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點鐘,程凱開車拉着沈安沉到了喬森的公寓,小區裏冷冷清清,因為天氣太冷,散步的幾乎沒有,偶爾幾個腳步匆匆的,估摸着都是迫不得已出門的。兩粒止疼藥效果還不錯,沈安沉的腿已經舒服多了,剛才太過着急,手杖也沒帶,這會兒爬樓梯就顯得捉襟見肘,十分不便了。
程凱也不好意思去扶沈安沉,他邊走邊咳嗽,讓樓道裏的聲控燈都亮起來,也不敢走快了,頂多比沈安沉提前個五六階,他注意到沈安沉都開始搖晃了,更加不能大意。快到三樓時,沈安沉徹底走不動了,他在與朋友應酬時收到溫亞霓傳來的一張照片,沒有人物也不配文字,就是一桌子的菜,沈安沉看到中間那碗炸醬就慌了,他告辭的話都說不利落,跟逃跑似的往家裏趕。
這一路的疲憊還沒時間緩解,就跟着程凱再跑過來,他衣服穿得很少,就一件襯衣加棉線開衫,外套落在聚餐時的飯店裏,當時心都亂了,根本顧不上穿衣服。又是冷又是累,剛才不覺得,這會兒就要見到方童了,一下子爆發出來。他很不規律的喘着粗氣,後背倚在冰涼的牆上,有氣無力的對程凱說:“你先上去,我得知道她在不在才行,這麽晚了,可不能留在外面,她要是在了,我就放心了。”
程凱得令後大跨步上了三樓,急切的敲門,敲了半天,裏面也沒什麽動靜。沈安沉也步履維艱的挪到門口,他緩了半天,才算攢出一些力氣,對着緊閉的大門喊:“童童,你在裏面嗎?你告訴我在不在好嗎?”
“方童,方奶奶,方祖宗,求求你給個話兒好嗎?有兩個人都快凍死了你知不知道?”程凱接到沈安沉的電話時,被他驚慌的聲音吓壞了,沈安沉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沉穩從容的,幾時這麽失态過,所以他不敢耽擱,也沒穿大衣,抄起車鑰匙就下樓了。
外面如此熱鬧,方童當然都聽見了,她窩在被子裏堵上耳朵,哭得越來越大聲。她是愛情至上的女子,與喬森相愛時,可以為了他去報名學德語,可以為了他每天吃半生的西餐度日,可以為了他去參加各種本不喜歡的聚會。她曾經對喬森說,我在你眼裏可以不是最好的,也可以不是最完美的,但一定得是獨一無二的那個,得是你看了又看,就是舍不得撒手的那個。
可是沈安沉,她那麽信任,那麽依賴,那麽那麽愛的沈安沉,卻連這樣簡單的一個要求都做不到。方童抹着眼淚想,他需要的,不是我方童,而是一個會煲湯的影子,一個深愛他的替身而已,在他眼裏,我還是珍妮,只不過不是方珍妮,是溫珍妮,呵呵,真TMD荒唐,真TMD可笑!
沈安沉的嗓子,一個小時後差不多就啞了,他不理程凱的勸阻,執意叫着方童的名字,不停的道歉,懇求她打開門,半小時又過去後,他基本發不出任何音節了。他靠着門坐在地上,程凱把從後備箱取來的礦泉水遞給他,他接過來灌下半瓶,嗆得想咳嗽,嗓子卻啞到咳都咳不出,都變成悶在胸腔裏的幹鳴,到最後,勾起幹嘔,喝進去的水如數吐了出來。
程凱實在看不下去了,他還不知道這裏面是怎麽一個情況,只當成戀人之間的小摩擦,心裏想,老方你也不能欺人太甚啊,再這樣下去還不真的出人命啊。他一屁股坐在沈安沉對面,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說:“沈總,我估摸着您的誠意方童都了然于心了,要不您先回去歇着吧,我繼續留守,她一旦出現,我立刻揪住了,您看成嗎?”
