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安沉站在遠處,望着與他四目相對的方童,他丢下手杖,往前疾走兩步,一下子把方童摟進懷裏。他拼命的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他再怎麽用力都覺得自己抱她抱得不夠緊。方童慢慢往後躲,終于從他懷裏掙紮出來,她閃身把沈安沉讓到屋裏,對他說:“你進來再說吧。”

“童童,我知道事情太多太亂你很難接受,但所有的事都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沈安沉顧不上坐下,急切的把跟“珍妮”有關的故事講給方童聽。

方童聽到一半,轉身去廚房給聲音越來越沙啞的沈安沉倒水,沈安沉吓了一跳,以為方童要走,他向前傾身,想要抓住她,誰知撲了空,摔在沙發旁。方童看到他的樣子,內心陣陣心酸,她拼命壓抑住去扶他的沖動,而是逼着自己冷眼旁觀。沈安沉在地上挪動幾下,終于撐着沙發邊緣慢慢站起來。

“你先坐下,我去給你端杯水。”

沈安沉搖頭:“童童,你聽我說完好嗎?”

他把憋在心裏的話,一股腦兒的往外掏,他知道自己說得雜亂無章,沒有半點兒邏輯,可他還是控制不住的講個不停。方童每一個字都聽進心裏,她愈發覺得沈安沉可憐,他背着這樣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愛得太累,他活得很苦。方童想,假如是她,那麽她情願不要肝髒捐獻來延續生命,她情願自己是車禍裏,走的那一個。

但換成沈安沉,她就不這麽想了,她有些自私的以為,最好還是現在的局面,否則,莫說是和沈安沉戀愛了這一場,就是能夠遇到他,恐怕也是癡心妄想了。她與他相處了六個月,在此之前,方童不知道自己會愛上這樣的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一臉矯情,渾身毛病,吃個飯挑東撿西,洗個澡耗時費力,襪子都得分出左右腳,估計手指破了買創可貼都得最差阿瑪尼的……

可她真的愛上了他,感情奇妙得難以想象,她自己都琢磨不清楚。和喬森在一起三年,喬森永遠是那個操心的人,而她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對喬森,依賴更多于愛。但沈安沉不同,他讓方童惦念,他讓方童心疼,與喬森相戀時方童總在想要做些什麽讓他們的愛更濃,而沈安沉,只要一想到是他,方童就覺得足夠了。

也許是騙局,也許不是騙局,方童其實相信沈安沉說得每一個字,可又覺得一切如此荒唐。她從沒有奢求沈安沉以往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他這個年紀,自然應當戀愛過,甚至說不定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方童是能夠接受的。但劇情這樣的複雜難解,就出乎方童所料了,她向來是簡單的女子,對喜歡的人也曾表白過,對追求的人也曾拒絕過,她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走進比小說還混亂的故事裏。

她打算退縮了,就像溫亞霓說的,你再愛沈安沉,還有我姐姐愛他嗎?是的,那是給了他兩次生命的人,那是無論怎麽兜兜轉轉,都不能從他生命裏消失的人,六個月的相愛,怎麽抵得住八年的糾纏?

“車禍這件事,你都沒有對任何人坦白過嗎?包括她媽媽?”方童知道,說到底,這才是沈安沉的心魔,這才是他的症結所在。

五年了,沈安沉第一次直面這個話題,他幾乎要被這句話擊垮了,他晃蕩一下,坐進沙發裏,低頭不語。方童陪着他沉默,她看着他懊惱的扶着額頭,他的表情,是方童從沒見過的沮喪,失落和悲觀,方童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兒殘酷,便說:“你別這樣,我不一定非要知道答案。”

“出事後我再沒有勇氣見她,我搬回香港,在那裏接受腿部治療和康複,我拒接她的電話,用各種理由搪塞她,再也沒跟她有過任何交流。童童,你不知道她對我多好,溫亞霁在她父親去世後堅持為我做肝髒捐獻,我媽媽當時很絕望,她說沒有哪個母親能同意自己女兒做這種傻事的。可她不一樣,她到醫院來看我,我在發燒,整個人迷迷糊糊,只記得她輕輕摸了摸我的手,笑着說,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

