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午十二點多,飛機準時到達這次旅行的第一站——海川省省會城市流珠市。不同于清州此時的春寒料峭,這座位于青川河邊的政治文化大都市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了,目之所及處處充滿了盈盈的綠意,從高大挺拔的棕榈到俊秀婀娜的紫薇再到蓬勃恣意的金邊萬年麻,恰到好處的從高到低的搭配,讓這個城市的每一處可以利用的土地都被植物染成綠色了。
季子柔沿途欣賞着南國城市流珠的□□,心情也無比惬意起來。一行人在流珠市呆了兩天,把這個城市幾大著名的景點都玩了個遍。第三天就轉入了海川省第一大城市,也是海川省的經濟金融中心和對外開放的前沿——榕城。
第三天晚上,結束了一天的行程之後,大家早早地回到位于鬧市中心的酒店稍作休息。方維珍約季子柔出去逛街,季子柔本不想出去,但是想到享譽國際的某著名的商業百貨大樓就在附近,而且出發前喬立恒再三要求她帶禮物回去,她還是決定跟着方維珍出去碰碰運氣,說不定能買到什麽合意的東西呢。
出了酒店,方維珍吵嚷着這幾天夥食都沒吃好,要去吃點什麽加餐,兩人就在百貨大樓附近的一家茶餐廳找了位子坐下。
點好餐點以後,方維珍說:“待會兒還有個人要過來。”
季子柔警惕問道:“是江笑峰?”
是,方維珍坦誠。
“你怎可出賣我?”季子柔微怒。
“不是我出賣你,江笑峰知道我帶團來榕城知道你也在,他主動提出想見你一面,說是有事情找你談。”方維珍解釋。
“我跟他無話可說!”季子柔激動道。
“你害怕什麽呢,他已經結婚了,你也有喬大帥哥了,他還能翻起什麽浪來,除非你心裏還有他,心裏有鬼所以怕見着他。”方維珍一副了然的樣子。
“我怕什麽,見就見,我就當他是空氣好了。”季子柔道。
十來分鐘後,江笑峰來了。方維珍借故走開,留下他們二人獨處。
與上次在清州的見面不一樣,脫下冬衣的江笑峰似乎清瘦了不少,穿着淺粉色條紋的襯衣,最上面那顆扣子敞開着,露出脖子上與一身正裝極不搭調的一塊缺口的玉玦。
季子柔當然認得,那是高考完了以後江笑峰生日那次她送給他的十九歲生日禮物,時光過去了那麽多年,他居然還在戴着。
不過季子柔并不想緬懷過去種種,直截了當開口問道:“你還想怎樣,你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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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放過你,放過自己,可是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江笑峰慢慢說道,眼神裏流露出季子柔從未見過的惆悵。
季子柔沒有開口,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江笑峰點了根煙,緩緩說道:“上個周末,沈尋到榕城出差,他告訴了我一些事情,就是六年之前的夏天,正是我們大學畢業那會兒,你回了一趟清州實驗高中,您對着櫥窗裏我的照片,哭得很慘,用沈尋的話說,就是哭得像失去了某位至親一樣慘痛。”
被江笑峰提起這個片段,雖然有六年時光的阻隔,季子柔仍然覺得有淺淺的痛從記憶深處漸漸襲來,眼睛裏的水龍頭好像壞了,淚水大顆大顆滴落下來。她以為她再也不會流淚了,原來她還會哭。
江笑峰接着說:“我想知道,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你不告訴我,為什麽要一聲不響地離開我。你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了找你,我都快發瘋了,我去了報社,他們說你辭職了,我去你們學校,你同學說你沒回學校,我去你家裏,你家的房子賣了,你全家都搬走了,我向所有認識你的人打聽,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音訊。我沒有辦法,在家裏人的逼迫下,去了美國讀研究生,兩年以後回到國內,我還是沒有放棄過打聽你的消息,可是還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後來,工作穩定了,年紀也大了,家裏催着我結婚,我一直抗一直抗,可是六年了,你還是杳無音訊,盡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但是我已經快記不清你的臉了。我已經三十歲了,慢慢的我告訴自己,你不會回來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你了,我要學着放下了,不是我變了,是我真的無能為力了,如果說,這就是我的命運,我認輸了,我折騰不動了。可是為什麽在我妥協了命運,在我結婚後的第三天又偏偏遇見了你。請你告訴我,六年之前的夏天,到底發生過什麽事?哭得那麽傷心證明心裏有我,可是為什麽還要狠心離開我?”