沈安沉搖頭,不過勉強擠出一點兒笑容,意思大概是我還好。程凱嘆口氣,又換了個角度勸他:“我看這次您和童童矛盾挺大的哈?唉,她正在氣頭兒上呢,您想您要是不走她能開門嗎?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見您,方童有時候也挺擰的,要我說,您也替方童想想,明後天是周末,她這脾氣真能好幾天不出來,屋裏也沒口吃的,您總不能看着她活活餓死在裏面吧?”
程凱看沈安沉态度好像有了一些松動,覺得自己找對了切入點,立刻乘勝追擊:“沈總,我的意思呢,您先回去等等,我一個人的話童童可能就讓我進去了,到時候我好好勸勸她,好歹讓她吃口東西,您說是這個道理嗎?”
“我得知道她在不在裏面才行。”沈安沉費了半天勁,才把這句話講出來。程凱不假思索的對着門猛敲一通,然後扒着門縫大聲對裏面叫嚷:“童童,你快來看看,沈總怎麽暈倒了呢?”
馬上就有慌張忙亂的腳步聲傳來,沈安沉激動得站起身,努力張張嘴,可是發不出什麽聲音。程凱透過門鏡往裏面看,也看不到什麽,他回頭對沈安沉說:“您聽到了吧?我就說她在呢,這下別擔心了,您先走吧,您在這兒事情更難辦。”
沈安沉知道程凱是為他好,也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可他就是舍不得走,雖然方童不肯見他,但她在一牆之隔的不遠處,想着這個,自己就安心多了。他幾乎産生幻覺,覺得他的姑娘撅着嘴巴出現在他面前,嗲聲罵他“讨厭”,他就把她緊緊摟進懷裏,一只手攬在她的腦後,一只手扶着她哭得微微顫抖的肩膀,假如他能說話,他一定要說:“我愛你,我愛你。”
就快到十二點了,沈安沉越發萎靡,程凱偷偷給公司的一個司機打了電話,司機馬不停蹄的趕過來。沈安沉坐得太久,腿早就麻木了,他覺得單靠自己的力量,恐怕很難從地上站起來,可是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許他向程凱求援,于是只好一直坐着不動,任憑兩條腿漸漸的,連知覺都不剩了。
程凱看出沈安沉的窘境,他對趕來的司機說:“沈總晚上一高興喝多了,你送他回去時小心開車啊,來,咱倆扶沈總下樓吧,他頭暈走路都不穩當了。”
方童從那聲“沈總怎麽暈倒了”之後,心就提着放不下,她聽着外面先是一陣喧鬧,慢慢的,恢複平靜。看來是都走了,行了,他回家就好了,至少不會有什麽太大閃失,再說又有程凱在他身邊,應該能照顧得很好的。方童照照門邊的穿衣鏡,這才幾個小時啊,眼睛已經紅腫得睜不開了,她使勁抽抽鼻子,剛停下的眼淚又不由自主的流出來。
“童童,你快開門,就我一個人了,太TMD冷了,我連盒火柴都沒有,你可憐可憐我吧。”程凱踹了兩腳門。
門開了,那個無時無刻不是笑意盈盈的姑娘,此時臉都哭得皺巴巴了,她撲進程凱的臂彎裏,上氣不接下氣的哭着說:“老大,是泡沫,你知道嗎,都是泡沫,全是泡沫……”
程凱耐心的聽方童把事情的大概講述一遍,等她說完了,程凱沒有一句評論,也沒有一句安慰。他走進廚房,燒了一壺熱水,又到衛生間把熱水器通上電,對蜷縮在沙發裏的方童說:“什麽也別想了,睡一覺再說吧。”
方童也不知道程凱是幾點走的,她醒來時差不多早上六點鐘了,窗外還是半黑,她閉着眼睛躺了一會兒,枕邊突然傳來手機鈴聲,定睛一看,是程凱把他的手機給自己留下了。
“祖宗,心情好點兒了嗎?你說我招誰惹誰了,你們倆打個架,我一宿沒睡。”程凱打着哈欠跟她抱怨。
“程凱,我跟沈安沉,可能要分手了……”方童還沒說完,就哭出聲。
程凱只當她還沒消氣,便替沈安沉哄她:“哎呀,你也不是愛矯情愛別扭的人啊,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倆人見面好好聊聊,都說明白了就得了,是不是?”
