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是一個清透好聽的女聲,沈安沉自然知道是誰,他回過頭,對着近在咫尺的姑娘笑了笑,很親切的喊她的名字:“佩妮。”

佩妮是她的英文名,她叫溫亞霓,個子也是小小的,卻并不影響她的美麗。她穿一件明黃色的連衣裙,高跟靴子,頭發又長又直,同方童一樣披散着,她戴着淡黃色的毛線帽,俏皮又可愛,就連手中的拉杆箱,也是色彩斑斓的。

“怎麽提前沒有跟我聯系呢?我就讓人到機場接你了。”沈安沉接過來她的箱子,程凱立馬又從沈安沉手裏接過去。

溫亞霓給了沈安沉一個大大的擁抱:“Big Surprise!Eric,真高興見到你!”

這一天,沈安沉破天荒的曠工了,他讓程凱幫溫亞霓訂酒店,溫亞霓一口拒絕:“為什麽我不可以住到你的公寓?不管,我不喜歡冰冷的酒店,我不要去。Eric,我在北京只認識你一個,你可不許扔下我啊!”

沈安沉拗不過她,只好和程凱一起帶着溫亞霓回家,溫亞霓一路上都不消停,對車窗外的景色事物無比的感興趣,手裏還舉着一本自助游的小冊子,一會兒央求沈安沉帶她去這裏參觀,一會兒又讓沈安沉帶她到那裏用餐,忙得不亦樂乎。

程凱冷眼看着一切,沈安沉當然是他老板,但也是方童的男朋友,他不知道這位姑娘是何方神聖,總之,她與沈安沉是親密的,是不尋常的。沈安沉倒也沒打算隐瞞程凱,他還是很坦然的樣子,與溫亞霓之間的對話,也是不溫不火,有适當的關切,卻也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

溫亞霓坐車後排,不時的探過身子,問這問那,沈安沉都是很有耐心的回答。等到了小區門口,溫亞霓先一步下車,拉開副駕駛側的車門,伸手就挽住沈安沉的胳膊,興奮的說:“太棒了,咱們快上去吧,我等不及要看你在這裏的家。”

“佩妮,你今天剛剛下飛機,還是睡覺倒時差吧,我讓程助理送你上去,我還要回公司工作,下班後再好好的請你大吃一頓,好嗎?”

“這樣啊,好吧,你要早下班哦!”溫亞霓依依不舍的晃了晃沈安沉的手臂,才很不情願的跟着程凱上樓。

十六樓對程凱而言可不陌生,沈安沉家的開門密碼他也知道,他把箱子立到一邊,專心的輸密碼。溫亞霓好奇的問:“您經常來嗎?是送Eric回家嗎?”

程凱本想說,因為你那個什麽“挨瑞客”,是我朋友的男朋友,可沒好意思說出口,只是客套的回答:“是的,偶爾會送他回來。”

門開後溫亞霓進去半個身子,然後側頭對程凱說:“謝謝您送我上來。”

如此明顯的逐客令程凱還能聽不明白?他看了一眼還放在門外的行李箱,心想愛咋咋地吧,轉身就走了。沈安沉坐在車裏等他,程凱索性一句話都沒問,上車後點火起步,就跟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他倆一路沉默,彼此都心事重重,到了瑞克萊的停車場,程凱從後備箱裏拿出手杖遞給沈安沉,頭一回沒對他用敬語,也沒喊沈總:“你等一下,那個,我是不是先別跟方童說啊?”

“謝謝。”沈安沉點點頭,除此以外,什麽都沒說。

與沈安沉和程凱相比,方童無疑惬意多了,雖然休假在奔波中度過,但這不僅沒讓她感到疲憊,相反的,還仿佛充足了電,精力無窮。她工作幹得越來越順手,與同事相處融洽,友情與愛情比着賽的滋潤她,方童覺得,她必是無意中做了什麽天大的好事,才能得到這樣完美的因果回報。

她在工作時間一般是不與沈安沉聯系的,甚至與程凱,都很少通電話,她總覺得人家的事都是大事要事,自己要是不小心打擾了,就不好了。但下班時間一到,方童肯定是整個辦公室第一個掏出手機的,或者是第一個接到電話的。她和沈安沉會商量晚飯吃些什麽,如果沈安沉有非去不可的應酬,方童一定問好大致的結束時間,然後開車去附近等他。

沈安沉起初不願方童晚上跑出來,覺得不安全又太辛苦,可方童特別喜歡這種感覺。她會在周圍找個快餐店或星巴克,停好車子進去等,她平時都用很大的背包,裏面零零散散一應俱全,其中她最需要的,就是偵探小說。在等候沈安沉的無數個夜晚,她自以為最大的收獲就是讀了各種偵探小說,英國的阿加莎克裏斯蒂和日本的橫溝正史,順帶着連名偵探柯南她也沒放過,有時讀到扣人心弦之處,她甚至希望沈安沉晚些出來。

