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燕青陽還沒回到酒坊,就開始後悔對玄冰說了那麽重的話。甚至擔心玄冰生氣,不許他見烈烈。
他不會再妄想和喬玄冰有什麽關系,可是他仍然希望能見到烈烈,只有見到烈烈,他才感到自己仍然活着。
焦慮和煎熬竟然讓他又病倒在床。
到晚上時,喬府差人送了幾包藥過來,說是謝大夫開了藥方,讓他将養好身體。
燕青陽原本想将藥扔出去,但想到毒性入體,再不好好養病,恐怕再也見不着烈烈了,便将藥留下。
他下床都是極難,自然沒辦法自己熬藥,好在酒坊的幫工會時常前來幫忙。也許是弄丢了孩子,很是愧疚不安,隔壁的李大哥和全家都沒有再出現。
* * *
這一天,酒坊忽然來了客人。
燕青陽看到是在靜溪山遇到的原辰卿,露出幾分笑意,勉強扶着起身:“原公子,你怎麽來了?”
“別提了,日子不好過。要不怎的會來投奔你?”
“原公子和永安王……怎麽了?”
“他還要生個女兒。”原辰卿猶自十分不快。
“你們不是……有個小郡主了麽?”小郡主出生後,他也曾抱過,只是一別四年,還以為今生不悔重逢,沒想到原辰卿竟然千裏迢迢地來看他,不由十分感動。
“他還要一個!”原辰卿面色難看,“還是說說你罷,怎地病成這般模樣?”
燕青陽也知道瞞不過他,于是便将別後的事說了說。
原辰卿十分不快:“将令郎救出來,遠走高飛,喬玄冰再神通廣大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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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烈烈也是他的骨肉……我……”
“你懷着烈烈的時候,生養烈烈的時候,喬玄冰在哪裏?他唯一的用處不過就是當時那一點元精,難道你沒有麽?你也擠出一些來還給他就是了。”原辰卿十分不以為然。
“但、但……”聽到原辰卿的話,青陽一時竟無法反駁,嗫嚅一陣,說道,“我性格很是不好,烈烈跟着我這幾年,益發的驕縱任性。”
“沒關系,你把烈烈與我家結做娃娃親,我們一起教導他。”
青陽猶豫一陣,說道:“烈烈如今和老夫人感情極深,貿然将烈烈帶走,老夫人必定傷心難過,而烈烈必定也舍不得祖母……”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子母果的毒性仍然殘存在身上,薛神醫說他若是不能好好調養,恐怕命不長久。若是自己帶着烈烈離開後突然甩手而去,烈烈豈不是成了孤兒。原辰卿再是與他親近,永安王府也不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能住得長久的地方。
原辰卿頗有些不快:“說到底你這麽愛着烈烈,只不過是因為是他的孩子,若是和別人生的孩子,你哪有這麽遲疑的?”
青陽被他說得滿面通紅,硬着頭皮辯解道:“我……我又怎麽會和別人生、生孩子?”
原辰卿白了他一眼:“你老實承認還愛着他不就得了?”
燕青陽面色慘然,雖然不肯承認,但原辰卿所說的,的确是事實。
原辰卿又勸道:“魔教中高手再多,難道武林中就請不了幾個高手把孩子劫出來的?你放心,這件事我定會為你辦妥。”
青陽微微搖頭,說道:“人多口雜,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我知道烈烈在哪裏,這些年我又重練了些武功自保,要帶他出來不難。”
原辰卿看他低眉斂目,十分端正安靜,便知他已有盤算,于是道:“你若有什麽難處,我定會竭盡全力。”
燕青陽沉默許久未答。他帶着烈烈東躲西藏,始終不願求助于人,便是因為不願烈烈寄人籬下,以後長大了消磨志氣。可是看喬玄冰性格如此,恐怕以後養大的也是另一個喬玄冰,還不如将烈烈帶在身邊,只要狠心不驕縱他,終有成人的一天。
“原兄幫我已是極多,我縱是粉身碎骨難以報答。只是天一教勢力極大,我又被喬玄冰識破了行藏,若是能将烈烈帶出來,恐怕我藏身不了多久……”
原辰卿已聽出他的意思,想了一想,說道:“姓喬的會懷疑到我身上,若是你們由我安排,恐怕會被他識破。有一個地方不錯,離這裏也不遠,不過十幾天的路罷了,料想他也猜不出你們還在關外。”
“什麽地方?”
“你聽過方氏馬場麽?山莊的少主方棠溪恰好是我相識,我和他打一聲招呼,讓他安排你住在那裏。”
“在下……在下感激涕零,不知如何報答……”
“你能不能把釀酒的方子給我一份?我瞧你這酒氣味上佳,實是上上之品。以後造酒來賣,和你三七分成,如何?”
