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傍晚的時候,沈安沉摁下床旁的呼叫器,家人和醫生蜂擁而至,都以為他出了什麽事情。沈安沉很淡定的對醫生說:“您開始治療吧,這兩天給您惹了很多麻煩,您不要介意。”他說完又轉向沈媽媽:“幫我準備些吃的吧。”
溫亞霓驚喜至極,連忙問他:“Eric你要吃什嗎?我去給你買粥好不好?”
“都可以。”沈安沉答完,又閉上眼睛,溫媽媽眼眶濕濕的拉住他的手,小聲說:“做得好孩子,謝謝你。”
方童在兩周後終于收斂了自己的火氣,謝天謝地的,她能與人正常交流了。她早把得罪朱秀秀的事忘得一幹二淨,跟她溝通工作時,朱秀秀嘟着嘴愛搭不理,方童不明所以,笑着問:“怎麽了朱莉,剛上班就不高興啊,要不中午吃完飯我給你買冰淇淋?”
“珍妮姐你是真忘了還是裝糊塗啊,前一段時間你天天給我臉色看,我都郁悶死了。”朱秀秀不滿的說。
方童努力回憶,還是沒想起來具體怎麽招惹到她的,她也不想計較,便賠禮說:“成,姐姐給你道歉,中午不買冰淇淋了,下班帶你去哈根達斯,行不行?有沒有誠意?”
工作日相比于周末更容易度過,周圍有上蹿下跳的同事和滿滿當當的工作計劃,方童分心胡思亂想的時間就少多了。但到了周末,一個人實在難熬,她買了韓劇光盤,還買了瑜伽墊和簡易教程,再搭上一大堆零食,即使這樣,還是要把大多數的時間用睡覺度過,這樣才會好過些。
程凱周末沒有別的安排,或者程采不纏着他做飯的話,他就到方童家去轉一轉,他不相信方童真的像表面那麽堅強和健忘,那麽深的感情,轉眼就能憋回原點,臉上總是雲淡風輕的。他來時方童正在陽臺上澆花,她舉着噴壺去給程凱開門,程凱把買來的水果放到茶幾上,跟在方童後面到陽臺上陪她唠嗑。
“你還真沒事了啊,我發現女人比男人心胸寬闊哈,不怕你笑話,我跟安娜分手之後,連着一個月,每天都醉醺醺的。”
方童手上沒停,還在忙活,她瞥了程凱一眼,說:“那怎麽辦,我還一哭二鬧三上吊啊?就這麽過呗,我覺得一個人生活也挺好的,反正我也不打算嫁人了,你要是閑得難受就定期過來看看我,某一天發現我在這屋裏老到失去自理能力了,就搭把手送到養老院去,我提前謝謝你了。”
“不是,你還真打算單身一輩子啊,你這就是頭腦發熱,你以為這事兒那麽簡單呢,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行啦?”程凱倚在牆上,不以為然。
“那怎麽不簡單呢?我既不害怕孤獨,也不恐懼未來,做到這兩點,還不夠嗎?”方童苦笑一下。
程凱把噴壺從她手裏奪過來:“這半天你就不停的往這兩盆花裏澆水,澆完這個澆那個,還說你沒事呢,你那魂兒根本就沒回到你身上,指不定飛到哪兒去了呢,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還在醫院五樓飄着呢?”
“老大,我能過好,你相信我吧。”方童把噴壺又拿回來,往自己手心上噴了噴,然後擡頭對程凱傻笑:“還挺涼,這水澆花兒,花兒們受得了嗎?”