“童童,我怎麽能去見她呢?我怎麽能對她說,您的女兒是我害死的呢?她那麽盼望我們結婚,她做了很多小的編織工藝品,我每次去看她,她就拿出來給我看,說這個以後可以放在你們的餐桌上,這個可以用來墊花瓶,我當時真恨自己為什麽不能愛上溫亞霁,又恨自己太懦弱不敢向她坦誠我不愛溫亞霁。童童,我一輩子都不能面對她。”

方童走到沈安沉面前,把他的頭摁進自己的懷裏,揉着他的頭發,平靜又溫和的說:“安森,咱們分手吧。”

沈安沉瞪大眼睛,他無助的搖頭,想說一個“不”字,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響。

“你聽我說,不管‘珍妮’是屬于誰的名字,也不管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溫亞霁,這些我都不在乎了。可我在乎你,我不想讓你生活得這樣疲憊,我不想讓你這樣為難自己,如果我來了,卻不是給你帶來快樂,不是讓你過得輕松,那我寧願自己沒來。安森,你已經太辛苦了,我不想因為我再給你增加困擾,我想你能過得簡單點兒。”

“別分手,好嗎?童童,咱們別分手,好嗎?”沈安沉哽咽了,他想說些什麽來挽留方童,可除了這句最直接的話以外,別的都想不出了。

方童撣落剛才摔倒時留在沈安沉褲腿上的灰塵,然後跪在他腳邊,側着臉枕在他的膝上:“安森,你不能面對溫亞霁的離開,不能面對那場可怕的車禍,不能面對溫亞霁的媽媽,那麽這樣的話,你又怎麽能面對我?”

沈安沉被這句話擊中,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除了閉口不言之外,他還能做什麽呢。他們保持着這個姿勢足有十幾分鐘,沈安沉伸手把方童拉起來,他攥着她的手,俯下臉吻着這只手,許久,他站起來,對方童說:“我會去見溫媽媽的,我會去求她原諒我。”

“你不用這樣,真的,別為難自己,我說分手不是氣話,也不是逼你跟過去告別,你能過得痛快些就好了。”

方童跟在沈安沉後面送他下樓,走到汽車旁邊,方童搓搓手,努力把手弄暖些,她含着眼淚笑了,雙手攬住沈安沉的脖子:“給我一個goodbye kiss吧,我不想再回你的生活裏攪局,你也別來我的生命裏添亂了,好嗎?”

“給我時間好嗎?方童,給我時間,別離開我,讓我試着放下好嗎?”沈安沉銜住方童的嘴唇,他戀戀不舍的親吻她,兩個人都有淚流出來,混在一處,難分你我。

沈安沉回到公寓,溫亞霓還住在十六樓,他上去見她,溫亞霓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她拉着沈安沉的胳膊嬌聲說:“Eric,咱們回德國去看我媽媽吧,她好想你的,或者去香港也好啊,我也想念叔叔阿姨了呢。”

“佩妮,你先回德國,過幾天,我也會回去的。”沈安沉抽回手,收拾屋裏餘下的私物。

溫亞霓跺腳:“不行,你要是不走,我也不會走的,我來這裏就是想陪着你照顧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媽多麽希望咱們在一起。”

她也是被命運捉弄的姑娘,十六歲的時候爸爸離世,雖說給家人留下了足夠的財産,但那麽疼愛她的父親卻是再也沒有了。家庭的精神支柱,并不是柔弱的媽媽,而是比她年長六歲的姐姐,對溫亞霓和溫媽媽來說,溫亞霁代替了父親的角色。她盡力的安慰她們,操辦父親的葬禮,賣掉父親的公司,把財産整理利落,不允許溫亞霓荒廢學業,為她報名輔導班,也不允

許她媽媽太過孤獨悲傷,帶她去老年大學,參加合唱團和舞蹈隊。

當生活重新走上正軌,溫亞霓和媽媽漸漸開始習慣于依賴溫亞霁的時候,車禍來了,溫亞霁又走了。陰霾再次籠罩這個家庭,特別是正處在青春期的溫亞霓,她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徹底擊潰,她開始怕黑,不敢一個人睡。這也使得未來的日子裏,溫媽媽沒有底線的寵愛她,嬌慣她,因為在溫媽媽眼裏,再怎麽補償女兒,總還是不夠的。