看着原辰卿微眯起的笑眼,燕青陽不由得失笑。他的釀酒方子的确是別具一格的,否則三四年間也難以在洛陽城立足。原辰卿在王府中錦衣玉食,只喝了幾杯酒便發現酒味不同。
“酒方是小事,即刻便可寫出來給原兄。至于盈利,燕某不敢受。”
不管原辰卿怎麽說,燕青陽只是推辭,原辰卿也只好作罷,和燕青陽商議了劫走烈烈的細節。原辰卿不通武功,到時只會拖累,只好先行一步,讓他随行的侍衛接應。
* × ×
他重回此地的時間不長,酒坊也比洛陽城的小,根本不必怎麽收拾。
這幾年他雖然重新練了武功,但比起當年相差甚遠,連普通弟子也是不如。要想帶走烈烈,也只能偷偷摸摸地上山,趁着晚上把人帶出來。
連續喝了幾天的藥,身體好轉了許多,可是喬玄冰仍然讓人隔幾天送一次藥過來。
他并不相信喬玄冰會有好意,喬玄冰會肯留着他,多半是顧忌到烈烈年紀尚小,不能離開他太久。
酒坊許久不開門,客人日漸稀少,他也不在意。和原辰卿約定的那天到來時,他趁着夜色,換了黑色衣裳,用一塊布蒙着臉,潛入喬府。
烈烈和喬母住的地方相鄰,但因喬母體弱多病,又心疼孫兒,只怕過了病氣給他,所以并不住在一起。喬府守衛雖嚴,但不是水潑不入。最好的辦法就是假意刺殺喬老夫人,趁着守衛雲集到喬老夫人的住處時,潛入烈烈的房中,帶烈烈離開。可是喬老夫人當年待他不錯,他并不想驚擾了老夫人,惹得老夫人犯病。
外間有兩個丫鬟守着,若是烈烈晚上要茶要水,丫鬟們便起身服侍。
燕青陽潛入喬府,一個丫鬟看到是他,驚聲待呼,他伸指點了丫鬟的穴道,推開房門,将丫鬟放到門後。另一個丫鬟卧在外間,相貌十分隽美,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卻是喬玄冰找來給烈烈的玩伴丫鬟,烈烈常常叫她寧姐姐的。
喬玄冰雖然不常來看兒子,但對兒子倒是不錯,推己及彼,他自己好色,便讓自己兒子身邊也有許多美貌小姑娘。燕青陽在心裏暗暗嘆氣,擔心小寧姑娘醒來,便用劍鞘點了她的穴道。
進入內室時,烈烈果然睡下了。他依樣畫葫蘆,待要點了兒子穴道時,兒子竟像是心有靈犀般,幽幽醒轉,看到一個黑衣人潛入,待要大叫,青陽壓低聲音道:“別出聲!是爹爹。”
孩子一聽聲音便知是他,抓住他的衣袖,十分委屈:“爹爹怎麽這麽久不來看烈烈,是生烈烈的氣了麽?”
“烈烈不要出聲,爹爹帶烈烈離開這裏。”
烈烈呆了一呆,登時搖頭:“烈烈不要離開,這裏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爹爹也留在這裏陪烈烈,好不好?”
青陽釀酒賺錢,無非是不願虧欠兒子,可是他再怎麽能幹,怎比得上喬家幾世攢下來的家業。沒想到孩子才上山沒幾天,就養成驕奢的個性,吃不得苦,也不知喬家是怎麽教的。
“爹爹不會留下來的。你是願意在這裏,還是願意和爹爹走?”
“烈烈不想走……”寶寶眼睛裏滲出水,一雙眸子晶瑩剔透,竟比喬玄冰的眼睛更美。若是往常,他一番心神動蕩,難免會好言好語地勸說,可是現在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半分拖延。
“這裏有什麽好的,跟爹爹走。”
“不要,不要!”烈烈拼命扭動身子,在床上鑽來鑽去,一邊大叫。
他計劃了許久,想過許多意外,卻沒想到孩子竟然不願随他離開。想來他是犯了大錯,烈烈雖然是他身上掉下的骨肉,但身體裏卻是流着那人一樣的血。
燕青陽只覺得心頭疼痛難忍,咬牙點了孩子的昏穴。
“有刺客!”
“刺客要刺殺少主!”