沈安沉的身體逐漸康複,他出了院,搬回公寓,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公寓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改頭換面。方童從宜家搬回來的大大小小的整理箱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白色的歐式大櫃子,還有方童擺在角角落落的小零碎,也不知被收到哪裏去了,總之房間裏,滿眼的,都是插滿鮮花的花瓶,和華麗典雅的工藝品。
沈安沉快步走進卧室,急着望向床頭櫃,那裏本來立着一張他和方童的合影,是他們在成都時,拜托路上的行人給照的。兩個人照相時擺了半天姿勢,可惜人家摁下快門時,他倆一起笑場了,于是照片就成了這樣,男的微微仰着頭大笑,女的正掐着他的臉頰,咬牙切齒,卻從眼角眉梢溢出笑容。方童愛死這張照片了,她沖洗後嵌進相框裏,還沒捂熱乎,就被沈安沉搶走放到了他的房間。
相框果然沒有了,沈安沉心裏空落落的,溫亞霓蹦蹦跳跳的走進來,問他:“還滿意嗎?都是按照你在德國時的房間布置的哦,有沒有覺得仿佛時光穿梭,自己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謝謝,挺好的,其實你不用這麽費心。”沈安沉笑笑。
溫亞霓看到他心情不錯,自然也就更加得意,她歪着頭眨眨眼睛:“你喜歡就行,再說,相比于從前的設計,我也更中意現在的風格。”
沈安沉住在十五樓,這裏是方童曾經住過的地方,裏面當然已經沒有她的痕跡了,但他總能嗅到過去的味道,覺得熟悉又溫馨。溫媽媽和溫亞霓住在十六樓,當然,他們大多數的時間是留在十五樓照顧和陪伴沈安沉,沈爸爸和沈媽媽在沈安沉出院後就暫時回了香港,那裏還有許多事需要他們處理,如果不是沈安沉生病,他們早就回去了。
天氣漸漸暖和,沈安沉要回瑞克萊複工了,而溫亞霓,憑着完美的學業背景,也在北京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溫媽媽感到很欣慰,她臉上舒心的微笑越來越多,午後陽光充足,他們就一起到附近的花園散步,她有時看着溫亞霓和沈安沉并肩走在她眼前,那麽般配那麽和諧的樣子,總能情不自禁的笑出聲來。
溫亞霓能夠感覺到沈安沉對她态度上的變化,他曾經那麽抵觸和疏遠自己,總是想方設法的拎清他們之間的關系,而在大病初愈之後,卻舍得對她綻開笑臉,甚至于,他們能夠坐下來談上幾句閑話,而沈安沉都并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溫亞霓把這些理解為沈安沉的頓悟,她以為是沈安沉生病後,從她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中,認識到佩妮不再是撒嬌的小女孩,而是能夠與他心心相映度過餘生的成熟女人了。
然而對于沈安沉,過去的每一個日夜,他都在努力的麻痹自己。他對自己說,這是最好的選擇,這是最正确的決定,方童說得對,自己不能給她一份單純又完美的愛情,同時還要丢給她破敗的身體和重重的阻礙,他絕不是最适合方童的那一個。這是他的命運,既然糾葛,就不要讓更多的人參與其中,他不能結束自己的生命,哪怕是麻木的生活,也不能。還有父母要照料,還有對溫亞霁的諾言沒有履行,他從來也不屬于自己,對于他來說,這是比死亡更值得悲哀的事情。
方童與他分手時所說的話還在他耳邊萦繞,她說的沒錯,方童這樣好的姑娘,對人真誠,從無惡意,她應當是未來公婆的掌上明珠,他們理應愛她如同女兒一般。還有方童的父母,他們只有這一個孩子,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自然期盼着她有一個美好的歸宿,未必是職高富有,也未必是學識過人,但至少,是健康的,是能夠照顧和陪伴方童一生一世的。
溫媽媽說她将不久于人世,這對溫亞霓,絕對算得上致命的打擊。這裏是北京,對她如此陌生,她沒有信賴的朋友,不單是北京,諾大的中國,她認識的也無非就是三個,沈安沉,沈爸爸和沈媽媽。溫亞霓來到北京,完全是為了沈安沉,她從姐姐去世以後,就把沈安沉當做真正的家人,她只想着要與他生活在一處。她以為姐姐葬禮那一天,她到沈安沉病床前,要求他照顧自己一輩子,他答應了,便是一種抽象的約定,他們,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沈安沉決定犧牲自己,不只是犧牲自己的愛情,也不只是告別唾手可得的幸福,他決定犧牲之後的漫長人生,他會與家人相伴,也會娶溫亞霓為妻,但對他而言,人生宣告結束,他只需要完成職責,無論周圍有再多歡笑,他都只能活在孤單之中。
