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皇帝神色凝重, 陰沉地仔細打量箭矢。

這箭在敵軍手裏出現,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有人暗中勾結匈奴, 二是那些所謂的敵軍根本不是匈奴, 是有人故意布下的陷阱。

不管是哪種可能, 都讓皇帝心底泛寒。

“當時敵軍的人馬突然出現,我們都很驚詫, 溪谷是我們新開辟出的路,按理說匈奴不會很快知曉,更不會在此地埋伏。”跟随顧懷璋一起進宮的總兵躬身道:“虧得王爺臨危不懼, 才帶屬下殺出一條血路。”

皇帝沉思良久,輕聲道:“阿璋, 你覺得此事是誰謀劃的?”

皇帝這樣問, 自然是更偏向第二種可能,畢竟若是有人被匈奴收買,冒着叛國的罪名暗中勾結敵軍, 那定是要做得更狠更大。

在溪谷裏對着一百人下手, 倒像是有小範圍的特定目标。

“臣心裏已大概有數,”顧懷璋淡淡道:“在臣言明之前, 陛下不如先見一個人。”

一位穿着破爛布衣的女子走入殿內, 蓬亂的鬓發遮住她大半個臉頰,露出的嘴角尚有青紫。

楊芙皺皺眉,覺得此女子很眼熟,但看不清面龐, 不敢相認。

“這女子叫楚莞,前幾個月因江家奪爵的事發配至軍中做雜役。”顧懷璋道:“此事她也有參與。”

這個落魄黯淡的人竟然是楚莞?

楊芙差點要驚呼出聲,記憶裏,楚莞始終是姿容動人的姑娘,初進府時,她沒見過世面,鬧出了不少狼狽的笑話。但即便那時,楚莞也只是寒酸,容貌仍舊是一等一的出挑。進國公府當表姑娘後,楚莞更是在意穿着打扮,否則她也不可能讓前世的懷王江硯雙雙為她折腰!

昔日瓊姿花貌的楚莞姑娘,今日竟變成這個又老又醜的鬼樣子……

楊芙尚在震驚中回不過神,已聽顧懷璋沉聲道:“過溪谷那日,她曾在将士們的飯菜裏動了手腳,讓将士們渾身無力。”

皇帝望向楚莞的眼神更是冰冷徹骨:“說罷,是誰給你下的命令?”

Advertisement

“是……”楚莞張張嘴,瑟瑟發抖地交待:“是懷王殿下,他在罪婦離京前囑咐罪婦,到了軍營一切都聽張都督大人的安排,那日,張都督親手把一包藥給我,讓罪婦在煮飯時把藥……把藥下進鍋裏。”

她額頭緊緊貼地,身子猶在顫抖。

懷王?皇帝緊緊皺眉,厲聲道:“你所說若有虛假,可知構陷皇子是何罪名?”

楚莞掀起衣領,脖頸上赫然是一道長長的疤痕,她含淚道:“罪婦不敢欺瞞,此事之後,罪婦在軍中差點被張都督滅口,還是王爺的人偷偷把罪婦救下。”

她當日躺在血泊中,懷着怨念等死,結果從昏迷中醒來,卻看到一個陌生将士的臉,那人冷冷逼問她前因後果,還告訴她若她有任何隐瞞,他會把她再次交給張都督,楚莞吓得什麽都交待了,之後,她就被那将士轉交給顧懷璋,一路押解進京。

再說,她也真沒什麽好為懷王隐瞞的,既然他都已經把她當成棄子,任由手下殺死自己,那她又何必對他抱有期望……

她現在所求的,只是活下去罷了。懷王不想讓她活,她就跪着去投靠別人……

楚莞哭着道:“陛下,罪婦所言句句屬實,情願和懷王殿下當面對質。”

皇帝面色陰沉地吩咐下去:“宣懷王進宮。”

懷王本以為在溪谷處已解決顧懷璋,輕松了好幾日,結果又接到手下奏報,稱在溪谷之中一直沒有找到顧懷璋和與他随行的兩位總兵。

懷王正因此事焦頭爛額,又恰接到皇帝召見,只能先放下此事,進宮侍駕。

誰知前腳剛邁入殿內,擡頭便看到顧懷璋冷冷的目光。

懷王腳步一頓,面色煞白。

顧懷璋看着他瞬間石化的模樣,淡然問候道:“懷王殿下,別來無恙。”

