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安沉的飛機是下午三點,他早上九點整到公司參加管理會,十點半開始讀秘書送進辦公室的文件,往常這一坐怎麽也得一個小時,可今天,他五分鐘就看一次表,不斷走神,一份完整的報告都讀不下去。他等不到午休時間了,穿起挂在衣架上的西裝,急匆匆的往外走。外間的三個人齊齊站起來喊“沈總”,他“嗯”了一聲,直奔電梯間。

技術部在九樓,他頭一次很沒紳士風度的不停摁着朝下的箭頭,他雙手撐着手杖,心中焦急萬分。技術部裏只有噼裏啪啦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沈安沉直奔方童的位置,總經理莅臨,員工們受寵若驚,看見的人紛紛起身跟他打招呼,他一路點頭,臉上卻沒什麽表情。方童聽見動靜,擡頭看到沈安沉,忙不疊的跟在朱秀秀後面站起來,規規矩矩的鞠躬。

沈安沉在她桌前站住,輕聲說:“你跟我來一下,有幾句話說。”

“哦,哦……”方童低頭保存弄到半截兒的資料。

她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随着沈安沉走出去,沈安沉也不跟她說話,只是默默往前走,到了一樓大廳,方童忍不住了,在身後小聲問:“去哪兒啊?還在工作時間呢,要不就在這兒說吧?”

“不要,到停車場吧。”

沈安沉掏出車鑰匙,拉開副駕駛的門,牽着方童的手往裏面送。方童猶豫着不進去,沈安沉握住她的手不放:“你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在這裏抱你。”

方童被他一吓,趕緊鑽進車裏,沈安沉把手杖丢在車下,也開門上去。戀愛以來,他們不單單是每日見面,而且幾乎是時時聯系,這一回與方童分開兩天,沈安沉說不出的不習慣。他伸手去摟方童,方童鼻子酸酸的,額頭枕在沈安沉肩膀,很沒底氣的埋怨他:“我跟你說的話都白說了,你怎麽能這樣呢,你別這樣。”

“我三點鐘的飛機,到德國我會跟溫媽媽講明一切,求她原諒我。童童,如果出事那天我不跟溫亞霁說那些話,她不會走的,我知道,我知道。”沈安沉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攥成拳頭,微微顫着。

“吃飯了嗎?這幾天吃得好不好?”方童手掌包住他的拳頭,搖了搖。

沈安沉大約有一個星期沒有認真吃過東西了,自從上周五方童離開公寓,他就忘了平素是怎麽生活的。他忘了方童只準他喝溫水,渴了就拎起冰涼的礦泉水;他忘了方童要他按時三餐,都是餓到心慌才随便吃些什麽充饑;他忘了方童規定他無論多忙十一點鐘之前必須睡覺,他整晚失眠,常常的,在沙發上一坐就是一夜。

“我會跟她說,我不能跟佩妮結婚,也會跟她說,我愛上了另一個姑娘。這些話,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對溫媽媽說,我不斷逃跑,不斷躲避,甚至于我想,某一日我真的會娶佩妮,然後陪在溫媽媽身邊,稀裏糊塗的過一輩子。也許這對我來說,是最簡單最容易的生活方式,我可以用我的未來抵消良心上的譴責,可是童童,這不行,遇到你以後,我就再也沒辦法說服自己這麽做了……”

方童一根一根的把沈安沉的手指展開,在他掌心劃着圈圈,笑着說:“安森,對我來說,只要能讓你舒服,不要被那麽重的心事折磨,那麽,無論什麽事,我都能說服自己做到。”

沈安沉剛要開口,方童捂住他的嘴,繼續說:“我不想睡在你身邊,卻看着你在半夜裏驚醒,那不是愛你,那是懲罰你,我不會這麽做的。如果我們不顧一切在一起了,那麽安森,我敢保證,即使活到八十歲,咱們的心靈還是得不到安寧的,我不能讓你為我這麽做。”

