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媽媽與沈爸爸不同,沈爸爸是在北京讀過大學當過醫生後,才到香港去發展的,而沈媽媽則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她是獨立要強的女性,最初只是一名普通的電視臺編導,每天忙得暈頭轉向,卻不是她要的生活。她不顧家人的勸說,毅然辭職,經營一家很小的傳媒公司,雖說到退休為止,公司也沒做出規模,但至少幾經磨難,各種泡沫經濟都沒将它打垮,算不上風生水起,倒也是有聲有色。
她受過很好的教育,家庭也屬書香門第,沈安沉的外祖父是港大的老教授,七十幾歲時還孜孜不倦的教書育人。她大多數的員工,當然見識過她的苛刻嚴格,但更多人,還是對她的豁達慈悲印象更深。她會為自己的員工繳納最高的保險份額,每年會設立教育基金,給有上進心的員工提供深造的機會,還有固定的扶助金,幫那些遇到各種問題的員工度過難關。
她在五十歲生日那天,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患了自身免疫性肝硬化,這是一個多麽奇怪的名稱,她永遠不會想到某一天自己會與這種疾病扯上幹系。她和沈爸爸幾近崩潰,又不敢在沈安沉面前流露,他們表面充滿信心,暗地裏卻幾次抱頭痛哭。說什麽她也不能相信,她的高大的,英俊的,懂事的Eric,即将離她而去。
所以,當那個叫溫亞霁的姑娘,用雖柔和卻堅定的聲音說:“叔叔阿姨,你們別擔心,我還是會履行承諾給Eric捐獻肝髒的。”溫媽媽就覺得,她眼前的不是一個普通女孩,她頭上頂着光環,背後長着翅膀,她是天使,落入人間來拯救她的Eric。
她看着醫生将女孩推入手術室,女孩并不是像所有人想象中堅強,她吓得瑟瑟發抖,蜷縮在白色的被子中,滿眼驚恐。即使這樣,在自己握着她的手想安慰幾句時,她還故作鎮靜的說:“阿姨,您放心吧,Eric會沒事的。”
在那一刻,沈媽媽對她的感情,就不僅僅是用感激來形容了,她真心的把溫亞霁當做自己的女兒。她和溫亞霁一起逛街,帶她去做美容,教給她怎麽化妝打扮,相處越久,她越愛她。溫亞霁像她的媽媽Alice一樣,溫婉厚道,體貼包容。沈媽媽做夢都盼着沈安沉和亞霁結婚,然後他們名正言順的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她就有足夠的時間,來疼愛這個姑娘了。
而沈爸爸,雖然有着外科醫生的理智和沉穩,但在對待溫亞霁的時候,同沈媽媽不分伯仲,他也由衷的喜歡她,渴望她能成為自己家庭的一員。五年前得到噩耗,趕到醫院見溫亞霁最後一面時,暈倒的不只溫媽媽,還有同樣悲傷欲絕的沈媽媽,就連沈爸爸,也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沈安沉與溫亞霓的婚事,兩家人都沒想過有一天會橫生枝節,溫亞霓與姐姐溫亞霁眉眼相似,性格卻大不相同。可能這與溫亞霓被一路寵愛長大有關,相比于姐姐,她處事方式更直接,敢愛敢恨,不懂婉轉。她大學畢業一年後果斷辭去工作,到北京找沈安沉,她到北京去,不是試探,也絕非商量,而是單抱着一個想法,嫁給沈安沉,無論是在慕尼黑,是在香港,還是在北京,她想做的,就是跟沈安沉在一起。
