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瑞克萊附近方童是陌生的,她獨自活動的區間有限,也就那一畝三分地。住的單身公寓就在MAXAIR隔街,再步行五百米就有一家大型超市,要是想購物,往前坐兩站地鐵,下來逛上兩個小時,該買的基本就齊全了。她偶爾也會走遠一些,但一般都是約着同事或Flora和阿俊。方童看不懂地圖,所以很少單獨行動,跟着別人覺得心裏踏實,玩兒美了人家還把她送回家,超級省心。

天很快黑下來,方童掏出手機查方位,喬森又戀愛了,對象是安娜,她從手機屏幕上看不到其他,只有這麽幾個字敲打着她的視網膜。這下子她更不知道往哪裏走了,來回來去遛了兩圈,她确認自己根本不可能一個人找到回去的路,索性放棄了。街角有一家酒吧,方童走到門口朝裏看,有輕緩的音樂傳出來。

她陪喬森常去的那幾間酒吧,裏面布局跟這個還真是相似的,只是這裏的駐唱歌手,主打的都是粵語歌曲。方童心想這個時候聽不懂歌詞內容挺好,省得觸景生情了,便走進去。她沒敢選沙發座,那裏是朋友歡聚和情侶談情的專用位置,不适合用來傷心和緬懷。她準備在吧臺上找個高腳凳坐坐就好,可那裏卻人滿為患,方童嘆口氣:看來還是心情不佳的人居多啊。

她正打算離開,一個金發美女恰好從座位上站起來,先是湊到身旁男人耳邊低語,接着臉上露出愠色,惱火的用英語噼裏啪啦發洩一通,轉身走了。方童見剛好空下個位置,立刻擠過去,一屁股坐下來。調酒師染着紫紅色的頭發,輪番扔着手上的兩個銀色杯子耍帥,到方童面前時,俯下身用粵語問她:“靓女,想喝些什麽?”

方童之前去酒吧,往往都是被選作司機這個角色的,一般就喝飲料,即使喝酒,也是喬森幫她點,大多水果味,沒多少酒精度,喝着玩兒的。她暗想這也不給個點酒單,我哪兒會選啊,說錯了多給大陸人民丢人現眼啊。于是很隐蔽的用下巴往旁邊點點,假裝很內行的對人家說:“跟這位先生一樣的就好。”

酒端上來了,金黃色的,提鼻子聞聞,也不嗆,方童先抿了一口,有點兒香槟的甜味,喝到肚子裏暖暖的,很舒服。她琢磨着要不要給阿俊打個電話,麻煩他來接一下,正想着,旁邊的人忽然開口了。

“你什麽意思?跟蹤我嗎?這很好玩嗎?”

方童起初沒覺得是在跟她說話,酒吧裏光線不好,她定睛一瞧,嘴裏的半口酒“噗”的一下噴出來,正落到那個人的白襯衣前襟上。沒錯,正是在瑞克萊大廳裏不分青紅皂白呵斥她吸煙的那個男人。

“我,我跟蹤你?沒有,你誤會了,我是不知不覺逛到這裏的,我真的不知道……”方童口幹舌燥,前言不搭後語的說。

那個男人只給了方童一個側臉,皮膚白淨光滑,短發很精致的向上豎着,唇抿得很緊,嘴角處有幾縷紋路,微微的翹上去。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是大而亮的,只是不屑一顧的神情,有些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他端起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嚴厲而冰冷的看着方童:“你覺得這很有意思嗎?”

方童也被他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忍不住高聲說:“那你覺得你這麽自戀有意思嗎?你覺得我是對你一見鐘情了尾随你而來的是嗎?”她見調酒師已經走到吧臺的另一側,又心生一計,迅速朝着那個方向指了指,在那個男人耳邊說:“看見嗎?調酒的是我男朋友,我每晚都來這裏陪他的。真以為我是看上你才來這裏的?我勸你趁早歇菜吧!”

那個男的沒說話,而是舉起眼前的空杯子,沖調酒的帥哥晃了晃,帥哥走過來,帶着很殷勤的笑容,小聲問:“沈先生,再來一杯嗎?”

“Jack,她說她是你女朋友,是嗎?”那個人輕輕的瞄了方童一眼,故意放大音量。

方童真想把桌上放的一桶冰塊從自己頭上澆下去,怎麽可以有人這麽慘呢,先是分手再是離職,接着前男友要跟自己的閨蜜開啓甜蜜旅程,坐了一下別人的沙發被劈頭蓋臉的數落一通,好不容易躲到這個地方準備發洩一下不良情緒吧,還冤家路窄,找了個臺階想挽回些顏面的,又被人當面戳穿,還能不能行了?