“我會處理好的,相信我。”沈安沉吻過方童的臉頰,她的眼淚恰好滑進他口中,鹹得要命。

沈安沉的飛機起飛時,方童正好接到喬森的電話,他早上約了家政公司到公寓打掃衛生,卻意外發現方童又搬了回去。方童跑到角落跟他解釋:“沈安沉的朋友從德國來看他,我把房間讓給人家了,所以才臨時去住的,不耽誤你的事吧?不會很久的,我一周之內就走,不好意思啊,提前沒跟你打招呼。”

“童童,你非要這麽客氣的跟我講話嗎?”喬森覺得很別扭。

方童傻笑:“不是,我這不怕安娜在你身邊呢嘛,別給你們造成不必要的誤會,那我不罪孽深重了嘛。”

喬森吹了聲口哨:“我們分手了,有一個月時間了吧,我以為我們觀念和信仰相同,都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可她越來越向往穩定的婚姻生活,童童,看來我适合單身是吧?不能再去耽誤好姑娘了,是吧?”

“那可不,兩個都讓你錯過了,你再不收斂,早晚被我們驅除出境。”方童跟他打趣。

“呵呵,你沒事我就放心了,跟沈總相處得還好嗎?”

方童壓抑住就要湧出的淚,語氣輕松的回答:“嗯,還好。”

她和程凱又開始奔波着去找房子,住在喬森那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程凱起初讓方童暫時搬來他家,就住在程釆那間屋,反正程釆兩周才回來度個周末。可方童總覺得不妥,關系再好,也是男女有別,她現在和沈安沉,還算不上徹底的分手,再說就算真分開了,也不好立刻就搬去跟另一個男的同住吧。

方童實在為這事發愁,她拿來的行李也不敢完全拆開,怕随時找到房子往外搬,只得随用随取。又惦記着不知沈安沉有沒有安全着陸,去找溫媽媽是否順利。喬森清早來時,也看到了立在櫃子旁邊的行李箱,猜到方童的心思,于是轉天下班後,他買了方童愛吃的水果和零食,想去勸她安心住着。

心情郁悶的時候,方童都是通過做家務來發洩的,屋子早被她擦得一塵不染,思來想去,只剩下洗衣服一件事可幹了。她把床上用品撤下扔進洗衣機後,又踩着凳子去摘窗簾,這活兒以往是喬森的專利,後來轉給程凱,她自己身高臂力不足,還從沒親手弄過。果然不是件輕省差事,她胳膊都酸了也沒完成一半,便想先下來歇歇再戰,恍惚中忘了腳下還有小凳子,敲門聲一響,方童恰好踩空跌下來。

門外的喬森聽見凳子的咣當聲和方童的哎呦聲,他邊喊着方童的名字邊焦急的掏鑰匙,方童尴尬的揉着腳踝:“沒事,沒事,想逞強結果失敗了而已,好在凳子不太高。”

喬森把她扶起來,方童自己一跳一跳的坐進沙發,蜷起腿仔細看看,貌似沒什麽大傷,就是扭了一下,左踝跳疼。喬森從冰箱裏找出半盒冰淇淋,又從衛生間拿出一條毛巾裹上,敷在方童腳上。方童被冰得呲牙咧嘴:“哎呦,你別,這怎麽比摔那下還難受呢!”

“別亂動,堅持一下,這樣明天才不會腫。”喬森摁住她的腿。

“哦,是嘛,那我不動了。”方童說完,見喬森還沒松開,便指了一下他的手,做個鬼臉。

喬森“哦”了一聲,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發,站起來就往衛生間走:“是不是還洗着衣服呢?我去看看,你待着別動。”

他走到一半,又有人敲門,方童心想,肯定是程凱那家夥,幸虧他來了,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怎麽繼續跟喬森單獨相處。門一打開,裏面外面的人都愣住了,裏面的方童和喬森都不認識這對穿着講究的老年夫婦,外面的人也沒想到來給他們開門的不是一個小姑娘,而是個高大的外國男人。

喬森禮貌的點頭微笑:“您好,請問您找誰?”