瑞克萊為沈安沉的回歸準備了大型的歡迎會,沈安沉事先不知道,下班後被司機直接拉到附近的酒店。各個部門都有員工來參加,紛紛給他敬酒,說着索然無味的吉利話。沈安沉知道方童絕不會來,但還是忍不住尋找她的身影,技術部和銷售部坐在同一張飯桌上,沈安沉看到有一兩張熟悉的面孔,卻沒有方童的,他有些沮喪,暗暗嘲笑自己,明知道不會來,何苦還抱希望呢。
他頓時沒了心情,臉上寫滿了煩躁,還有一波又一波人端着酒杯向他湧來,他連應付一下的耐心都沒有了。他沉着臉向過來的人群聚聚杯,程凱見他情緒不高,低聲問他:“沈總,是不是太累了?我讓司機過來送您回去吧。”
沈安沉點點頭,他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同桌的高管們一時也沒了興致,都悶着頭吃菜,不敢跟他說話。就在這時,又有部門來敬酒,程凱剛要站起來替沈安沉擋一下,就看到站在隊伍末尾的方童。她短發配牛仔褲和運動衫,遠遠看着,就像個高中女生,還是乖乖讀書不會捯饬自己的那一型。方童到沒有躲閃,臉上也沒有什麽不自然,她也舉着一杯酒,随着浩浩蕩蕩的技術部同事走來。
程凱在沈安沉耳邊說:“沈總,技術部的同事給您敬酒來了。”
沈安沉聽到技術部這三個字,愣了一下,他本來想舉舉杯子意思一下就過去了,可是一擡頭就看到了方童。他看到了短發的方童,而不是他夢中長發飄飄的模樣,她沒化妝,氣色也還不錯,人也稍微胖了一些,沈安沉不由自主的揚起嘴角,拿過身邊的手杖,今晚第一次站起來。
“沈總,我帶着我們技術部全員到齊啦,大家一聽說您回公司上班了,積極性都特別高,哎呀,您怎麽還站起來呢,快坐下快坐下,您這樣我們實在是受寵若驚啊!”技術部的經理以為沈安沉是對他另眼相待,怎麽也想不到原因是在方童。
“謝謝大家。”沈安沉禮貌的致謝,跟每一個人碰杯,到方童這裏,他們沒有異常舉動,與別人并無不同。
方童今天是不想來的,她怕兩個人見面尴尬,可這次經理給他們組長下了死命令,誰也不許請假,都得去給他充門面,組長得了雞毛令,回來就清點人數,任何借口一律不聽,只要還喘氣兒就甭廢話。女同事都知道晚上的小宴會,誰也不願意被別人攀比下去,還沒到下班時間,衛生間就擠滿了描眉畫臉的人,就連茶水間,都快爆棚了。這在平時要被領導看見了,往小了說揪住了數落一通,往大了說就得摁住了寫檢查,可今天情況特殊,全都睜一眼閉一眼,看見也繞着走裝瞧不見。
方童壓根就沒打算打扮,也不是針對沈安沉,她灰頭土臉已經很久了。以前她總要提前一個小時起床,化淡妝,吹頭發,選衣服,現在省事了,洗個臉,胡撸胡撸頭發,一身衣服從周一穿到周三也是常有的事。高跟鞋基本告別,一雙黑色球鞋絕對百搭,從牛仔褲到運動服,臨走時再套上羽絨服,就算萬事大吉了。
程凱恨鐵不成鋼的說,你看人家電影裏面,女主角分手了,那都是洗心革面重整河山,沒工作的忙着創業,長得醜的忙着整容,誰不是努力過得蒸蒸日上讓男主角刮目相看悔不當初啊,再瞅瞅您,我要是沈安沉就得躲在旮旯裏偷着樂,虧了沒落在這麽一個标準潛力黃臉婆手裏。
方童說,我不是心灰意冷,也不是跟誰賭氣,我就是想開了,以後就圖自己高興,誰看我不順眼誰自己忍着去,姐姐以後就這樣了,怎麽舒服怎麽來。
敬過酒就算完成任務了,方童跟組長說家裏水管冒水,她得趕回去解救樓下撐着傘的鄰居,組長大手一揮放行了,方童抱着包就往外跑。沈安沉始終注視着她,看到她起身,忙把程凱叫過來:“程助理,方童可能要回家了,你去送一下吧,天這麽晚坐出租車不安全。”
“她應該開車吧,要不然我先打電話問問?”程凱朝方童的背影望了一眼。
“不用打了,今天是她限號的日子,你去送吧。”沈安沉的話讓程凱很吃驚,他萬萬想不到,沈安沉竟能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程凱追着方童出門,方童聽到後面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程凱打趣道:“怎麽了,以為是沈安沉呢吧?”
