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溫媽媽與沈安沉促膝而坐,她始終握着沈安沉的手,怕他逃了一般。沈安沉是想噓寒問暖來做開場白的,可他嚅喏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陽光灑向桌上的相框,兩個女孩笑得燦爛,那是他和溫亞霁訂婚後不久照的,他伸手蓋在照片上,啞着嗓子對溫媽媽說:“Aunt,對不起……”

“傻孩子,你回來就好了,我從沒有怪過你,有些事是上天決定的,我尊重他的決定。”溫媽媽老了,她眼角和額上攀滿皺紋,再不是從前神采奕奕,精力無窮的樣子了。

沈安沉留下午餐,溫媽媽給他做了溫亞霁拿手的意大利面,沈安沉嘴裏嚼着,心裏卻想起方童親手給他擀的面湯。她有時用西紅柿做配料,有時會放雪菜和很細的肉絲,她還會把面煮得足夠久,确定好消化了才允許沈安沉吃一大碗。

午後的天氣很暖,溫媽媽挽起沈安沉的胳膊,笑着說:“你陪我散步吧。”

他們順着別墅外的一條小路緩行,溫媽媽指着遠處對沈安沉說:“你看,Eric,還記得那棵大樹嗎?幾年前你們三個,就喜歡躺在樹下乘涼,你看書,珍妮聽音樂,佩妮睡覺,我遠遠的看着你們,心情不知道多好呢!”

“Aunt,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沈安沉覺得自己如果再不開口,恐怕就更沒有勇氣了。

“好,我們到樹下坐着說吧。”

臨行前的日子,沈安沉每天都在想該怎樣告訴溫媽媽,他想過婉轉的說法,也考慮過隐晦的暗示,但最後,他決定和盤托出,用最直接,最真誠的方式,求得她的諒解。沈安沉等溫媽媽坐好了,自己才放下拐杖,扶着樹滑到地上,溫媽媽心疼的看着他笨拙又艱難的動作:“慢點兒,孩子,怎麽會這樣呢。”

“佩妮到北京去找我了,她在那裏一切都很好,您別擔心,我會照顧她的,等她想回家時,我再送她回來。”沈安沉頓了一下,終于切入主題,他的眼睛不敢望向溫媽媽,哪怕是餘光,也不肯向她投去,“Aunt,因為我,您這些年過得很糟糕,我太可恨了,現在來求您原諒,簡直更是不知羞恥,但我還是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您,雖然遲到了五年。”

溫媽媽突然抓住沈安沉的手腕:“孩子,別說了,我說過不怪你的……”

“可您所知道的的并非全部,那次的事故,不是一直以來大家所以為的那樣。Aunt,我不該在教堂對亞霁說分手的,也不該在路上跟她吵架,如果不是這樣刺激到她,她不會……”

“別說了,別說了……”溫媽媽搖着頭,堅決不讓沈安沉說下去。

沈安沉輕輕的撫着她的背:“我總在責怪自己,為什麽當時不陪她去城裏取婚紗,為什麽不是由我當司機,為什麽卡車不是從我這一側撞過來,Aunt,我才是該死的那一個,我才是的。”

“Eric,我只知道你和珍妮從教堂回來的路上發生車禍,珍妮遭遇不幸,其他的,我根本不想知道。我總在想,上天帶走珍妮,是因為他需要珍妮,因為珍妮是那麽可貴的孩子,沒人不愛她,而上天讓你留在我們身邊,是他知道我們需要你。Eric,這五年來,我關心的并不是車禍怎麽發生,也不是誰更該成為受害者,而是你,我僥幸活下來的孩子,你到底過得好不好,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來看我。”

沈安沉嘆了口氣,方童這兩個字,已經到了他唇邊,他就要懇求溫媽媽了,可是這一番話,讓沈安沉失去了最後的力氣,他倚着身後的大樹,手背擋住刺眼的光線,也擋住流出的眼淚。

溫媽媽摸摸他的頭發:“Eric,佩妮并不完美,可她很可憐,假如她讓你感到為難,請你看在Aunt的面子上包容她吧,好嗎?”