溫亞霁去世以後,沈家和溫媽媽見過幾次面,還曾接她到香港居住散心,他們沒有特別的坐下來商讨這場婚事,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溫亞霓畢業的時候,沈家父母專程飛到德國,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典禮結束後,溫亞霓去跟同學狂歡,看着她的背影,沈媽媽對溫媽媽說:“Alice,佩妮真是大姑娘了,看來兩個孩子是時候把終身大事解決了。”
“是啊,Eric一個人在外面,多讓人惦念,他身體又不好,要是有佩妮在身邊陪着,咱們就可以放心了。”溫媽媽贊同的點頭。
所以當溫亞霓通知他們已經買了飛赴北京的機票時,他們也沒有阻攔,還以為這是兩個孩子的約定,心裏竟有些欣慰。他們通了電話,都覺得即使不成婚,那至少訂婚儀式也該提上日程了。既然亞霁葬于慕尼黑,那麽訂婚儀式就在這裏舉辦,她短暫的一生操心太多,臨走時還顧念着母親和妹妹,假如讓她見到這樣一個圓滿的結局,那麽也該安心了吧。
想象總是美好的,現實往往是相反的,他們漸漸的知道了一個叫方童的女孩闖入了Eric的生活,Eric并不在他們面前掩飾對這個女孩的喜愛。他給他們看照片,也給他們講怎樣與她相識。起初他們并沒有放在心上,只當Eric遇到了一個善良的姑娘,對人家略有好感而已。直到佩妮在電話裏痛哭流涕,他們才明白,沈安沉完全沒有認識到,他應該和佩妮相愛成家。
沈家父母為自己的疏于溝通和管教而自責內疚,他們怎麽可能坐視不理,簡單的安排了家事和工作,也沒跟沈安沉聯系,就自作主張來了北京。他們是想先和沈安沉談談的,看他是認真的戀愛,還是不甘寂寞的濫情,然而他們來北京當天,沈安沉已經回了德國。
沈爸爸立刻轉變思路,見不到男主角,那麽就同女主角聊聊吧。他給一個在瑞克萊工作的世交朋友打電話,很容易的找到了這個女孩的家庭住址,也大致了解了這個女孩的一些情況。他們對這個孩子是沒有什麽敵意的,只想告訴她一個無法改變也不允許改變的事實,那就是,沈安沉不能去選擇自己的另一半,因為那是早就被上帝注定了的事。
站在病房門外的方童,其實不想在沈安沉家人面前哭的,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不相信沈安沉是個騙子,明知自己很快要與別人訂婚,卻還撩撥她的感情,讓她在六個月虛幻的愛情之後,要飲下如此苦果。她咬住手指,強迫自己停住眼淚,又問了沈媽媽一遍:“阿姨,我想知道,這是沈安沉的決定嗎?”
沈媽媽剛想回答“不是”,恰在此時,溫亞霓蹑手蹑腳的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她看到方童,雖有些驚訝,卻沒特別流露,而是扭身對沈媽媽說:“Eric說他好累,想睡一下,讓我先出來了。”
短短幾天,佩妮卻憔悴不少,沈媽媽看她紅腫的眼睛,和疲憊的神情,便暗暗下了決心。“這是我們和Eric幾年前就商定好的事,一切就等着佩妮學業結束,方小姐,事到如今,我們只能替Eric跟你講一句抱歉了。”
方童說什麽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就覺得是圈套,是欺騙,是沈安沉的媽媽夥同溫亞霓布下的陷阱,她不能相信與自己相愛了六個月的沈安沉,是這樣一個明知不能給她未來,卻還道貌岸然玩弄她感情的混蛋。她咬着下唇,想了一會兒,擡頭說:“阿姨,也談不上道歉不道歉的,即使您說的是真的,我也感激沈安沉給了我六個月美好的回憶,您說的我都能理解,我願意分手,那我能進去跟他說句話嗎?”
