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陰歷新年忽忽悠悠的就來了,程凱和程釆一起回老家過年,他倆一走,方童登時就覺得世界清靜得可怕。沈安沉的父母親屬都在香港,方童暗想,他雖然暫時沒有計劃,但遲早還是要回家的。以前和喬森在一起時,這件事特別好辦,德國不講究過春節,他們鐘情于聖誕節,所以他都是陪着方童在方童的爸媽家放鞭炮看春晚的。

方童爸媽已經知道她和喬森分手,她媽媽為此痛心疾首了好一段時間,天天給方童打電話,就一個主題——你二十八啦,再不戀愛就嫁不出去啦,喬森那裏還有緩嗎?方童思前想後,到底沒敢把沈安沉的事告訴她,她現在正值更年期,倘若讓她知曉一二,那沈安沉就慘了,估計就跟喬森一樣,祖宗八代都得翻騰個底兒掉。

她媽媽早早就跟方童約定好,春節假期一天不許往外跑,就得在家陪父母。方童也沒拒絕,她就想反正沈安沉也得回香港,她也沒什麽牽挂的了,帶父母出去逛逛什麽的也挺好。

沈安沉的機票是除夕前日,方童其實對收拾行李并不在行,不過沈安沉連吃飯都得擠時間,打點行裝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方童身上。方童攤開大箱子,首先把喬森給她整理東西的過程和順序在大腦中情景重現了一遍,然後胸有成竹的上陣。

她有一套旅行裝備,就是幾個面料輕薄的布袋子,她把沈安沉的衣服和鞋子分別裝好放在箱子最底層,上面是剃須刀等随身物品,最上層是她替沈安沉給他父母買的禮物,京劇的珍藏版光碟和電子書閱讀器。另外又拿出一個布袋,專門用來放內衣和襪子,封口後填在行李箱的縫隙裏,絲毫不占空間。她看着弄好的箱子,拍拍手,得嘞,我算是得到喬森的真傳了。

臨行前她叮囑沈安沉帶好護照和機票等相關證件,沈安沉把機票掏出來,竟有好幾張。方童不解的問:“買這麽多幹嘛?你不是要我和你回去見家長吧?這可萬萬使不得,半點兒心理準備沒有,去了就得被嫌棄。”

“上次你做骨髓捐獻,是給一個成都的小姑娘對吧?”

“對,怎麽了?”

沈安沉把機票展開:“春節過後,我很快就回來,我想帶你一起去一次成都,你願意嗎?”

“啊?去成都啊?你票都買好了啊?怎麽想起來去成都了?都不跟我商量的。”方童嘟着嘴。

“我想看看你把骨髓捐去哪裏了。”沈安沉淡然的答。

方童笑得甜甜的:“好,我也想看看。”

她只在家裏待了三天,然後就從北京出發,與同一時間從香港登機的沈安沉在成都彙合。方童比沈安沉提前一個多小時到達成都雙流國際機場,這是一個空氣裏都飄滿辣椒味的城市,方童獨自在機場裏轉悠了好幾圈,祈禱沈安沉的班機能争口氣,千萬不要延誤了。所幸他按時降落了,方童與他分別總共五天,她站在接機口看到沈安沉推着行李車出現,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狂喜。她顧不上周圍穿梭的人群,揮着手朝沈安沉跑過去,和他緊緊擁抱在一起。

沈安沉提早就訂好了成都香格裏拉大酒店,他們牽着手去辦入住手續。方童在距離前臺幾米的地方停下,問沈安沉:“是一個房間還是兩個?”

“應該是一個吧,我讓秘書安排的。”沈安沉笑了一下。

方童瞟了他一眼,陰陽怪氣的說:“沈安沉我發現你道貌岸然、心懷不軌啊!還說是看看我的血流向哪裏,原來就是一幌子,想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趁人之危是吧?”

沈安沉假裝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嗯……好像是這個意思,你有意見?”