這樣看來,在北京發生的事,佩妮應當已經對她媽媽說過了,沈安沉腦中亂成一團,他看着蒼老的溫媽媽,除了答一聲“好”以外,別的都說不出了。他匆匆忙忙的告辭,盡管顯得唐突又沒有禮貌,可他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他竟然迫切的想見到方童,哪怕是聽聽聲音也好啊。

他攥着手機,卻不敢撥通,他不知怎麽跟方童說,說他怯懦到連提起她的勇氣都沒有?還是說他在倉皇和無奈中答應溫媽媽的那句“好”?他叫了一輛計程車,送他到訂好的酒店,他覺得渾身無力,頭痛欲裂,胃中更是翻江倒海。半路上,他忍不住讓司機把車子停到路邊,把午飯時吃進去的意面全都吐出來,即使這樣,也依然沒有好轉。

德國雖說是異國他鄉,但對沈安沉可算不得陌生,他在這裏完成本科和研究生的學業,在這裏接受兩次生命的洗禮,這裏有很多他的同學和朋友,五年前,這是比香港更讓他感到熟悉和适應的地方。然而他此刻躺在酒店的床上,相反的,卻是僅僅生活過一年的北京,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他覺得胃中絞疼,左腿也不甘寂寞,酸脹得厲害。

他想翻身下床到箱子裏找些藥來對付過去,但全身軟綿綿的,就是坐不起來。他把手掌按在胃上,裏面火燒火燎,直沖喉嚨,手是冰涼的,怎麽也不能捂熱,這樣壓着,胃中并沒有暖意,倒更難受了。他不知不覺中睡着了,夢中他不停的奔跑,又不停的被各種障礙絆倒,他覺得疲乏得要命,眼睛怎麽也睜不開。

在躺了十二個小時以後,他才攢下些力氣,不過腿軟得一下床就打了個趔趄。他口幹舌燥,喝下半瓶礦泉水,然後就打給秘書,要她訂最近一班回北京的機票。本來不應該不辭而別的,至少要去跟溫媽媽見個面,但他顧不得這些禮數,他只是一心的,要回北京去。

又在酒店熬過一夜,他上了飛機,身上陣陣發冷,按了呼叫器找乘務員要毯子,細心的空姐發現這位先生面色潮紅,瑟瑟發抖,便低下身子問他:“先生,您有什麽不舒服嗎?我能幫您什麽嗎?”

沈安沉擺擺手:“一條毯子就好了,謝謝你。”

他迷迷糊糊的聽着飛機起飛和降落的聲音,他仍然不斷噩夢,一會兒是亂哄哄的車站裏,他怎麽都找不到方童的身影,一會兒又是悲慘的車禍現場,溫亞霁含糊不清的喚着他的名字。空姐體貼的在他耳邊說:“先生,飛機平穩着陸了,您看需要我們為您聯系家人嗎?”

“不必了,謝謝,我自己可以。”沈安沉掙紮着坐起來,乘務員已經把随身行李放在他腳下,他拎起來,搖搖晃晃的下了飛機。

機場大廳裏熙熙攘攘,沈安沉腳步沉重,他眼前一片模糊,裹緊了大衣還是覺得擋不住冷空氣忘身體裏灌。胃痛就是不肯罷休,死活纏着他,而且愈演愈烈,他感到唾液中都是一股腥澀的味道。他知道自己真的沒辦法走了,就近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掏出手機想打給方童,屏幕上的數字在他眼前跳躍,就是看不清楚,他下意識的揉着太陽穴,黑暗卻突然襲來,讓他猝不及防,歪倒在地上。

恍惚中都是嘈雜的腳步聲,他覺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周圍是各種喊聲:先生沒事吧?-這人怎麽了,這人怎麽了?-喂,快來人,快打120啊!他多麽想把方童的號碼說出來,可怎麽都發不出聲響,他聽到有人說:“他手機電話簿上有他父母的聯絡方式诶,快打這個,快打這個。”沈安沉拼命的動動嘴,方童的號碼沒有念出來,倒是一大口咖啡色的嘔吐物噴薄而出,他頓時感到胃中輕松了許多,滿足的閉眼睡了。

醒來時周圍的環境如此熟悉,純白色的床單和被子,純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還有穿着純白色衣服的人穿梭。床頭監護器單調的音律,滴滴答答順着血管流進身體的藥液,還有鼻中與他親密接觸不止一次的胃管,好吧,八年來,他始終沒能逃出醫院的手掌心。

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是三張焦急的面孔,他父母和溫亞霓。事情如此湊巧,沈爸爸和沈媽媽本來買了隔天的機票要從北京回香港,臨行前與溫亞霓小聚,恰好就接到電話,通知他們沈安沉在機場昏倒,已經送往醫院的消息。

又是一次消化道出血,醫生初步考慮,還是由胃潰瘍引起的,潰瘍的面積和數量,還需要依靠胃鏡檢查進一步确定。醫生讓沈安沉的父母到辦公室溝通病情和治療方案,沈安沉強打起精神:“請您在病房說好嗎?我需要了解我的情況。”

醫生為難的看看沈安沉父母,沈爸爸點點頭:“我們尊重他的意見,他有這個權利的。”