“你不懂的,老程,你是男的,我跟你說不清的。”她用枕巾擦了擦眼淚,又對程凱說:“老大,你幫我個忙吧,給他找個家政服務員,平時做做飯打掃一下衛生什麽的,他原來倒是有一個,我搬過去後就給辭退了,現在我走了,就沒人管他了。”
挂上電話,程凱試探着問正準備出門的程采:“唉,小采,要是你男朋友以前的戀人去世了,完後有一天你偶然發現自己跟人家挺像的,會不會懷疑自己是替代品之類的?”
“什麽?這不是拿我涮着玩兒嘛?等等,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事了?你可別瞞我啊,知道了就抓緊告訴我,不能看着別人欺負你妹妹啊!”程采把畫到一半的唇彩放下,疑心重重的逼問程凱。
“趕緊走,趕緊走,什麽跟什麽啊!”
沈安沉整夜都沒有合眼,他沒讓司機把他送回家,而是又去了附近的酒店。溫亞霓還在那兒,他一想到這個,就更不願回去了。五年前的車禍,一切還都歷歷在目,滿地的玻璃碎片,血肉模糊的左腿,奄奄一息的溫亞霁。他還清楚的記得,鮮血突突不止的從溫亞霁的額頭和口中溢出,她歪着頭對自己說:“Eric,照顧我媽媽和佩妮。”
幾個小時前,這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姑娘,沈安沉與她相處了三年,一個堅強的,真誠的好姑娘。大家都說這是一場劫數,天災人禍,命中注定。就像佩妮剛才講的那樣,剎車失靈的大貨車,視線受阻的轉角,手足無措的女司機,猝不及防的災難。只有沈安沉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才是這起事故的締造者,是斷送溫亞霁性命的罪魁禍首。
那天他們開車到幾十公裏外的教堂去和主持婚禮的神父見面,他們兩個與神父站在空曠的教堂前面,做最後的彩排。神父用德語微笑着對他說:“沈先生,最後一個步奏,我會拉着你們的手,用胸前佩戴的白帶子,将你們的手纏在一起,然後問你們,無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你們都願意永遠相守,永不分開嗎?”
神父說着,已經拉起他們的手,一臉慈祥的看着沈安沉,等着他的回答。沈安沉沉默了,他頭一次如此認真的與溫亞霁對視,三年中,有那麽多次,他鼓起勇氣想要告訴她,對不起,我感激你,但我不愛你。可話未出口,他眼前就浮現出翹首以盼,早就把溫亞霁當成兒媳的父母,浮現出慈祥又溫柔,把他當做親生子女一樣疼愛的溫母,浮現出溫亞霁做完肝髒捐獻手術後一個月,臉色蒼白的來到他床前,問他是否一切都好。
就像當初他不知不覺成了溫亞霁男朋友一樣,他就要不知不覺的,成為她的丈夫了。沈安沉想趕快說一句“I do”,然後迅速逃離這裏,可他就是說不出口,神父又催了他一遍,他低下頭,下定決心般小聲說:“Sorry,亞霁,我們私下談談好嗎?”