這個Jack雙手舉過頭頂,嬉皮笑臉的對方童說:“靓女,你搞錯了吧?”

總結方童将近28年的人生經驗,如果說有什麽能快速緩解尴尬的,那也絕不是沉默以對,看來只剩下依靠惱羞成怒以及胡攪蠻纏來放手一搏了。她思維混亂中忽然想起剛才從這個男人身邊拂袖而去的金發女郎,瞬間精神抖擻,沖口說道:“人家把你甩了趕緊找找自身問題好不好?到底是智商不足還是身體缺陷,是心理變态還是生理疾患?你把火氣撒在別人身上有意思嗎?這年頭兒誰還沒跟老外談過戀愛?誰還沒被老外閃過腰?你好自為之吧,否則我不客氣。”她還想烘托一下氣氛,往他身上潑些酒什麽的,可惜兩個人的杯子都空了,只好作罷。

局面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方童只剩下盡快逃離現場這一條路了。她拿起背包,氣勢洶洶的跳下高腳凳,推開門走出酒吧。已經半夜十一點了,好在這是香港,講究夜生活的地方,往來的行人車輛還不少。方童站在路邊攔了一會兒計程車,很快就陷入絕望,車是不少,都是私家車,計程車本來就不多,還基本都有乘客,最崩潰的是,天上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雨,這一來,打車更是難上加難了。

看來不求助于阿俊是不行了,總不能露宿街頭啊,大半夜的給阿俊打電話讓他來酒吧接自己,方童認為,這是極端不靠譜的。孤男寡女,夜黑風高,再加上酒後情緒不穩,這能不讓人遐想嘛,還是打給Flora吧。方童撥過去,是關機,她急眼了,也顧不上之前的擔憂了,立即打給阿俊,同樣是關機的提示。

方童就差在路邊捶胸頓足了,這一對兒佳偶是麻壇搭檔,平時只要有時間就攜手征戰,對麻将愛不釋手,一旦進入戰局,馬上手機關機,六親不認了。他們以前還邀請方童參加,方童也會幾下子,沒事時還在手機上跟人家比劃比劃,不過除了逢年過節的跟家裏人試試身手,确實沒真刀真槍幹過,所以婉拒了。

現在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雨越下越大,目前來看,能夠派上用場的,大概只剩下一張厚臉皮了。方童咬牙跺腳,打定主意後扭身往裏走,到酒吧門口,一擡腳,高跟鞋在濕滑的臺階上歪倒,她疼得嗷的叫了一嗓子。這回就真的是狼狽不堪了,方童彎腰揉了揉腳脖子,一步深一步淺的走到吧臺邊上。

男人還在原處坐着,方童心裏詛咒了他幾句,把淋得半濕的頭發随手打理一下,沖着調酒帥哥抛了個媚眼。Jack會意的點點頭,忙完手裏的活兒就走到方童的座位前,笑着問:“靓女有事找我?”

“你看,外面下雨了,計程車實在找不到,你們這裏提供幫忙叫車的業務嗎?”方童讨好的眨眨眼。

Jack皺眉想了想,熱心的說:“這個倒沒有,不過如果你自己開車了我可以幫忙找代駕司機的。”

方童心裏一涼,關于喬森和安娜的煩惱這會兒早就抛到九霄雲外了,她一心就想着怎麽才能回家。Jack雖說是陌生人,好歹是這個酒吧的員工,相比其他根本不認識的人來說,相對能安全一點兒吧?何況現在自己的腳還扭傷了,正一跳一跳的疼,恐怕實在不能再出去碰運氣等出租車了。而且除了阿俊和Flora,其他的朋友都是泛泛之交,人家誰會聽你一個電話就跑出來接你呢?

想到這裏,方童咽咽唾沫,下定決心般對他說:“那個,帥哥,我住在MAXAIR附近,MAXAIR聽說過嗎?你下班順路的話能不能捎我一程,我會付車錢的。”

“這樣啊,我倒無所謂,不過酒吧淩晨兩點打烊後我才能下班,要不然你先喝酒等等?”Jack說完,歪着頭想了一下,忽然一擊掌,探過身子跟方童身旁的那個男人商量:“沈先生,阿政今天要不要來接您的?這位美女遇到了麻煩,您能不能……”

方童見事情有了轉機,馬上忘卻之前種種不愉快了,她想這男的雖說人品一般,但既然是瑞克萊的員工,那就必然比Jack更加安全可靠些,要是他能出手相救,我就立即鞠躬認錯,俯首稱臣。男人從口袋裏掏出皮夾,付了賬,看也沒看方童一眼,他從高腳凳上慢慢挪下來,趔趄了一下,跛着腳往前走。