“他在休息,今天不太方便了,如果你不忙的話,過兩天Eric穩定一些,你再來好嗎?”沈媽媽彬彬有禮。
方童從包裏掏出公寓的鑰匙,有兩把,一把十五樓,一把十六樓,鑰匙圈上墜着的,是她在香港時買的米老鼠玩偶。她這一只是米妮,米奇被她拴在沈安沉的汽車鑰匙上。一開始沈安沉還不幹,覺得大男人用這個太丢臉,方童最後殺手锏,吓唬他道:“你愛要不要,不要我送給程凱,我告訴你,他一看跟我是情侶款,非得激動得挂脖子上不行。”
沈安沉當時毫不猶豫的搶過來,飛快的拴在自己的鑰匙上,還得意的在方童眼前晃悠:“這個必須得配奔馳,他那鑰匙,拴上也不配套。”
方童把鑰匙遞到沈媽媽面前:“既然這樣,您幫我把這個還給沈總吧,我拿着也不合适了。”
溫亞霓湊過來看了看,忽然從口袋裏掏出個米奇,方童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給沈安沉的那一個。溫亞霓接過鑰匙,手腳利落的把上面的米妮取下來,連同手中的米奇,一起交給方童:“這是你的吧?Eric前兩天摘下來要我拿給你的,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你,他說兩個是一對,分開不好,他就不留着了。”
這句話,甚至比沈安沉母親那番言辭,更戳中方童的痛點。她把玩偶拿在手裏,給沈安沉的媽媽倉促的鞠個躬,落荒而逃。在電梯裏,她不經意的看到映在鏡子自己的臉龐,落魄而挫敗,她突然發現自己變得這麽可憐,又這麽可笑。這還是方童嘛,她在愛情中雖專注卻不失潇灑,她覺得自己應當百煉成鋼,越來越強大,誰知竟是變得這樣膽怯渺小,快要把頭埋進塵埃裏。
回家路上,她買了半打啤酒,和喬森分開以後,她也曾傷心許久,太難過了就喝上兩聽,頭暈腦脹的也就睡了。這一晚,她從六點鐘開始,喝到淩晨一點,啤酒一掃而光,人卻越來越清醒。她死活睡不着,連眼睛都不能閉上,閉上就能看的她和沈安沉相守的日日夜夜,星星點點。早上六點鐘,她撥通程凱的電話:“老大,我撐不住了。”
方童洗澡,用淡妝遮住黑眼圈,換了一身鮮豔的衣服。她提着包下樓去上班,路過小區垃圾桶時,順手把無辜的米老鼠抛進去。程凱在公司門口等她,她遠遠看見,笑着揮揮手。
程凱與她并肩進電梯,壓低聲音問她:“沒事吧?你早晨吓死我了,我以為你要跳樓了。”
“我有病啊,我爸媽還指着我養老呢,嫁給誰不是嫁呢,我跟你說,就姐姐我這脾氣秉性,嫁給誰都能□□滿滿過一輩子,你信嗎?我非得在他一棵歪脖子瘸腿樹上吊死啊,我才不跳樓呢,我好好活着,我找一個腿腳特好,活蹦亂跳的老公嫁了,我生一堆孩子,天天領到他們家門口惡心他,我看他到時候……”
程凱把滿臉是淚的方童抱進懷裏:“行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咱不哭。”
連續失眠兩晚,方童覺得自己大概快瘋了,她還偷偷去了一次沈安沉的醫院,在樓下徘徊許久,就是沒勇氣上去。後來看到行色匆匆的溫亞霓,提着保溫瓶等電梯,她才把自己拉回現實裏,灰溜溜的走了。
因為沈安沉生病,程凱和幾個秘書室的小夥伴們工作量猛增,幾乎抽不出時間陪方童。他能做的就是只要有空閑,就給方童打電話确認她沒跳樓,還活着。方童呼扇着手裏的機票,在電話裏不耐煩的說:“哎呀,我真的不會做傻事啦,現在在機場呢,帶我爸媽出去轉轉,請了三天假,加上周末,玩五天回來。”
“哦,那就好,去哪啊?”