“那好吧,是這樣,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消化道仍存在活動性出血,現在我們都是采取保守措施,适當的藥物冰鹽水洗胃加上抑酸治療。不過如果出血不能控制,那麽可能需要更積極一些了,比如鏡下止血,但這只針對潰瘍創面小可行,否則,只能考慮再一次手術。”醫生之前聽完沈父對沈安沉既往病史的描述,就知道這是一個棘手的病例,他的胃已經切掉了三分之一,假如再遭破壞,或是二次切除,那麽對他的消化系統将是極大的打擊。

醫生見沈安沉十分平靜,便放下顧慮繼續說:“以您這樣的年齡和身體狀況,三分之二的胃組織已經需要超負荷運轉才能滿足機體的營養需要了,如果未來我們迫不得已再次切除一部分胃,那麽今後的生命支持恐怕是您要面對的最大麻煩了。要是年歲大一些,需求量較少的情況大約還能勉強維持,但您……”

“我明白了,謝謝您。”沈安沉打斷醫生,偏過頭,看了一眼與他鼻中胃管相連的引流器中,數量不少的褐色液體。

溫亞霓掩面抽泣,沈媽媽攬住她的肩:“沒關系沒關系,你叔叔會想辦法的,Eric會沒事的。”

“不好意思,我想自己待一會兒。”沈安沉阖上眼睛,陰沉着臉。

沈媽媽和溫亞霓先走出去,沈爸爸剛要關門,沈安沉忽然叫住他:“爸,我的手機有沒有在您那裏?”

“我們到醫院時一片混亂,哪裏有心思注意這些,你還在高燒,先休息吧,不重要的事咱們稍後再談。”

“我,我想打個電話,能把您的手機借給我用一下嗎?”沈安沉單手扶着床沿,探起身子。

沈爸爸自然知道沈安沉要打給誰,身後的沈媽媽偷偷用手拉了拉他的襯衣,沈爸爸示意沈安沉躺回去:“你先休息,你先休息。”

“爸,爸爸……”沈安沉喊了幾聲,他眼睜睜看着他們離開病房,一副完全沒有聽到他說話的樣子。

沈安沉捶了一下床,又咳嗽起來,他身體或動或顫,都會引起更多的出血,他不敢輕舉妄動,只得重新躺好。太陽落山了,病房裏漸漸灰暗,沈安沉被嚴格的限制進食飲水,他看着輸液管內的液體,一滴一滴的落下來,就仿佛是一個不住哭泣的姑娘,總有擦不完的眼淚。他斷然掐住細管,流動的藥液戛然而止,他牽着嘴角自語道:“別哭,我沒事。”

沈安沉住院的消息很快就傳到瑞克萊,是他父親給沈安沉秘書打的電話,然後由秘書通知程凱,再由程凱依次下達到各部門。程凱得知後,第一反應就是跑去找方童,方童哪裏肯信,還嬉笑着打他幾拳:“你少來,他在德國外事活動呢,能不能別咒他啊,怎麽說也是你領導吧?”

“你當我二百五啊,有拿這事開玩笑的嗎?他沒跟你聯系嗎?”

方童見程凱是認真的,冷汗立刻就冒出來了,她掏出手機,怎麽都打不通沈安沉的電話。“老大,他在哪家醫院,你快告訴我,我先去看看,這樣等着我得急死!”

程凱也是一籌莫展:“具體醫院和情況人家怎麽可能四處嚷嚷呢,我就負責給各部門發郵件告知總經理病假,估計詳細情況人家秘密告訴給幾個大腦袋了,像咱們這些小喽喽,哪有資格去探視人家啊,還不夠人家煩的呢。”

“那怎麽辦啊,我不相信他會不理我,除非是真的沒辦法了,你說他是不是病得特重?昏迷了?難不成……”方童越哭越兇,急得臉通紅。

“你等着,我有溫亞霓的電話,她興許知道。”程凱最煩溫亞霓,平時看到她打來就頭疼,但現在方童眼中冒火,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誰知也是無人接聽的狀态,方童圍着程凱團團轉,程凱皺着眉:“你別在我眼前溜達了,我頭暈死了,幹脆下班回公寓直接找溫亞霓就得了,你哥我舍命陪君子吧。”

十五樓沒人,十六樓也是空空蕩蕩,方童手中的鑰匙掉落在地上,她也随之癱坐:“壞了,指定出事了,指定出事了。”

醫院裏不允許夜間家屬陪伴,沈家父母和溫亞霓望着固執得不肯跟他們交流的沈安沉,也是面面相觑,沒有主意。臨走前沈媽媽拉着沈安沉的手:“我們見過方小姐了,本打算等你情況穩定些再對你說……”