懷王雙手顫抖,如看到鬼魅般不可置信……

即使顧懷璋九死一生逃出溪谷,他又是怎麽通過層層關卡,從邊疆一路趕赴宮中的……

懷王心中大亂,暗自預感到事情已不再計劃之內,他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楚莞,本就不善的面色又冷了幾分。

他于驚詫中擡頭,恰對上皇帝嚴厲的目光。懷王腿一軟,跪在地上,讷讷道:“父皇……”

看他驚慌失措,皇帝已猜想出了七七八八,微擡下颌道:“這女子你想必認得吧?”

懷王瞟了眼楚莞蓬亂髒污的發,決然搖頭道:“不認得。”

楚莞身子一顫,咬唇不語,眼中卻劃過凄涼和哀懇。

“她和你似乎還曾有過婚約。”皇帝眯着眼望向他:“你确定不認得?”

懷王皺皺眉,上下打量一番楚莞,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樣,半晌恍然道:“此事久遠,兒臣方才憶起。只是不知父皇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語氣裏滿是對那段往事的嫌棄。

“這女子說,她被流放前,你曾專門去找過她,囑咐她要聽張都督的話。”皇帝淡淡道:“不知她所說的可是實情?”

“滿口胡言!”懷王嗤笑一聲:“不是父皇提起,兒臣早忘了這個人,怎麽可能專門去找她,她被發配到軍營,聽誰的吩咐和兒臣有什麽關系?”

“殿下,”楚莞單薄的肩膀聳動着,嗚咽着道:“阿莞出京前一天,殿下親自去牢裏對我說,讓我凡事聽張都督安排!還說……還說來日可期,要等我歸來。難道……難道殺人滅口就是殿下的安排麽?”

“放肆,你身為罪人,竟然敢攀咬親王?”懷王射向楚莞的目光中滿是震懾:“找死麽?”

皇帝冷冷地注視着懷王:“朕讓她說!”又看向楚莞道:“你所說的一切可有人作證?”

“當時罪婦的丈夫尚在場,只是流放途中艱辛,他身上的傷一直沒将養好,沒……沒撐過來。”楚莞叩頭抽噎道:“罪婦孑然一身,有什麽膽量敢出言诋毀懷王呢?說出實情只求陛下饒罪婦一命罷了……”

江硯竟死在流放途中……楊芙心中驀然一空,已沒心思聽楚莞再說些什麽。

他向來自傲,不願落人下風,此世的結局卻如此落魄……

此刻再回想,她真的曾經認識過江硯?和他有過刻骨銘心的相逢相戀麽?

心思翻轉間,楊芙忽感手腕被一雙微帶薄繭的大手牢牢扣住,她一怔,輕輕擡頭,只見顧懷璋英挺的側臉浮現幾分不悅。

想必是他看穿了自己的恍惚。

楊芙勾勾唇角,用小指輕撓他手心。

深愛的人就在身側,江硯的生死,對她來說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感慨罷了。

楊芙和顧懷璋情意綿綿,楚莞卻在死命磕頭:“罪婦說出一切,只想求個活命,求陛下開恩……。”

起先,她還抱有重返京城的心,然而軍中繁重的雜役和一日日的磋磨讓她不敢再奢求什麽,她現在已被治得服服帖帖,只想茍且着活下去。

哪怕像條狗一樣,匍匐在優雅矜貴的楊芙腳下磕頭……

楊芙斜睨一眼咚咚磕頭的楚莞。

她還記得上一世,國公府被抄後,她就是這個樣子跪在太後宮前狼狽哭求,不巧細雨飄灑,裙子頃刻間濕透,恰在這時,楚莞在衆人的簇擁下走來,她被丫鬟小心翼翼舉起的傘罩住,雨水一滴也落不到她漂亮華貴的衣角上,楚莞居高臨下地對楊芙輕笑道:姐姐,起來吧,再跪下去平白弄污了裙擺。”