“哦,打擾了,方童小姐是住在這裏嗎?”率先反應過來的老先生欠欠身子。

方童單腳蹦過去,滿臉疑惑:“我就是方童,您是……”

老先生笑容可掬的對她伸出手:“你好啊,方小姐,我們是沈安沉的父母。”

“……”方童嘴裏咕嚕半天,一句話沒說出來,倒是眼睛瞪得挺圓。

按照沈安沉之前的說法,他媽媽應該有六十幾歲了,可眼前的這位女士卻那麽年輕,她皮膚白皙,穿一套藕荷色連衣裙,和暗紫色大衣。方童穩下心神仔細看,确有幾分沈安沉的影子。喬森推了一下驚呆的方童,朝屋裏一伸手:“請進來說吧。”

他們坐的姿勢都很有風度,方童瘸着一只腳,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喬森給她搬來椅子,扶着她坐下,然後拿起外套跟大家道別:“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了,童童,你注意今晚腳不能用力。”

方童稀裏糊塗的連聲說:“哦,哦。”

喬森走後,沈媽媽關切的走到方童身邊,彎腰查看她的腳踝,方童羞澀又難堪的用手擋着:“伯母,沒事,真沒事,您快坐吧。”

“是扭到了嗎?你叔叔是骨科醫生,讓他來幫你檢查一下,不知道方小姐介意嗎?”沈母回身向後面的老先生招手。

沈爸爸也熱情的湊過來,很專業的摁壓幾下,方童沒敢做出痛苦的表情,自己咬着牙都忍住了。“看來還好,應當只是傷了軟組織,腫幾天是難免的,不過幸好沒有累及骨頭。”

“謝,謝,謝謝您。”方童手足無措,臉部抽搐,口齒不清。

他們二老坐回原處,沈媽媽優雅的略側着雙腿,坐姿好看,方童只在電視裏見過這樣的女人,心裏暗暗喜歡。“方小姐,突然來拜訪很唐突吧?希望你別怪我們,好嗎?”

“沒事的,可安森,哦不是,是沈安沉,他回德國了,昨天下午走的,他不在這兒的。”方童無辜的說,她總覺得人家是來問她要人的。

“是的,我們知道Eric回德國了,你的地址也不是他告訴我們的,是你叔叔拜托一個在瑞克萊工作的舊友,從你的個人資料中得知的,這麽做如果讓你感到被侵犯,我們在這裏先跟你陪個不是,好嗎?”沈媽媽很鄭重的雙手合十。

方童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您別這樣。”她想起入職時她還住在這裏,當時要在各種表格中填寫常住地址,她統統都寫的是這個。

沈爸爸目光和煦,他始終帶着笑意,很和藹的樣子,并不是沈安沉說的嚴肅而無情。他抿着嘴巴的模樣,簡直和沈安沉如出一轍,眉毛也是很濃,方童見了,瞬間綻出對沈安沉的思念。

“方小姐,這麽冒昧的來打擾,實在很過份,既沒得到你的允許,也沒向你預約,請原諒我們吧。雖然咱們沒見過面,但Eric每次打電話,都會向我們提及您是一個多麽可愛的姑娘,農歷新年,他回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們看你的照片,所以你對我們,可算不上陌生啊。孩子,我想關于Eric的事,你了解的一定比我們想象中要多,你能不在意他的身體狀況而選擇Eric,單從這一點,我和他媽媽就要謝謝你。”

方童難為情的紅了臉:“您別這樣說,是我應該謝謝沈總對我的缺點視而不見。”

沈媽媽要說話,沈爸攔住了,他往前挪了挪,離方童更靠近一些,接着說:“你是好姑娘,我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但盡管難以啓齒,我還是要說,Eric并不是适合你的人。”