溫亞霁仿佛早有預感,她堅持不離開教堂,而是晃着沈安沉的胳膊:“Eric,排練完這一次好嗎?我想聽你說‘I do’,求你了。”
沈安沉只肯叫她亞霁,從沒有喊過珍妮,這其中的緣由,溫亞霁心知肚明。沈安沉接受肝移植手術後,并發了應激性胃潰瘍,潰瘍創面較大,迫不得已又做了一次胃部分切除術。那時的溫亞霁,早已對他芳心暗許,她的身體剛一恢複,就跑到醫院去探望沈安沉。盡管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睡着,與她交流很少,但能瞧着他發呆,溫亞霁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她是無意中看到他的日記本的,從他枕邊掉下來,而他還渾然不覺的睡着。溫亞霁惴惴不安的偷偷翻了幾頁,大多是一些無關痛癢的時事評論,還有待辦的各項事務。她剛想合上放回原處,就被一篇文字吸引了,是沈安沉對年少時一個夢的回憶。
寫的是他讀國中時,偶然夢到未來的妻子,在他夢中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他至今只記得名字叫做珍妮。恰好他偶然間看了一部電影,很有名的《阿甘正傳》,女主角名字也是珍妮,這勾起他的心思,便把這個夢連同對這部電影的一點兒感想,一起寫下來。
她正讀着,沈安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Sorry,我不想打擾你,不過這不太禮貌,能還給我了嗎?”
她不僅沒有遮遮掩掩,反而索性把英文名由Jane(簡)改成Jenny(珍妮)。其中內情,除了她和沈安沉沒人了解。三年後,她身邊的所有人,都近乎忘了她曾經還叫過“簡”,珍妮這個名字,卻是無人不知了。只有沈安沉,從沒這麽稱呼過她,有時是亞霁,有時就是一聲“Hi”。
溫亞霁當然能想到沈安沉要與她說什麽,女人是全世界最敏感的動物,那個人不愛她,她怎麽會沒有感覺。她也曾獨自一人暗暗哭泣,也曾想過放棄這段感情,但最後都做不到,愛情讓人暈頭轉向,愛情讓人理智盡失。她想就這樣吧,即使他是為了報恩,為了父母,為了責任而選擇與我在一起,那也好,無數年後的某一天,也許他真會愛上我也說不定呢。
她陶醉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裏,直到沈安沉牽着她的手走到教堂外面,他在她歇斯底裏的哭喊聲中始終緘默,她發洩完了,跌坐在他腳邊。他等到她平靜了,才開口:“亞霁,我們分開吧。”
回去的路上,她泛着淚光問沈安沉:“現在去哪裏?”
“先回家好嗎?你回去休息一下,等情緒好些了,我們再談好嗎?”
她執意不肯,堅持要按照計劃去取婚紗,她讓沈安沉把車子停在路邊,自己親自開車,決不允許他改變行程。她完全沉浸在悲傷裏,開車更是心不在焉,車禍發生在半小時後,決定生死的剎那,溫亞霁毅然決然的把方向盤打到最左邊。沈安沉眼睜睜看着一個生命的隕殁,他的自責和內疚,快把他折磨瘋了,他多希望慢慢停止呼吸的那個人是自己。
他沒辦法面對溫亞霁的死,他不能說服自己去參加葬禮,特別是溫母,是他斷然不能再見的。溫母與沈安沉的媽媽不同,沈安沉的媽媽是職場女性,自己經營一家公司,沈安沉從童年開始,基本沒有吃過他媽媽做的一頓飯。而溫母不同,她和緩溫順,低調含蓄,她是典型的全職太太,燒菜煮飯,都是好手。
沈安沉住院期間,她忙前忙後,沈安沉的胃管剛一拔出,醫生囑咐可以少量進食,她馬上回家煮粥。她待他不是簡單的關懷喝護,而是真心的當成自己的孩子,她說話和風細雨,做事永遠不疾不徐,沈安沉的心事,總願意跟她說,他怎麽能面對她呢?
熬到早晨,沈安沉的嗓子似乎沒那麽難受了,他洗澡更衣,又去找方童。他做好繼續吃閉門羹的準備,他想無論如何的,都要見到方童。誰知只敲了兩下門,門就開了,方童站在他面前,一臉木然。
作者有話要說:
☆、觸不可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