季子柔已經哭成了淚人,江笑峰的眼眶也是紅紅的,但他還是不忘從口袋裏掏出一方巴寶莉的巾帕給季子柔。
季子柔拭幹眼淚,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要說的,年前那個午夜在清江廣場望角咖啡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沒有,上次是我的揣測,你并未正面回答我,我感覺你還是有事情瞞着我,我怎麽都不相信你是會為了五萬塊錢出賣感情的人”,江笑峰直視她的眼睛,“請你說實話!”
季子柔別過頭反問道:“你已經結婚了,知道過去對錯還有意義嗎?”
“有!”江笑峰堅定答道,“對那段稀裏糊塗夭折的感情我需要一個清楚的交代。”
“沒有什麽好交代的,我只能說,對于我和你之間過去那段感情,我并不虧欠什麽。”
“你不虧欠?那麽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我有虧欠,可是我做錯了什麽,請你告訴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
“是什麽?”
“你有不得已離開我的苦衷。說吧,不論是哪一種情況,我都可以原諒你。”
“原諒以後呢?”
“原諒以後,也許我可以重新考慮我們現在的感情。”
“我們現在的感情?怎麽個考慮法呢?”
“我可以考慮離婚。”
季子柔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不是真的,你不會做這麽不負責任的事!我沒有虧欠沒有苦衷,也不需要你的原諒,你不用給我找臺階下,要我解釋什麽呢,女人就是這樣矛盾的,感情是一回事,但不是全部,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沒必要自欺欺人,離開的時候,丢給你那五萬塊錢已經說明了一切,那五萬塊,是對過去感情中你對我付出的回報。我們早就兩清了,我早就放下了,早就忘記了,談什麽現在的感情呢,感情早就沒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季子柔注意到江笑峰的臉色愈發地難看了,仿佛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他張開了嘴巴,似乎想說點什麽,但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左手輕輕一拂,白色的骨瓷咖啡杯碟同時飛了出去,在旁邊的花柱上摔得粉身碎骨。
季子柔的心被吓得快了幾個頻率,表面上仍然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江笑峰站了起來轉身就走。
怎麽就到了今天這個局面,過去的他,雖然脾氣也暴躁了點,但是還算是個懂禮數的人,今天居然如此失态,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可是,六年了,變化的又何止他江笑峰一個人呢。也好,這樣讓他徹底死心,反正榕城清州之間隔着千重山萬重水,以後不必見面了,最好老死不相往來。季子柔怔怔地發了會兒呆,就自己打車回酒店了。
回到酒店,用電子卡開了房門,就聽到裏面熱鬧的哄笑聲,季子柔一度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走到裏面一看,喬立恒坐在單位一群女同事中間正一邊摸着紙牌一邊眉飛色舞地高談闊論把這群女人哄得大笑不止。
“你怎麽來了?!”季子柔驚呼問道。
喬立恒在人群中間抽空回過頭來回答她:“你這話問的,我就不能來麽?”
一位年紀稍大的女同事取笑道:“你們小年輕就是喜歡玩浪漫瞎折騰,人家千裏迢迢趕過來陪你,小季你怎麽也不感動一下呢?”其他人也跟着哄笑起來。
“我又沒說什麽,只是太意外了。”季子柔嘀咕着。
“要說你男朋友真是沒話說啊,才分開這麽幾天,就舍不得你親自趕了過來,還給我們大家帶了這麽多好吃的,要說你能找到這樣的男朋友真是你的福氣啊。”另一位同事附和道。
季子柔心想憑什麽說是我的福氣啊,難道我的條件就很差麽。
喬立恒似乎看穿她在想什麽,連忙說道:“子柔才真真是我的福星,多虧你們這些單位領導給我□□出這麽稱心的老婆來。”
季子柔急的臉紅了,當着單位同事的面又不好發作,值得讪讪對喬立恒發作:“你胡說什麽!”
