然是幾年前的毒傷,那可能是喬時超箭上抹了毒,也可能是他在中原時受了傷……當然也可能是他在喬府裏中的毒。
想到當年的燕青陽淚眼婆娑的模樣,喬玄冰不由得又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他卻偏偏還是那麽娘娘腔,只當自己是女兒家,絲毫沒有男兒血性。
若他當真是那時就中毒,卻在自己面前一點都沒表示出來,那他可真要刮目相看了。
“教主,如果沒事的話,我讓藥童去煎藥?”謝舟發現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教主竟然神色怪異,小心翼翼地問道。
“去吧。”
喬玄冰讓霓裳陪在燕青陽身旁,等到對方醒時便讓人傳話與他。他教中事務太多,實在沒心情整天陪着一個不男不女的下堂妻。
不,他還沒過喬家的門,連下堂妻也算不上,只不過是一個慣于以教主夫人身份拿捏自己的娘娘腔。
* * *
燕青陽醒過來時,恰是傍晚。
一身鵝黃襖裙的霓裳正在吩咐小丫鬟煎藥,看他醒來,打發了人去告訴喬玄冰,笑着對他道:“薛老板醒了吧?教主說請你暫且在府裏歇息幾天,酒館就先別開了。”
燕青陽心知喬玄冰并沒有将他的身份告訴霓裳,稍稍有些心安。即使到了雙方都心知肚明的時候,他也十分鴕鳥地想掩蓋這個事實。
即使他露出馬腳又能怎樣,只要他不承認,喬玄冰就不能說他是燕青陽。
他剛坐起,小丫鬟便端了湯藥下來,請他服下。
他原想推拒,卻聽到一個冷淡的聲音道:“這是養生湯,解不了你體內的毒,暫且喝喝罷。”
他竟知自己身中劇毒了?
燕青陽內心一片慌亂,卻知自己不可自亂陣腳,定了定神道:“多謝喬教主美意。”
喬玄冰目光灼灼,凝視着他。
他不願與喬玄冰對峙,于是将那一碗濃黑的湯藥喝了。溫熱的藥汁流入腹中,起了一陣暖意,讓他肺腑間的疼痛稍稍緩解。
他用袖子輕拭了唇角的藥汁,發現喬玄冰仍然在看着他,便知自己的動作仍然脫不了脂粉氣,令他起疑,于是放下了手。
“屢次打擾教主,薛某十分不安,這就拜別了。”
他掀開被子就要起身。
“青陽。”喬玄冰聲音平平,“你是先父和母親都看中的人,如今你已回來,便在這裏住下吧。”
他勉強道:“恕薛某驽鈍,不知教主說的是誰?”
喬玄冰冷笑一聲:“你和單渺之說話時,還提過燕青陽的,現在卻來裝不認識他,是不是有些晚了?”
他原以為燕青陽會繼續哭哭啼啼地癡纏,沒想到居然會裝聾作啞,令他十分詫異,原本準備了許多說辭,全然無用,誰能想得到,要他承認身份都這麽難。
難道他後悔了?後悔當初的癡纏?
喬玄冰心中的釋然之下,又有些淡淡的不悅。
時過境遷,他也知道少年時鑄成的大錯,應當一力承擔。即使燕青陽是個潑婦他也得忍下,何況燕青陽又不是潑婦,最多只是女氣而已。
他向來将燕青陽當成個不男不女的瘋子,如今識破了對方的身份,沒想到對方竟然恨不得擺脫自己,倒讓他狠狠吃了一驚。
此時燕青陽只穿了一件中衣,越發顯得瘦削。喬玄冰忽然想到,當年進入他身體時,那種不同于女子的熾熱和緊窒之感,心念不由得微微一動。
“喬教主,我想我應該離開了。諸多打擾,還請見諒。”燕青陽下了床,欠了欠身,便将自己的外裳披在身上,往門外走去。
“去哪?”