“你們去找她了?什麽時候?和她談了什麽?我說過這是我和她的問題,你們不要幹涉,為什麽還要這麽做?你們對她說什麽了?”沈安沉激動得坐起來,體位的快速改變,讓他胸悶欲吐,他揪着床單,眼前發黑。

“Eric你別這樣,方小姐如同你說的那樣,是很懂事也很明事理的姑娘,她很理解我和你爸爸的難處,還有,我們只在方小姐家留了一會兒,就有兩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來照顧她,所以你也沒有必要太過擔心的,我想方小姐能夠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沈安沉快瘋了,他幾乎是吼着說:“為什麽不跟我商量就去找她?她能處理什麽,她什麽都處理不好!你們把手機給我,現在!立刻!否則我不會再接受任何治療!”

沈爸爸坐到床邊,心平氣和的對他說:“這種話你永遠都不要講,你的生命來之不易,這你應該知道。”

他胸腔中淤着的一口氣,沒有散出來,而是被堵了回去,他态度軟了下來,只想着要是能跟方童說句話,那麽什麽都能忍着。“爸,我得給她打個電話,她肯定急壞了。”

“Eric,重要的是,不要讓你媽媽和佩妮擔心,好嗎?”

沈安沉的消化道出血,兩天後終于有所緩解,可以間斷的夾閉胃管。方童在這兩天裏寝食難安,她和程凱也不敢大張旗鼓的打聽沈安沉的消息,方童聯絡不到沈安沉,也找不到溫亞霓,便執着的每天到公寓去等。十五樓和十六樓,兩層來回的跑,總覺得人家會去自己沒在的那一層,都快産生幻覺了。

好在她的妄想症還沒發作,程凱就把沈安沉的醫院打探到了。是從秘書室的組長那裏,他和瑞克萊的幾個高層,去醫院回來後唉聲嘆氣,程凱恰巧聽到,周圍無人時裝作很随意的向組長詢問,那個人也沒多想,只當是閑聊,就告訴給他。

他給方童打電話時,午飯剛過,距離下班還有三個多小時,方童連請假都等不及了,借口更懶得編,她抓起包就往停車場跑。一路飛馳,她心急如焚,什麽都抛到腦後。

醫院還在午休時間,安靜得不得了,整個樓道裏都是她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程凱告訴她沈安沉的病房在五樓,方童看了指示牌,是消化外科。她心裏揪了揪,想到沈安沉動過手術的肝和胃,不免更加憂心。她來之前祈禱沈安沉最好能住在眼科、手科、耳鼻喉科,總之一定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部位,反正絕不能是飽受重創的那些舊傷。

她順着護理站護士的手勢走到病房門口,踮着腳透過門上的玻璃朝裏觀瞧,沈安沉臉色蒼白,與幾天前相比,更加的萎靡消瘦,他半靠在床上,眼窩深陷,閉目不言。但相對于沈安沉,更讓方童在意的,卻是坐在他身邊的溫亞霓,她雙手伸進被子中,要是方童所想不錯,她一定是緊緊握着沈安沉的手,安慰他,陪伴他。

“方小姐來了怎麽不進去?”方童回頭,就看見端着水壺站在她身後的沈媽媽,她客套的微笑,方童張口結舌,一時無語。

“來了就進去吧。”沈媽媽也往裏面看了看,然後難掩寵愛,對方童說:“是佩妮,你們見過嗎?這孩子最近也是累壞了,Eric住院以來,她就不肯休息,衣不解帶的陪着,是個好姑娘。”

方童跟受委屈的小媳婦似的,低聲問:“沈總還好嗎?他沒事吧?”

“到今天才算平穩一些的,Alice還說想趁着最近Eric工作不忙時,要我們都回德國去,舉行兩個孩子的訂婚儀式,看來不得不延後了。”

“這是沈安沉決定的嗎?”方童被這句話擊潰,她含着眼淚,不等沈媽媽回答,她就松開門把手,不甘心的又看了一眼屋內的兩個人。他們安靜又溫馨,很和諧,很般配,任誰來猜,都會以為是相濡以沫的戀人,方童哭着,眼睛盯着腳尖,對沈媽媽說:“可我們還沒分手呢,至少還沒正式分手呢,他怎麽能這麽做呢?”

作者有話要說:  簡單溝通一下子,可能不是那麽理想的男女主角,都不夠勇敢,也不夠堅定,但是我覺得這樣反而更接近我們的生活吧,畢竟我們身邊,能夠做到不顧一切去愛的,能有幾個呢?

☆、在劫難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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