喬立恒見勢收住,連忙轉移話題:“我跟你領導們聊這麽久都口渴了,你趕緊給我們燒壺水喝。”
季子柔沒吭聲,拿起電水壺去衛生間打了水燒起來。喬立恒繼續跟那群女人們高談闊論着,把季子柔晾在一邊。
季子柔發現水杯不夠,對着那群人說道,杯子不夠,我下樓到服務臺拿一點一次性的方便杯上來。說完,便随手把手機扔在床上,下樓去了,也沒理會喬立恒的挖苦——“真是笨女人,打個電話到總臺叫服務送上來不行麽,還非得自己親自跑一趟。”
季子柔下樓沒多久,放在床上的手機響了一下,有短信進來。
喬立恒随手撈起手機看了一眼,顯示是方維珍的來信,他一邊打開短信一邊對着大家炫耀:“我和子柔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麽秘密,彼此之間手機短信和電話都可以随時接受檢驗,那感情,鋼鋼滴。”
方維珍問:你回來沒有?
喬立恒手癢回道:剛回來。
方維珍又馬上回複:是江笑峰送你回來的麽?你們談得怎麽樣?
喬立恒若無其事地删掉短信,把手機放回原位,說道:“現在的廣告短信怎麽這麽多啊,好不容易休個假旅個行,小廣告還跑來煩人!删都删不過來。”一副痛心疾首道貌岸然的樣子。大家都深以為然地贊同着。
季子柔拿了杯子上來,像個賢惠的小媳婦一樣給每個人倒了水,然後任由他們一驚一乍地玩着紙牌,自己開了電視看着。
晚上十一點多,大家才慢慢收場,喬立恒回到樓上臨時訂的房間歇下了。
後面幾天的行程,喬立恒一直跟随着,通過幾個鐘頭的牌桌切磋,他完全已經打入了這個純婦女的旅行團內部,作為團裏唯一的一名男性,又懂得察言觀色,一路上買飲料買零食買水果來賄賂大家,又給大家講各種段子逗樂,因此受到了全團婦女同胞的一致歡迎。
後來行程結束,在清州機場分別的時候,其他女同事還一個勁地邀請喬立恒沒事經常到單位裏走動走動。
季子柔等人都走了,便諷刺道,“你還真是閑得慌了,大老遠跑到榕城給我們當婦女之友啊。”
喬立恒不滿道:“都是我玩過的景點,要不是你在,你還真以為我樂意去啊。我也就眼前這點空閑了,等下個月城北觀星洲的摩天城項目開标以後就有得我忙了。”
季子柔沒理他。回到家裏,正好是周末,就在家休息了兩天。
周一一到辦公,一大堆事情等着季子柔。新上任的程市長不日就要到單位來調研,新官上任,單位領導哪敢怠慢,得到消息後讓綜合室早早地準備起來,但是由于時間太緊迫,年初調整分工綜合室又換了人,新人尚未完全上道,因為這次程市長的調研工作,單位一把手韋主任讓從辦綜合室調出來不久的季子柔回去幫忙。
只有半天的準備時間,季子柔跟綜合室簡單地開了碰頭會,各人領了任務忙活起來。季子柔負責最重要的部分——彙報材料的起草,她有條不紊地調了一些過去的資料,腦海裏想了一下提綱,然後開始碼起字來,上午十一點,彙報材料準時交到韋主任手中。在韋主任審稿的時間,她又去了趟座談會場,看到主賓席安排合理有序,她稍稍放心。
出來的時候看到打字員小衛在洗下午準備招待的水果,她皺了一下眉對小衛說道,“怎麽都是些橘子蘋果香蕉這麽普通的水果?招待主要市領導這個可不行,市政府接待中心樓下的精品水果超市裏有些進口水果,你趕緊去看一下,買多買少都可以,但是品種盡量豐富一點。”
小衛得令,馬上收起手頭正在洗的水果,準備出去。
季子柔又吩咐道,“叫四十八號車送你過去,這會正是上午下班時間,不好打車。”四十八號扯是單位韋主任的禦用座駕。
季子柔似乎想起什麽,馬上找到單位管後勤的出納,要了一包頂級的普洱茶葉拿到會議室放着。
剛剛放好,韋主任打電話過來,說彙報材料審好了。她一路小跑到領導辦公室,韋主任把初稿還給她:“還可以,我就簡單修改了幾個地方,你改過來以後就直接給打印室印吧,印個十幾份。”
季子柔拿回稿子,順便問道:“程市長晚上在不在我們單位吃飯,要不要把酒店先定了?”