這樣久了,沈安沉竟然把方童來接他延續成了一種習慣,他走出飯店時會下意識的尋找方童的身影,看到她跑過來就會舒心快樂,沒看到她就覺得倦怠不堪。如果吃飯中途接到方童的微信,說她來了,沈安沉就一下子踏實了,他不會再不停的看表,也不會再為某個人的滔滔不絕心煩,他就想着一出門就能見到自己的姑娘,所以,忍一下吧,再忍一下吧。

他們之間的愛情不是熾烈的,這與方童和喬森的戀情不同。方童偶爾會想起喬森,想起他在辦公室同事衆目睽睽之下,捧給她一大束鮮紅的玫瑰;想起他在郊游時拉着自己的手狂奔到山頂,對着天空喊彼此的名字;還想起他在人頭攢動的地鐵上忽然興起,就敢旁若無人的給自己一個浪漫的法式熱吻。

這些沈安沉都沒做過,而且方童懷疑,他連類似的念頭都沒有冒出過。不僅如此,他還不會像喬森那樣給自己做床上早餐,不會洗襪子,更談不上打掃房間,他對家務一竅不通,曾經連廚房都不進的。但他會盡量不參加各種聚會,只為陪着方童吃一碗粥;他會在做噩夢後,第一反應就是打電話給方童問她是否一切安好;他還會守在方童身邊看她做家務,無論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他都自得其樂。

這讓方童感到知足,你需要的人能夠一生伴你固然幸福,但是伴你一生的人是那麽需要你,這難道不同樣值得珍惜?喬森是可以自己尋找到快樂,也可以帶給方童快樂的人,而對于沈安沉而言,方童本身就是他的快樂了。

方童好久都沒給沈安沉做飯了,她決定回北京後的第一餐搞得豐盛一些,程采留在老家度寒假還沒回來,那就叫上程凱吧,三個人熱熱鬧鬧的慶祝一下。她琢磨了一下午,準備弄三個菜,一個湯,要是時間允許的話,再蒸一鍋饅頭。臨近下班時,她給程凱發微信,讓他一起吃飯,程凱好久之後,才簡單的回了個“好”字。

她又興致勃勃的打給沈安沉,沈安沉也是半天才接:“不好意思,今天臨時有事,不能回家吃飯了,你跟程凱一起吃好嗎?”

“哦,那你幾點鐘回來?會喝酒嗎?要不要我開車過去接你?”

“不用,你自己早些睡,我可能會比較晚。”沈安沉的聲音與平時也沒什麽不同。

是的,他要陪的人是溫亞霓,從德國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只為來北京見他一個人的溫亞霓,也是他認識了八年的佩妮。佩妮是生活精致的女子,沈安沉要帶她吃中餐,她就穿一件青花瓷圖案的小襖,下面配藍色裙子,不化歐式濃妝,細眉紅唇,頭發很利落的挽着。沈安沉停好車後給她打開車門,她笑着伸出一只手,對沈安沉說:“Eric,你忘了跟我說please(請)。”

沈安沉微微傾下身子,低聲說了句:“please。”

他們點的都是傳統菜,有八珍豆腐,醬爆雞丁,還有方童最愛的蘿蔔絲全貝,就連這家餐廳,也是方童常帶沈安沉來的。溫亞霓出生在德國,迄今為止只到過中國兩次,一次是幼年時父母帶她來探親,在武漢,總共待了半個月,到現在基本記憶全無了;還有一次是去香港,同行的就是沈安沉。

她從小是吃沙拉和牛排長大的,用刀叉得心應手,用筷子就不太靈光了。她本來是坐在沈安沉對面,上菜後就起身坐到了沈安沉旁邊,讓他手把手的教自己擺弄筷子。溫亞霓大笑不斷,一邊贊嘆碟子中的菜味美好吃,一邊與沈安沉愉快交談。沈安沉有些心不在焉,他随便夾了幾口菜,大多數時間就是等着回答溫亞霓種種稀奇古怪的問題。

飯後他們剛上車,溫亞霓就伸了個懶腰,對沈安沉說:“對了Eric,怎麽都不帶我去吃烤鴨呢?我看旅行手冊上介紹,那個超級delicious(美味)!”

“改天再帶你去吧,讓我女朋友來安排,她是地道北京姑娘,你還想去哪裏玩,都可以告訴她。”沈安沉憋了一晚上的話,終于說出來了,心裏松了一口氣。

溫亞霓顯然吃了一驚,她呆了幾秒鐘,臉色迅速陰暗下來,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你的女朋友嗎?Eric,你戀愛了是嗎?”