方童震驚了,她睜大眼睛使勁看,終于确定他不是坐得太久腿麻了,或者是鞋子不合适磨腳了,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在那個人背後小聲說:“對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你是瘸子,要不然我怎麽可能……”

還沒說完她就知道自己失語了,男人回頭惡狠狠的瞪着他,也不說話。“不是,不是,是殘疾,我真不知道你是殘疾人。”方童亂了分寸,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去MAXAIR附近是嗎?”他被方童驚恐的樣子逗樂了,連忙咳嗽一聲掩蓋笑容。

“嗯嗯,您方便嗎?”

那人往外面指了一下,低着頭對方童說:“在門外等着吧。”

方童艱難的從凳子上下來,也趔趄了一下,腳踝已經有點兒腫了,一落地就疼得鑽心。她一瘸一拐的抱着包前行,剛走兩步,就聽見那個男人憤怒的聲音:“你學我?”

“不是,不是,我沒學您,我,我,哎呦,我靠……”方童不知不覺中說出了她平生的第一句髒話,她就想老天爺您玩兒得可真帶勁兒啊,我謝謝您八輩兒祖宗。

“你罵我?”他單手撐着旁邊的凳子,皺着眉卻又仿佛饒有興致。

方童恨恨的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那個男的終于繃不住笑了,拿手背頂着上翹的嘴角掩飾,但方童看得出來,他沒了之前嫌惡的表情。

開來的是一輛白色奔馳轎車,司機應該就是Jack口中的阿政,阿政撐着黑色的大傘,快步走到男人身邊,那人往旁邊閃了閃,示意方童先跟阿政上車。方童覺得索性身上已經濕了,就別矯情這一時半時的了,也沒往傘下走,拖着腿蹦下臺階,對身後的男人說:“您走您的吧,反正我這衣服也不會比現在更濕了,水份早就吸足了。”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歪歪扭扭的走到車前,有些出神,阿政小心翼翼的問:“跟您一起回家,還是……”

“送她到MAXAIR附近吧,具體地址你問她,我坐在副駕駛位就好。”他也沒有跟着傘,而是沿着方童走過的路線踏過來,難怪她走得那麽歪歪扭扭,原來是繞過了大大小小的水坑。

汽車在黑夜裏前行,車內的空氣是凝固的,沒有人發出聲響,方童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了。她剛才靈機一動,記下了車牌號碼,微信發給了程凱,假如真的遭遇不測,冤有頭債有主,也別讓她枉死了。

“您姓沈是吧?我剛才聽見調酒師叫您沈先生來着,是姓沈嗎?沈先生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讓您這麽不愉快。”方童覺得人家既然既往不咎了,自己怎麽着也有責任緩解一下沉悶的氣氛吧。

方童聽見他從嗓子裏咕哝出一聲:“嗯。”又絞盡腦汁,擠出一句:“您這車是德國的吧?看着就特別結實,我的車也是德國的,哦,對了,而且也是白色的。”

“奔馳?”男人可能覺得她沒話找話也挺辛苦的,就勉為其難應付了一句。

方童羞澀的抓抓臉頰:“不是,是POLO,嘿嘿。”

能想得起來的就這些了,方童搜腸刮肚也無話可說了,好在路程不遠,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方童拿出紙巾把自己坐濕的地方大致擦了擦,下車走到副駕駛一側,給人家鞠了個躬:“沈先生今天太感謝您了,我這就盡快的、趕緊的,麻溜兒的,從您眼前消失,保證在您記住我長什麽樣子以前把自己從您的記憶裏抹去,再也不出來給您添堵了。”

方童轉身走了幾步,幹脆蹲下來把累贅的高跟鞋脫了,光着腳踩着水花回家。白色的奔馳緩緩的從她身邊開過,她微笑着沖裏面揮揮手。其實車窗裏黑塌塌一片,壓根看不見人影,但方童覺得人家仁至義盡了,自己就別再小家子氣了,怎麽說也得為大陸人民在香港留下好名聲貢獻一下自己的微薄之力吧。

只是她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個男人叫沈安沉,在她自認最倒黴的這一天,悄然的來到她身邊。她以為這只是一首有點兒意外有點兒無厘頭的小插曲,殊不知,這才是老天爺為她安排的重頭戲。是的方小姐,對于老天爺,你真的應該感謝他八輩兒祖宗的。

作者有話要說:

☆、狹路相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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