“嗯,嗯,那個……成都。”方童聲音小的都聽不見了。
程凱在那頭兒吼起來:“還說什麽都不想了,你什麽都不想還跑那兒去啊,你去哪兒不好啊,香港購物,澳門賭博,頂不濟你去四川赈災也行啊,你還往成都跑,你……”
方童挂斷電話,推着滿車的行李去辦托運,她媽媽在身後喊:“童童,你搬得動嗎?讓你爸跟着你吧。”
“不用,你們原地等着吧。”方童趕緊走遠了,她怕爸媽看見她的眼淚。
成都美景如故,方童安排的旅游路線,與她和沈安沉來的那一次,是一模一樣的。她父母興奮無比,一路上拍照留念,方童努力保持微笑,卻抵擋不住情景重現,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就這一回了,我放縱的再想他幾天,等回到北京,就全忘了。”
她不知道,醫院中的沈安沉,病情在這幾天之中風雲突變,本來就快撤下胃管,卻又再次出血。他積極的配合治療,只想着能盡快出院,去找方童。見不到方童,他心亂如麻,焦急中想起程凱,便讓家人聯系他的這位助理,到醫院給他彙報工作。程凱心裏對他不滿,态度也不是從前那般恭敬溫和。沈安沉等到屋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便急着問方童的情況。
程凱假裝漫不經心的說:“她去旅游了,我看心情挺不錯的,沈總,您自己保重身體,好好養病吧。”
沈安沉想不通,他以為方童與他一樣,都在思念裏掙紮。與程凱見面的第二天,他堅持要求出院,醫生認為病情還不算平穩,建議再觀察幾天,他拔下輸液器,打開櫃子就要把病號服換下來。溫亞霓從椅子上站起來與他争搶,沈媽媽也責怪他不懂事,場面有些混亂,沈安沉剛把上衣脫下來,還未穿上襯衣,就覺得喉嚨發癢。
他慢慢蹲下,開始嘔吐咖啡色的液體,他想用手中的白色襯衫堵住嘴巴,但它瞬間就染上血色。溫亞霓吓得尖叫,沈媽媽大聲喊着:“醫生,醫生!”
醫生來的時候,沈安沉已經失去知覺,他不知道自己被推入手術室,也不知道大量的血液源源不斷的輸入體內來維持他的血壓。他還想着我要快點兒醒來,我要去找方童,她不會去旅游的,她一定是在家為我擔心着急,我得快去見她才行。
大面積的胃出血,醫生表示保守治療只能讓他送命,唯一的方案就是急診手術,切除出血部位,才能保住性命。沈爸爸手腕哆嗦着在手術知情同意書上簽了字,溫亞霓和沈媽媽在手術室外哭泣,幾個公司高層,也是沈安沉的朋友,聞訊趕來,同樣的擔憂難過。
手術倒是順利的,醫生竭盡全力保留殘存的胃組織,即使這樣,也只剩下了二分之一。術後沈安沉被送入重症監護病房,醫生摘下口罩,一臉沉重的對沈安沉的父親說:“但願肝腎功能別受到影響,否則更棘手了。”
腹部的傷口,在沈安沉醒來後變得灼熱疼痛,他拒絕開口同人說話,他只做兩件事,閉目養神,或是瞪着天花板。他的生命體征日趨穩定,被轉入普通病房,來探望他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是公司裏的同事,各個部門組團來給老板送溫暖,人來人往之中,就是沒有方童。
方童在沈安沉手術後三天才回到北京,程凱到機場接他們,把父母送回家後,方童刻意不提沈安沉,就給程凱講一路趣事,程凱搬着方童的大箱子上三樓,方童翻着背包找鑰匙,程凱在她身後悄聲說:“他情況不怎麽好的,剛做完手術,還沒出院呢。”
“哦,那個,我明天去上班是不是得先去人力資源那兒報到啊?”
“做的是胃切除,我前天跟秘書室的人一起去看他了,臉白得跟紙似的,精神兒也不好……”
“哦,那個,你說我給同事帶的禮物是一早去了就分發還是等到下班再說?”
“你真那麽狠心?人家都去看他了,你也不去?說實話,他那麽對你我挺煩他的,可真見着了也覺得心裏不舒服,太可憐了,你是沒看到,人都瘦得走形了……”
“哦,那個,老大,我找不到鑰匙了,你給我找找吧。”方童的手,不住顫抖,包掉在地上,方童蹲在地上,雙手抱着肩,向程凱求助。
程凱拿出鑰匙,把門打開,伸手拽起方童,她眼神飄忽,喘着粗氣,程凱拍拍她的頭:“你在我面前,就別端着了。”
方童放聲大哭:“我也不想這樣的,我真不想這樣,老大,我中毒了,我想恨他,想再也別見他,可看見他受罪我就心疼,我大概是上輩子欠他太多,這輩子在劫難逃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周出差臺灣,可能要停更一次了,我盡力早些更文,下一更男女主角相見,期待啊期待啊!
☆、在劫難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