“是,我想你會喜歡她的,她是像你一樣很好的姑娘。”

“那麽,她也是像我姐姐一樣很好的女孩子啦?”溫亞霓挑着眉毛問,她語氣犀利,不留情面。

沈安沉緘默不語,他先是低着頭,足足有三分鐘,才皺眉望着溫亞霓的眼睛:“佩妮,我們不說這個好嗎?”

車子一路開回公寓,沈安沉和溫亞霓走進電梯,到了十六樓,沈安沉停在電梯間,沒再往裏走,對溫亞霓說:“房門密碼是353776,佩妮,明天我和方童請你吃烤鴨,你今晚好好休息吧,做個好夢,晚安吧!”

“Eric!”溫亞霓大聲叫住他,“你不在這裏睡嗎?我想你陪我。”

“這不方便,特別是對你一個女孩子來說。”沈安沉按了下樓的電梯指示燈,又接着說:“房間裏的東西你可以随意用,我想你一個人住會更自在一些。”

他頭也不回的進了電梯,丢下溫亞霓在空曠的電梯間沖着他的背影喊道:“Eric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我不許你這樣,我姐姐更不許你這樣!”

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沈安沉聽到了這最後一句,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把準備摁十五樓的手指收回來,果斷的換到一層。

整整一個晚上,沈安沉躺在與公寓相隔不遠的酒店裏,徹夜難眠。他想給方童打個電話,迫切的希望聽見她的聲音,想聽她壞壞的叫自己安森,想聽她尖着嗓子對自己撒嬌。可他不敢,因為同時在他腦海裏浮現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兒,她的名字叫溫亞霁。

八年前,他的自身免疫性肝炎沒有任何誘因出現惡化,病情兇險,肝髒移植成了拯救他性命的唯一途徑,找到合适的□□迫在眉睫。最好的選擇當然首先是直系親屬,沈安沉的爸爸是“A”型血,而媽媽血型是“AB”,沈安沉作為獨子,是“B”型血。成為肝髒捐獻者的首要條件,就是同樣的血型,如此一來,父母都不能成為供體。

他媽媽根本不能承受即将失去兒子痛苦,終日以淚洗面。身為外科醫生的父親,發瘋般的四處為他尋找□□,一絲生機都不肯放過。那時的沈安沉二十七歲,還在德國讀博士研究生,父母從香港飛來照顧他,他爸爸反複思量,最終只有一個辦法了,那就是交換捐獻。也就是沈安沉的父親作為供體捐給血型為“A”的受體,而那個與他們處在相同窘境的捐獻人,再為沈安沉提供血型為“B”的肝髒。

其實能夠促成這種情況的幾率是非常低的,而就在沈安沉已經放棄自己的時候,奇跡出現了。同在德國的二十五歲姑娘溫亞霁,渴望通過捐出自己的一部分肝髒換得晚期肝硬化父親的生命。她是“B”型血,而她父親是“A”型,剛好與沈父相同,兩個同在異國的中國家庭,通過這種方式,忽然将本來平行的命運交織在一起。

術前的一系列檢查完成,沈安沉和溫亞霁的配型完美,這簡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沈父和溫父,也可以接受這項手術。一切準備就緒,兩位供肝者已經開始服用相關藥物控制術後排異,然而意外就發生在預定手術日的前三天,溫父突發肝性昏迷,搶救未能成功,到底沒有等到手術那一天。

曙光就在眼前,卻在一瞬間陷入黑暗,與溫家一樣悲傷的,是沈家。就在此時,還沒從失去親人的痛心中走出來的溫亞霁,做了一個決定,她要繼續給沈安沉捐獻肝髒。

三天後,手術如期舉行,手術是那麽成功。半年後,沈安沉回到慕尼黑大學,讀完了剩下的全部課程,拿到了博士學位。溫亞霁是德國一所中學的數學老師,她也很快恢複健康,與母親和比她小七歲的妹妹溫亞霓,從漢堡搬來慕尼黑。搬家的原因,當然是沈安沉,她的男朋友,與她共用一個肝髒的人。

沈安沉至今都回憶不起自己是怎麽跟溫亞霁走到一起的,他想不起自己有沒有表白過,也想不起兩個人是否親吻過。總之溫亞霁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那一刻,就被感動得不知所措的沈家父母,當做了恩人,當做了女兒,也當做了兒媳婦。戀愛變得順理成章,誰都沒有任何異議,他們每半個月約會一次,如果沈安沉的爸媽恰好在德國,那就去沈家,如果他們不在,沈安沉就陪她吃飯再看場電影,然後送到車站。

與溫亞霁聯系更緊密,相處更融洽的,絕不是沈安沉,而是他的父母。他們從心底裏愛溫亞霁,只盼着沈安沉找到穩定的工作,就讓他們結婚,了卻所有人的心事,大家都安心的靜靜等待,除了,沈安沉。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估計能把你們看累了,哈哈,有我微博的同志們詳見微博解釋,沒有的同志們參考血性遺傳規律表!受累了!

☆、昔時如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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