孩子剛才尖銳的叫喊引來了守衛。燕青陽心下一驚,一手抱着孩子,拔出長劍,卻是将劍鞘扔到地上,提着長劍便出門去。
一出門時,便有七八個侍衛圍了上來。
他略一皺眉,揮劍即斬,将衆人的攻勢化解開來。衆人見他一身黑衣,姿态挺拔,劍尖斜指着地上,實在是說不出的潇灑。
一個侍衛發出一聲呼嘯,意為求援。
燕青陽知道此番不易脫身,連出數劍,卻是不管不顧地往外行去。
衆人擔心傷了他肩上的孩子,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出招,倒是讓他占了上風,一時難以攻下,只能團團将他圍住。
“好大的膽子,竟敢上天一教搶人!”
一聲冷笑,門外大步行來一個白衣男子,鳳目微挑,豔麗得不可思議,正是天一教的教主喬玄冰。
衆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教主!”
燕青陽看到是他,不由得渾身微微一震,按下了心中的悔意,将劍柄握得更緊。
他見着烈烈時,便不該和烈烈說話,直接點了他穴道。誰又想得到烈烈竟會被他們哄了去,寧可在他面前大吵大鬧也不願離開?
“是燕青陽讓你來的?”喬玄冰面沉如水,聲音裏盡是怒意。
燕青陽沉默不語。他和喬玄冰彼此的氣息都十分熟稔,是以他雖換了容貌,仍然瞞不過喬玄冰。眼下是黑夜,人的輪廓都辨識不清,喬玄冰自然認不出他來。
“好,好!”喬玄冰冷笑,随即大喝一聲,“拿劍來!”
有侍衛奉上了喬玄冰的佩劍。
燕青陽卻是絲毫沒有表明身份的想法。在喬玄冰心裏,他比一個路人還不如,若是死在他手上,喬玄冰恐怕還要說一聲活該。
他心神一陣恍惚,此時喬玄冰一劍刺來,他後退一步,慌忙回劍去擋,這才回過神。
喬玄冰惱怒之極,下手毫不容情,每一招都是殺招。他命人送藥下山,聽說“薛老板”的舊友原辰卿來尋,夜晚宿在他家中。
他卻沒想到燕青陽多年沒見,竟然勾搭了這麽多人,居然還有人願意為他上山搶孩子。燕青陽畢竟是……是他的人,怎能和別人勾三搭四?
衆侍衛不由得暗自奇怪,這刺客開始時奮不顧身,讓他們手忙腳亂,此時遇到教主,竟然氣勢立時弱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想必是教主武功超群,刺客不堪一擊,神為之奪的緣故。
喬玄冰一劍蕩開他手中長劍,灌注了內力的劍身令燕青陽手腕巨震,不由一松,手中長劍登時掉落在地。
喬玄冰欺身上前,長劍刺到他胸口。
他不避不讓,卻是迎上前來,直直往喬玄冰劍上撞去。
喬玄冰吃了一驚,登時凝劍不發。可是他劍術何等高絕,劍鋒雖然沒碰到對方衣裳,但劍氣已破劍而出,射入對方體內。
燕青陽只覺得胸口大痛,便如當年離開他之時。
一直以為早就忘記了他,卻沒想到這種入骨的痛從來不曾消失過。
他擡起頭看着喬玄冰,注視着這張俊美無匹的容貌。
歡情舊愛,竟像是一場大夢,是他不願醒來。而到如今,也該是醒來的時候了。只可惜對他來說,只有死之前才能了悟。
早有人從他懷中搶過了烈烈,他并不掙紮,任由烈烈從他懷中離開。
喬玄冰看他目中無限悲傷,不由心念一動,扯下他的面巾。
“怎麽是你?!”
喬玄冰驚怒交集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但他卻已看不清喬玄冰的表情,依稀看到他紫裳委地,面如白玉,永遠是那般的高不可攀。
再也不像當年那個親切溫柔的少年緊緊擁抱他時,仿佛從心底湧起的戰栗和欽慕。
他一直以為他沒有變,是自己的錯,自己長得越來越醜,污了他的眼睛。
可是如今看來,變的何止是他,喬玄冰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輕聲道:“原來……原來……我愛的人,已經不是你。”
他一字一句,緩慢之極,卻又像是解脫,說完這句,他便閉上了眼睛。
他的神智似乎漸漸沉寂了下去,沉到極深的地方,那裏有一個依稀和喬玄冰有幾分相像的少年在等着他。那個少年的懷抱無限溫暖,像是遠在九泉下的父母,對他愛憐疼惜。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從未謀面的父母,恩愛的雙親遠遠地并肩而立,母親衣帶緩緩,父親英俊潇灑,微笑着等待與他相逢。
這個世間已不再有人需要他,即使是烈烈,也有了祖母和他真正的父親。
自己終究不是女人,恐怕他以後懂事,還會嫌棄自己。
自己終歸要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