“秘書科通知說,如果調研完了時間早的話就在這裏吃,不過,我們盡量挽留吧,不管吃不吃飯,先把酒店定了。”韋主任回道。
回到辦公室,季子柔對着電子版把改動的地方改過來,又反複核對了兩遍,然後把稿子傳給文印室打印去了。忙完這些,連忙翻出以前的電話本,找到清江壹號酒店的電話,定了一間可以望到江景的豪華大包廂。
挂了電話,訂的午餐盒飯送到了,吃過午餐,她回到自己監察室的辦公室,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
下午三點,新上任的程市長準時到來,韋主任率單位全體班子成員從門口列隊迎接,一路迎到會議室。
季子柔拿着印好的材料分發給大家,她抽空瞟了一眼傳說中的程市長,居然是個女人,确切地說應該是位優雅的中年女人,着一身幹練的藏藍色暗豎紋的套裝,暗色麂皮小粗跟的小皮鞋,簡潔的白色真絲襯衣打底,除了左手腕上的一只蚝式手表,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配飾。從政的優秀女性要麽潑辣浮誇,要麽心機深沉,長期的政治歷練和博弈會讓她們看來面目有幾許譏狂,所謂相由心生,即便她們隐藏的再深,面目上多多少少還是看得出來的。但是這個程市長,看起來跟一般的政界女強人完全不一樣,雖然也是上了一定年紀的,但渾身上下舉止優雅,一雙丹鳳眼雖然有了不淺的皺紋,但是眼睛還是頗有神采的,眨眼之間閃爍着溫和的光芒,她還有一個非常斯文的名字——程硯冰。
分完材料,會議開始。程市長首先簡單寒暄了一翻,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原來程市長是從單位對口的省廳下來的,季子柔暗責自己從前都沒留意,居然不知道本系統省廳裏居然還有這樣一位出色人物。
接着,韋主任彙報了一下本單位的工作情況,領導語速比平時放慢了一點,材料裏已經講得很清楚的地方,他還是會舉例發揮一下。季子柔知道,領導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好把程市長晚上留住吃飯。
散會的時候已經接近六點了,天色已經黑作混沌一團了。程市長給足面子準備吃單位安排的飯,韋主任快步沖到程市長來時的那輛考斯特車邊拉開車門,把程市長送上車,程市長上車時随口問了句:“你們單位監察室有位姓季的姑娘麽?”
“有的,”韋主任立刻回答,“小季同志在單位表現相當不錯呢。”
程市長點了一下頭,然後上車了。其他随行人員也跟在後面陸續上車,韋主任告訴了司機酒店安排,然後立刻回到自己車上準備前面帶路。
他一邊疾步一邊不忘吩咐跟在身後綜合室主任:“晚上的酒席把小季叫上作陪。”
綜合室主任連忙給季子柔打電話。
季子柔散會後回剛回到辦公室,喬立恒的電話馬上打了進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抱怨:“我在你們大院外面等了快一個鐘頭了,你還不下班!手機也打不通,你下午到底在幹嘛啊!”
季子柔看了看手表,馬上道歉:“不好意思,我忘記我們約了吃晚飯了,下午新來的程市長來單位調研,會議室裏手機都屏蔽了,沒信號。”一邊說着,一邊拿了提包匆匆走出大院。
喬立恒木着臉坐在他的途觀裏面,季子柔鑽進車裏,一個勁接着道歉。
手機又響裏起來,是綜合室主任的電話,通知她到清江壹號作陪。她覺得有些蹊跷,領導知道她不能喝酒,一般應酬從來不叫她的,特別是轉崗到監察室以後,除去科室對口的應酬,單位的接待她幾乎都不參加了,可是今天為什麽會突然叫她過去呢。她想不通,幹脆拒絕了。綜合室主任說這是政治任務,必須參加,說完就收線了。
“我就是不去!”季子柔恨恨地對着手機地自語道。
“怎麽了?”喬立恒消了氣問道。
“單位晚上留程市長吃飯,非要我去作陪,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那種場合,再說我又不會喝酒。”季子柔生氣說道。
“消消氣吧,在哪個酒店,我送你過去。”喬立恒說道。
季子柔不可思議地望着喬立恒:“你今天怎麽了,你不是一向都不喜歡我的工作應酬麽,以前就那麽兩次為了不得已的應酬沒跟你吃飯,你就氣得跟什麽似的,今天怎麽變化這麽快?”
“我生氣歸生氣,但那是你工作的一部分,我要尊重你就該尊重你的全部,包括你的工作,和工作中不得不進行的應酬。”喬立恒說道。
“前兩次你可不是這麽說的。”季子柔嘀咕,但還是讓喬立恒送她去了清江壹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