沈安沉還記得,溫亞霁葬禮那一天,他父母去吊唁,留下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左腿剛剛做了第一次手術,上面纏滿了繃帶,足跟上穿了孔,整條腿被牽引在架子上,半點兒動彈不得。他幾天沒有合眼,一閉上就是溫亞霁死之前染着鮮血的臉龐,他讓父母聯系了香港的一家醫院,要到那裏去做進一步手術,他迫不及待的要逃走。

溫亞霓就在那時從門外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她淚痕未幹,整個人魂不守舍,一下子撲倒在沈安沉床邊,難以遏制的痛哭流涕。“Eric,我姐姐走了,我和我媽媽怎麽辦,我們怎麽辦啊!”

“別怕,佩妮,我會照顧你們的。”沈安沉撫摸着佩妮的肩膀。

“你會一直一直陪着我們嗎?”溫亞霓哭得喘不上氣,她滿眼恐慌的看着沈安沉。

沈安沉順利成章的說出那句話:“會,我會一直陪着你們的。”

此後的若幹年裏,雖然沈安沉始終不能說服自己去見溫媽媽,但每逢節日他一定寄去禮物和賀卡。有時是護膚品,有時是一件毛衣,也有時是他出差路上買的特産。他堅持支付溫亞霓在大學的所有開銷,定期的彙款到她的賬戶,他還曾到學校裏去看過溫亞霓一回,給她買零食還塞給她零花錢,只是不肯,去家裏。

十五樓的房間,跟方童走的時候沒有什麽改變,就連地上散落的食物和摔壞的碗盤也還在,沈安沉愣愣的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随身衣物用品裝進行李箱,頭也不回的走了。他仍然要住酒店,路上他給秘書打電話,讓她訂飛往德國的航班。他到酒店時剛剛下午兩點鐘,他空着肚子倒在床上睡覺,卻怎麽都沒有困意。眼中的血絲紅得吓人,他翻身起來,從行李箱的暗兜裏掏出一個藥瓶,他曾經服這個藥整整一年來對抗抑郁症。手心裏的三粒藥片,很快被他吞進肚中,他有多久沒依靠藥物睡覺了,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程凱給沈安沉找了家政服務員,姓田,他帶方童回公寓取東西,順便也讓這個阿姨過去認路。方童很親切的稱呼人家為田姨,她轉動鑰匙就看到滿地狼藉,食物都發出酸腐的味道。田姨嘴裏“啧啧”的抱怨,手裏卻不閑着,又是掃又是擦,忙得不亦樂乎。

方童到卧室拿衣服,程凱坐在客廳裏等了半天不見她出來,他喊了一聲“童童”,見沒動靜便走進去。方童正蹲在大衣櫃前抹眼淚,櫃門開着,她的頭抵着裏面的抽屜把手,眼淚一顆一顆往地上掉。程凱摸着她的頭頂:“別哭了,童童,別哭了。”

“他把東西搬走了,你看,裏面空了一大塊兒呢……”方童指指櫃子裏面,“幾天前還滿滿當當的呢,我熨好襯衣就挂在這邊,西裝呢,就放在這邊,還有褲子……”

程凱把她撈進懷裏:“行了,過去了咱就不想了。”

方童臨走前給田姨列了菜譜,告訴她哪些是沈安沉絕不能吃的,哪些是每周至少吃一次的,田姨性格大大咧咧,她大手一揮說沒問題。田姨手腳麻利,屋裏轉眼就幹淨了,她讓程凱随時給她打電話,沈安沉回來她就過來做飯,衛生嘛,每周打掃兩次,絕不遲到早退,絕不偷懶耍滑。

周一方童按時上班,她像平常一樣跟同事說笑,到點就去食堂午餐,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了,下午她敲着電腦,朱秀秀忽然說:“珍妮姐,珍妮姐,你怎麽哭了?有什麽事嗎?”