“當然要回山下酒坊去。”燕青陽腳步停下,卻沒有回頭看他,“我店中生意還要照看。烈烈……就煩你多加照顧了。”
“薛老板,你想出去勾三搭四嗎?”喬玄冰冷冷地道。
被玄冰這麽指責,青陽耳根都有些微微發紅,驀然轉過身來:“你胡說什麽……在下家世清白,喬教主不要侮辱在下!”
“你既然身為我過門的妻子,又已生了孩子,難道不是我喬府中的人?還随随便便出去抛頭露面,當垆賣酒,成什麽樣子?”
喬玄冰看他說話激動之時,臉上染了些許紅暈,忍不住攬過他的腰,讓他貼近自己。
青陽吓了一跳,想掙脫他的鉗制,卻覺他的手如鐵鉗一般,撼之不動。
“都說你認錯人了,燕青陽早就死了,你是聽不懂嗎?”
“你有膽氣得很啊,居然敢這麽和我說話!”喬玄冰冷笑。
燕青陽當年雖然威脅過他,但态度從來不敢這麽不恭敬。
喬玄冰将他壓在牆壁,一只手撐在牆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
燕青陽登時想到當年與他之間仿佛強暴的性事。雖然他愛戀喬玄冰至深,可是喬玄冰只有少年時最初那次的溫柔,而後就一直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可笑他還以為喬玄冰是敬他愛他,卻沒想過喬玄冰恨他入骨。
他用盡全力都掰不開喬玄冰抓住他衣襟的手,幾乎預感到喬玄冰接下來的暴戾,他不由得渾身發顫,額上盡是細密的汗。
“求你……放過我……”
微弱的嗓音仿佛蚊子般的呻吟,喬玄冰卻是聽得再清晰不過。
“你怕我?”
“求你……求你高擡貴手……”他的嘴唇都蒼白得毫無血色。
喬玄冰不知是氣是怒,竟然笑出聲來:“你既然如此能耐,能住到喬家,能讓我爹娘承認你,還能騙得我和你生了孩子,膽子那麽大,竟然還會怕我?”
“是你!是你先招惹我的,我愛上你,有什麽不對?”燕青陽只覺得眼淚洶湧而出,狠狠抹了一把面龐,“既然你不喜歡我,我繞着你走還不行嗎?”
喬玄冰不由得一怔。
若是燕青陽不提,他幾乎忘記了最初和燕青陽有交集是什麽時候了。
那次是他第一次知道情欲是什麽滋味。
他不過十餘歲的年紀,正與玩伴們在河中玩耍,看到浣衣的一個女子不小心濺濕了衣裳,顯出胸脯美好的形狀,他登時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欲望,而正在那時,燕青陽發現了他的異常。
當時的燕青陽五官秀美,被他凝目望時,露出羞澀的表情,竟比那少女更讓人感到一種血脈贲張的吸引。
他一時情不自禁,抱住了他。
兩人都是下一任教主人選,燕青陽劍法超群,讓他如臨大敵。可是接近燕青陽後,不單是少年時懵懂的情欲能夠纾解,燕青陽還非常體貼地在比劍時輸給了他,讓他十分順利的拿到了少教主之位。
他口中雖然感激,但心中難免不服氣。即使燕青陽不讓,憑他的能力,難道就會輸?
這燕青陽挾恩求報,竟然妄想自己為他動心。
正是十五六歲沖動暴躁之時,父親已去世,他連母親的話也不怎麽聽,又怎麽會搭理唯唯諾諾的燕青陽。後來只覺得燕青陽更像個女人似的,舉手投足都帶着脂粉氣,偏偏相貌陽剛,帶出去都覺得丢人,這股火氣就越燒越旺。
“我只恨自己,為什麽愛過你!”燕青陽一字一句都帶着恨意和痛楚,“滾開!”
他狠狠将他推開,打開房門,轉身沖入風雪之中。
喬玄冰吃了一驚,正要去追時,卻見門外寒風凜冽,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而燕青陽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