“切,我還治不住你一個瘸子,走,麻溜上樓,看我怎麽謀財害命的!”

他們把行李箱放好就下樓去吃飯,方童本來想選中餐廳的,到那裏點個粥再來個簡單的炒菜,沈安沉吃着肯定舒服,可沈安沉硬是拉着她去了附近的西餐廳。方童看着沈安沉興高采烈的點了牛排和沙拉,還要了兩杯紅酒,她一掌把菜單合上,對沈安沉說:“怎麽着?你也打算留點兒血給成都人民?還敢吃牛排啊!”

“給你吃的,我吃面包和湯就好了。”

“那紅酒呢?也全是給我喝的?”方童看了一下酒單,沈安沉選的這一款價格簡直高得離譜,方童想,這錢夠我爸喝一年二鍋頭了。

沈安沉從方童手裏拿回菜單,很有紳士風度的交還給服務員,等人家走遠了,才對方童說:“今天破例一次,別瞪眼睛,聽我的吧,不許你搞壞氣氛。”

在天府之國,你應當品嘗人家的麻辣火鍋,垂涎人家的川北涼粉,可方童卻沒什麽興趣;當然了,你還應當去游覽美麗的都江堰,或是游蕩在寬窄巷子中感受屬于這裏的風土人情,可方童卻還是提不起精神。倒不是她吃不慣辣椒,也不是她不喜歡祖國的大好河山,對方童而言,去哪裏和吃什麽她絲毫不關心,她的興奮點不在于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旅行,而是能和沈安沉有大段的時光厮守。

他們吃得很愉快,鄰座的客人用成都話交談,他倆一起偷聽,然後猜測人家到底在講些什麽,如此無聊的事,情侶做來卻是情趣盎然。沈安沉在桌下偷偷握住方童的手,方童要他裝作系鞋帶蹲下吻自己的手背,沈安沉鬧不過她,真的滑下去親她,再起來時尴尬得不行,嘴裏不停的說:“這不是胡鬧嘛,胡鬧呢你!”

飯後他們散步回去,香格裏拉在繁華的市中心,周圍有不少攤販,方童站在路邊吃串串香,沈安沉站在旁邊舉着錢包等着付賬。吃完了還不盡興,她又找補了一個冰淇淋,這才在沈安沉的唠叨加恐吓聲中回酒店。

方童洗完澡出來時沈安沉正在接電話,表情挺嚴肅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她看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要打完的意思,就回衛生間開始洗內衣和襪子。沈安沉探頭去看,方童穿着樣式簡單的粉色睡衣睡褲,側臉映在鏡子裏,睫毛不長但很濃密,她低着頭,洗得很認真,還情不自禁的哼着小曲,沈安沉把這幅畫面刻在心裏,都快愛死了。

“講完電話啦?我馬上就好,換你洗澡。”方童加快速度。

沈安沉被人家發現自己的目不轉睛,頗感難為情,連忙岔開方童注意力:“你,你怎麽用洗手盆洗襪子呢?不講衛生。”

“這怎麽啦,喬森一直以來都是這麽幹的,我從沒計較過呢。”方童辯解的話還沒說完就反應過來,迅速打了自己一巴掌:“那啥,那啥,我就這麽順嘴一說,你別介意啊。”

“給你洗嗎?”沈安沉看似不經意的問。

方童遮遮掩掩:“嗯嗯,就那麽一兩次吧,也不是經常的,我平時都不穿襪子,冬天迫不得已才穿呢。”

沈安沉從背後攬住方童的腰,方童側頭在他胸前蹭蹭,空氣變得缱绻,即使你不用心,也能從中嗅出異樣的甜膩。方童柔聲說:“我可不想把美好回憶跟廁所聯系在一塊兒,咱們能出去嗎?”