“叔叔,不是這樣……”方童聽到這裏,立刻豎着眉毛急着辯解。

沈爸拍拍她的手背,溫和的繼續說:“我知道,我知道,Eric回德國前給我們打了電話,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所以我們才急着來見你。方小姐,嗯,我還是叫你孩子吧,孩子,Eric與其他人不同,八年前我們都以為他會離開我們,然而奇跡出現了,上天賜給我們一個天使,那之後我對Eric說,你現在不只是你自己,還要承擔溫爸爸的角色,你要照顧他的家庭。五年前一場車禍,天使選擇讓Eric留在我們身邊,而她回到天堂,我和Eric的媽媽對他說,你現在不僅是自己,還是溫爸爸和珍妮,你要對佩妮和她的媽媽負責。”

“叔叔,阿姨,負責的話,就一定要通過婚姻的方式嗎?那這對沈總公平嗎?”方童大着膽子據理力争,但聲音卻細若蚊蠅。

沈媽媽放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眼睛裏閃着淚花:“方小姐,你覺得有更好的方式能超越丈夫和兒子來對這個家庭負責嗎?作為一個母親,也作為整件事的旁觀者,我覺得Eric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也許你不能理解,甚至覺得荒謬,但對我們來說,失而複得的兒子,已經不僅僅是屬于我們的了,我們從道義上不允許他做出背叛溫家的事。”

“當然,假使佩妮不願意,那就另當別論,不過Alice說,佩妮從八年前起,幾乎整本日記都是Eric,我想,Eric對她的意義不只是哥哥,還有父親和托付終生的愛人吧,這也是我們和Alice的意思。”沈爸爸跟着補充。

Alice,要是方童沒猜錯,那一定是佩妮媽媽的名字,方童覺得自己就處在一個等待宣判的階段,她還以為要等到沈安沉從德國回來,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徹底被判出局,哪知最後的結果來得如此神速,兩個老人,半個小時,就把她的愛情打落谷底,不給一絲翻身的機會。

談話倉促結束,原因是程凱來了,沈媽媽臨走時意味深長的對方童說:“孩子你注意休息,好在這麽多人在照顧你。”

這一晚,方童都流不出眼淚了,她睡不着又醒不了,就在混沌中掙紮。而地球那一端,尚未倒出時差的沈安沉,卻半分鐘都不願耽擱,馬不停蹄的去見溫媽媽。

這是一所他多麽熟悉的小別墅,醉人的玫瑰芳香,滿目的碧色枝葉,平坦的碎石小徑,所有的所有,就如同五年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他那麽懊悔,假如當初他是在無數個與溫亞霁散步的傍晚,告訴他自己的決定,亦或是在她彈琴閑暇的下午茶時分,坦承自己的心跡,就不會有那次事故,就不會面對這樣的局面。

他在窗外頓住腳,透過玻璃往裏看,他以前經常這麽幹,他還會俯下身學幾聲布谷鳥叫,或是唱一支不成調的歌曲,逗溫媽媽開心。那時的溫媽媽,總是忙着做家務,或是伏在茶幾上記着這個月的家庭賬目,然而今天,沈安沉看到的,卻是一個悲傷的老人,她懷裏捧着一個相框,正靠在沙發裏打瞌睡,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不必走近,沈安沉也知道,那是放着他們合影的相框,溫媽媽坐在中間,溫亞霁和溫亞霓一左一右攬着她的脖子,而沈安沉站在後面,手輕輕搭在溫媽媽肩上。

他喉中一哽,想轉身,手杖卻從掌中滑出,落在地上,發出聲響。溫媽媽驚醒,她迅速站起身朝窗外看,外面是她朝思暮想五年的大男孩,他早沒了八年前的青澀,俨然是一個成熟男人,但她看在眼中,總覺得他就要調皮的向她跑來,她雙手掩住因為驚訝而張大的嘴巴,淚水不斷的從她眶中奔湧而出,她不停的重複一個名字:“Eric,Eric,我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在劫難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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