方童樂了:“沒有,如果是他,那得連着響三下,你別忘了他還拄拐呢。”
他們兩個都大笑起來,方童笑得聲音更大,她笑出了眼淚,慌忙用手去擦。程凱帶着她到停車場,路上對她說:“沈總讓我送你的,他還記着今天你的汽車限號呢,原先我總覺得他就是一少爺,想象中定格的畫面就是方丫鬟伺候沈少爺,所以他跟我說這個時我還挺驚訝的,看來我大錯特錯啊。”
“以後這些就少跟我念叨了,我沒興趣。”方童拉開車門進去,也不像口是心非。
生活照常運轉,找房子被重新提上日程,方童不願意繼續住在喬森的這間公寓裏,過去她和沈安沉戀愛,住在這兒不恰當,現在她和喬森都單身了,就更顯得暧昧。她已經很久不和喬森聯系了,想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這麽脆弱,曾經如漆似膠耳鬓厮磨的兩個人,卻變得如此陌生疏遠,方童傷感的想,有一天,她和沈安沉,也會是這樣,每次想到這個,她都心如刀絞。
在瑞克萊,不同部門的人難得見上一面,更不用說是高高在上的總經理,和公司底層的小員工了。即使是沈安沉和方童熱戀的那段時間,若不是他們提前約好了,也是很難碰到的。兩個人都是忙各自的,到了下班時間,再通一次電話,沒有加班的,也沒有應酬的,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幸運的一起回家。
反倒是現在,卻幾乎能每天見面,有時是上班時大廳的偶遇,更多的時候是沈安沉到技術部來找經理談工作。他來時的路線很固定,總要經過方童的小隔間,雖是經過,也不說話,而且連個眼神也不曾投過來。方童就和其他同事一樣,站起來點點頭,喊沈總。
沈安沉假如一天中見到方童這一次,哪怕只是餘光一瞥,也會立即心安,否則這一日就難熬了,總覺得有什麽事沒有做,焦慮得厲害。下班後他回到家,跟溫亞霓和溫媽媽吃飯,簡單聊天,然後就回到自己房中。他把跟方童一起買來碼好的拼圖拆了再拼,來回幾次,都滾瓜爛熟了,拿起來一塊就知道大概在哪個位置;還有方童留下的幾本書,一本童話故事,一本言情小說,甚至一本時尚雜志,他都愛不釋手翻了又翻;實在無聊了,他就玩電腦中方童下載的那些小游戲,方童過去拿這來打發時間時,總會得到他的嘲笑,可現在,他卻比方童玩得還順手。
方童覺得總是在電梯裏遇到沈安沉絕不是偶然的,起初她懷疑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後來她故意遲到或早到,也必定能和他趕到一起,這就讓她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本來就不是堅定的人,擔心這麽下去早晚動搖,于是再也不肯乘電梯了,她改走樓梯,好在每天都是球鞋,九樓雖說不低,但咬咬牙也不是沒有可能,就當鍛煉身體為自己以後獨居做準備吧。
剛開始只是上班時堅持走樓梯,後來她也習慣了,下班時也是背着書包往下沖。周五她加班,幹完活後進了樓梯間,她下了一層,心裏突然一動,轉身又往上跑,她跟自己說,我就是去看看老程下班沒。十樓一片寂靜,她沿着樓道走到盡頭,總經理辦公司也是漆黑的,她剛要扭頭回去,就看到沈安沉站在電梯間的角落裏,彎着腰,額頭有汗珠滲出,他沒注意到方童來了,微微閉着眼睛,右手扶着左腿,身子也有些晃動。
作者有話要說:
☆、慌不擇路(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