“哪裏是廁所,這是衛生間。”沈安沉把方童攔腰抱起,他沒站穩,還有些踉跄,幸好及時倚在門上,才沒摔倒。

方童摟住他的脖子,喊了一聲:“小心!”

雖是跌跌撞撞,但他們完全感覺不到,方童羞澀的把臉埋在沈安沉頸間,她的長發絲絲縷縷,蕩漾到沈安沉臉頰和耳廓,讓他更加心潮澎湃。他忍不住去吻懷中的姑娘,吻她的額頭和眼睑,吻她的嘴角和鼻尖。方童雙手捧住沈安沉的臉,她沒有像往常一樣閉上眼睛享受親吻醞釀出的柔情蜜意,而是望着沈安沉的眼睛,這是一雙熾熱而深沉的眸子,能讓方童瞬間陶醉其中。

沒有初次的倉促與忙亂,無需多餘的試探和摸索,他們是和諧的,是默契的,是順暢的,是忘情的,更是美妙的。方童聽着沈安沉逐漸加重的呼吸,感受着他每個毛孔的跳動,這哪裏還是一張床,這是無邊無際的海洋,有兩條魚追逐嬉戲,眼中只有彼此,早就失去航向。

方童夜半醒來,伸手一摸,身邊卻是空的,她吓了一跳,心想剛才可千萬別是一場夢啊。她下了床,循着燈光出去,就看到了正在衛生間裏忙碌的沈安沉。他把洗手盆中放滿了水,裏面飄着方童的兩只小襪子,是灰色的,上面有粉色的卡通圖案,那是她剛才洗過的,本來已經挂在衣架上等着晾幹,現在卻被重新放回水裏。

高大的沈安沉貓着腰,生疏的從裏面撈起一只襪子,又去拿香皂,方童怕驚到他,小聲的先“喂”了一句。

“你,你怎麽醒了呢?”他羞怯的把襪子扔回去,雙手在褲子上使勁擦了擦。

“你真往心裏去了啊?哎呀,我就那麽一說的,又沒讓你洗,你不用這樣的。”方童覺得心裏暖暖的。

沈安沉在別人眼中,是成熟穩重的,是驕傲自持的,但這會兒,他就像個毛躁的年輕小夥兒,又像個幼稚的青澀學生,對方童說:“反正你也醒了,教我吧,我沒洗過。”

“真的不用呢,你快去睡吧,好不好?”方童哄他。

沈安沉執意不肯,他又把襪子抓起來,按照自己的方法搓揉,動作僵硬可笑,方童被他逗樂了,要上去搶過來,沈安沉搖頭:“你別動,我也能給你洗的。”

方童被他這句話擊中,感動得鼻子泛酸,她把襪子接過來丢回盆裏,仰起頭啄了一下沈安沉的嘴唇,然後一字一句的說:“不是我給你洗襪子就是愛你,也不是你給我洗襪子就是愛我,愛情裏面沒有付出跟給予,也談不上奉獻和索取,你幫我洗衣做飯是愛我,你能讓我給你洗衣做飯也是愛我,這對我沒有差別。安森,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過?我愛你,沈安沉我愛你。”

在三十五年間,沈安沉曾經很多次聽別人對他說這三個字,比如國中時情窦初開的女同桌,比如大學時無數傾慕他的女同窗,比如工作後明裏暗裏對他表示好感的女同事,他聽了都會很禮貌很客氣的回一句“謝謝”,內心平靜,毫無波瀾。然而當這三個字從方童嘴裏跳出來,他震驚了,他第一次知道有這樣優美的三個字,能夠讓他神魂颠倒,能夠讓他理智全無。

“方童,你……”沈安沉還沒說完,方童就捂住他的嘴,嬌赧的說:“什麽都不用說,我壓根兒聽不進去,說我最想聽的就行了。”

沈安沉把她牢牢圈在懷裏,情意綿綿的對她喃喃耳語:“我愛你,我愛你。”