方童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淚流滿面了,她胡亂的擦着筆記本電腦上落下的水漬,笑着說:“喝水多了懶得跑廁所了,哭出來不是還能省體力嘛。”

下班時手機響,方童盯着屏幕上蹦出的沈安沉的名字發呆,她接聽後還沒來得及說話,沈安沉就像從前一樣,邊忙邊說:“童童,我晚上有應酬,不回去吃飯了,你自己早點兒睡,不要等我,我怕太晚。”

他說完才意識到兩個人已經分開,話筒裏只有彼此一深一淺的呼吸聲,方童鼻子酸酸的,她把湧出的眼淚堵回眼眶:“那個,程凱跟你說田姨的事了嗎?讓她給你準備點兒粥吧,要不我給她打電話?”

“哦,不用,你一個人住要小心。”他頓住了,又說,“童童……”

“嗯?”

沈安沉喘大氣,方童以為他還是要說不分手,誰知他說的是:“沒事。”

沈安沉挂上電話,立刻走出辦公室,外間只剩下程凱在忙碌,他對着程凱的背影說:“程助理,幫我把去德國的機票改簽到周三好嗎?我想盡快過去。”

程凱答應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叫住已然轉身的沈安沉:“沈總,您介意我跟您聊幾句私事嗎?”

“可以。”沈安沉點點頭。

“我想作為方童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助理,來說兩句。你怎麽能這麽幹呢,她要走,你不留,這是男人該幹的事嗎?你對她究竟是怎麽個意思,你要是真對她有感情,就算死纏爛打,也不能放她走啊。”程凱憤憤的說。

沈安沉拉過一把轉椅坐下,又示意程凱也別站着,他掃了一眼程凱鼓鼓囊囊的口袋,問他:“有煙嗎?我能來一支嗎?”

程凱掏出一支遞給沈安沉,又舉着打火機給他點上,沈安沉深深吸了一口:“程凱,我三十五歲了,愛上一個人,再也不是帶她去坐摩天輪,不是帶她去放煙花,也不是帶她去唱KTV了。我想對她負責,我想對方童負責。”他揉揉眼睛,“我想娶她,不是用嘴說說就可以的,我得給她一個完整的我,我得給她一個給得起的承諾,這不是小孩子的游戲,不是撒嬌和耍賴就能解決的。”

他把餘下的半支煙掐滅,握在手心裏,往辦公室走,到門邊時又回頭,對程凱笑笑:“程助理,謝謝,替我自己,也替方童。”

程凱低聲咒罵,是罵自己,他把手頭上的東西弄個大概,拎着包去找方童。他們倆并肩下樓,剛到停車場,就看到等在那裏的溫亞霓,當然不是等他們。方童急着回避,溫亞霓卻迎上來,杏眼圓睜:“方小姐,咱們單獨聊聊好嗎?”

“嗯,好,好吧。”方童推了推程凱,讓他騰地方。

“又不是不認識,還挺神秘。”程凱半是嘲笑,半是袒護,躲到旁邊。

溫亞霓快速滑動手機屏幕,然後攤開手展示給方童:“我們一家的合影,人家都說我長得像我爸爸,我姐姐長得像我媽媽,你覺得呢?”

方童瞟了一眼,溫爸爸氣宇軒昂,溫媽媽一看就是賢妻良母,溫亞霓彼時還是個小姑娘,還有溫亞霁,長長的頭發披散在頸間,大眼睛裏裝滿溫婉和善良。方童雙手插在口袋裏,很不情願的說:“是吧。”

“方童,我知道你也是特別好的女孩子,可Eric必須要跟我結婚,不提我姐姐,單是我媽媽一個,你就贏不了我,你信嗎?”

“我信,佩妮,說實話我壓根沒想過贏你,我贏不了,可是,你讓我輸慢點兒行嗎?”方童在口袋裏把手攥成拳頭,她的指甲都陷進肉裏,還是沒能忍住流眼淚。

溫亞霓的心,瞬間軟下來,她把手機放回包裏,對方童說:“我愛Eric,愛得不比你少,也不比你多,但我還要連着我姐姐那份一起來愛,而且,我媽媽,你不知道我和我媽媽多需要Eric,我姐姐去世後,他再也沒去過我家,我媽傷心欲絕,她對我說,最讓她難過的,不是失去女兒,而是還丢了半個兒子,所以,你明白了嗎,我一定是要嫁給Eric的。”

作者有話要說:

☆、觸不可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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