誰能想到這一世,楚莞拼命所求的,只是活着而已。幾個月的軍營生涯,讓她變得卑微憔悴,看不到任何從前的痕跡。

楊芙輕輕勾起唇角,重活一生真是件爽快的事情。

皇帝明顯不願在楚莞身上多花費心思,漠然宣判道:“朕若原諒你,豈不是要傷了邊境将士的心?來人,把她關進大牢,待人員歸案後一起綁縛西市處刑。”

輕飄飄一句話,頃刻間已叛定她的生死。

楚莞瞪大飽含恐慌的雙眸,無助地跪坐在地,侍衛上前,幹淨利落地把她拖出殿外。

楊芙忍不住看向懷王,懷王面色如鐵,自始至終沒有把絲毫目光投向楚莞。

上一世,她是被他捧在手心,如花瓣般嬌嫩可人的妹妹,這一世,他卻不願多看她一眼。

楚莞被堵住嘴拖下去,殿內只剩下這幾個人,皇帝皺眉看向懷王,似在思索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陛下!”顧懷璋看出皇帝的猶豫,舉起奏折,撩袍再次跪倒道:“這是邊境百姓泣血寫成的名單和請願書,請陛下過目。”

皇帝一怔,顫着手接過。打開奏折,薄薄紙箋上,密密匝匝全是血跡寫就的冤情。

“據臣所知,前些時日匈奴并未入侵邊境!那些所謂被匈奴殺死的百姓也頗有疑點。”顧懷璋沉重道:“死難者有幾百人,臣曾專門去搜查過,發現死難者中有普通的百姓,還有在牢獄中服刑的人,試問匈奴是如何進牢獄殺人的?死難者家眷血書陳情,望陛下還他們一個公道!”

皇帝雙手發顫,原來從始至終都是陰謀,邊軍扮成匈奴人的模樣大肆屠殺百姓,造成邊境不穩的假象,引得京營離京出戰,再故技重施,扮成匈奴圍堵京營人馬,借此除掉顧懷璋和京營的勢力……

那麽多人的性命被玩弄于股掌之間,成為上位者争權奪利,翻雲覆雨的手段……

“畜生!”皇帝狠狠地把手裏的名單擲向懷王:“你是在作孽啊!”

名單上,甚至還有兩歲的孩童。

皇帝自問從沒有虧待過懷王,對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結果縱容得他為一己之私,做下這般天理難容的事情!

即使再忌憚京營和顧懷璋,他也不該拿百姓的人頭和邊境的戰事開玩笑!

懷王眼看東窗事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父皇……兒臣受了旁人的蠱惑,一時沒想明白才做了錯事,父皇……父皇您要保全兒臣……”

皇帝心頭湧起被懷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羞辱和痛恨,望着他的眼神冰冷如刀:“朕保全不了你,你回府吧,日後也莫要出來了。”

懷王一驚,這是要就此囚禁他嗎?

在那方寸之地度過一生,還不如死了幹淨!

他登時急紅臉頰,對着要離開的皇帝背影喊道:“父皇,父皇您不能……”

皇帝頭也不回的打斷他:“你如果覺得朕處置得不妥,朕可以讓三司會審。”

懷王面無血色地地跌跪在地上。此事若是驚動三司,那他真的是百死莫贖,死後也要遭無數人唾罵……

皇帝的背影已漸行漸遠:“朕乏了,你們跪安吧。”

顧懷璋和楊芙瞥了失魂落魄的懷王一眼,并肩走出大殿。

雲端燦然的冬陽撥開連日的陰霾,天色再一次放晴。

顧懷璋牽着楊芙的小手緩緩走在日頭下,前路鋪滿他們攜手相依的影子。

楊芙嬌聲道:“王爺,你離開阿芙那麽久,阿芙沒有胃口,都餓瘦了。”

顧懷璋聞言,輕輕抱起她掂了掂重量,唇角翹起:“我帶阿芙吃好吃的,慢慢養回來。”

楊芙縮在他懷裏哼唧了一聲:“王爺要親口答應,以後不論發生什麽,都再也不要離開阿芙。”

風波已定,日後的歲月自然是無限靜好。

顧懷璋望着她微含水汽,比桃花還潋滟幾分的雙眸,動情道:“好,我和阿芙拉鈎。”

兩人的小拇指纏繞,看向彼此的眼神如望着絕世罕見的珍寶。

今生的好時節,都已握在手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