我想說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可現在卻并非春天,方童躲了半天,可惜屬于她的美好回憶,還是與廁所或者衛生間有關。在這裏,她聽到了沈安沉那麽深情的說愛她,她沒想到自己會流眼淚,還以為久經沙場,不會這麽沒出息呢。沈安沉很固執的要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睡覺,這與喬森不同,喬森秉承歐洲人的習慣,講究尊重各自的獨立空間。方童枕着沈安沉的胳膊,睡到半路,怕把他壓得血脈不通,又換成抱着他左臂的姿勢,她睡得這樣踏實,竟然一個夢都沒有來擾她。

他們沒有游山玩水,沈安沉畢竟腿腳不方便,方童也不願讓他為難。他們只去附近逛街,熱鬧非凡的春熙路,人山人海的錦裏,風景如畫的錦江,秀美典雅的廊橋,甚至是酒店外不知名的小花園,都有他們的身影。或挽手而行,或蹦跳雀躍,或竊竊私語,沈安沉悄悄對自己說,原來戀愛這麽好,哦,不是,原來和方童戀愛這麽好。

他們在成都只有三天時間,最後一晚,方童輕車熟路的打理回程的行李,她彎着腰,光着腳踩在地板上。沈安沉看了,立刻架着腋下把她提起來,然後讓她站在自己的腳上。方童知道左腿是沈安沉的禁區,她驚訝的回頭看他,輕聲問:“這樣沒事嗎?”

“我原先以為沒事的,不過沒想到你這麽重。”沈安沉同她玩笑。

“安森,你得一直這麽愛我才成。”

沈安沉與她貼在一起,他的胸膛起伏着,他的頭從背後垂在方童肩膀上,聲音更顯得溫熱:“方童,我會永遠愛你。”

首都機場,探親結束的程凱去接沈安沉和方童,他看着方童小鳥依人的靠在沈安沉身邊走出來,臉上幸福洋溢,旁邊的沈安沉,時不時的低頭與她眼神交彙,挂着寵溺的神情。方童遠遠看到他,立即跳着腳打招呼:“老大,老大,我在這兒呢!”

“沈總。”程凱去接沈安沉手裏的拉杆箱,同時拍了拍方童的頭。

沈安沉沒撒手,跟程凱說:“這不是公司,咱們不是上下級,就是朋友,我自己拿就好了。”

“就是啦,老大,我男朋友力大無窮的,正想給你展示一下呢,反正沒什麽東西,他能搞定的,你不用管啦。”方童附和道。

晚上程凱給方童打來電話,第一句就說:“童童,我十分确定你愛上沈總了。”

方童笑着問:“何以見得?”

“你現在明顯跟他比跟我近,我今天都羨慕嫉妒恨了。”

“哈哈,我終于不擔心老無所依時得投奔你的門下了。”

假期過後上班首日,沈安沉走得很早,等方童到瑞克來時,他已經面帶笑容的站在公司門口,跟每一位來上班的員工點頭致意了。他從前那麽在意自己的缺陷,他害怕跛着腳在衆人面前出現,讨厭別人對他的過分關照,他不得不承認,他自卑自棄,他意志消沉。可忽然的,一切都變了,他不再覺得自己是不完整的,也不再糾結于愚蠢的步态和破敗的身體,他覺得自己與別人是一樣的,甚至是更好的,否則,上天怎麽會賜給他這麽美好的姑娘?

臨近九點鐘,身後的程凱向他請示:“沈總,差不多了,咱們是不是回辦公室?”

“哦,好的。”沈安沉扭身要走,他剛擡起手杖,就聽到有人喊他。

“Eric。”

這個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在沈安沉來北京以後,就幾乎與這個名字絕緣。它只出現在慕尼黑大學的校園裏,德國醫院的病歷裏,還有,他記憶裏總也抹不去的那幾個人口中。總之無論如何的,這個名字都與快樂沒有半毛錢關系,這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昔時如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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