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到達包廂的時候,菜已經上得差不多準備開席了。
大家互相謙讓了一翻後還是按照職務級別順序落座了,季子柔識趣地坐到綜合室主任下手。
韋主任提杯,表達了一下對程市長在省廳工作期間對清州市工作的支持的感謝和對程市長主政清州的期許。随後,大家就開始互相敬酒。季子柔把自己當做透明人,不理會別人,自己一個人悶頭吃着。
酒過幾巡以後,韋主任說道:“小季,過來給程市長敬杯酒。”
季子柔擡起頭,面色為難卻堅定地說:“領導你知道我不會喝酒的。”
韋主任堅持道:“跟程市長敬酒怎麽能說不會喝呢,就是喝死也得喝呀,程市長下午給予了我們工作這麽大的肯定,這酒一定得敬,喝出了問題我負責!”
季子柔望了程市長一眼,程市長也正望着她,意味深長地笑着,但是并不帶惡意的,就像一位和藹的長輩,看着出了洋相的晚輩,關心又覺得好笑,但是又不急着幫忙解圍。
季子柔鼓起勇氣,端起裝着酸奶的杯子徑直走到程市長面前,不卑不亢地說道:“程市長,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會喝酒,就用這杯酸奶敬您,您也喝酸奶,我幹了您随意。”
說罷便将一杯酸奶一口氣幹了。
程市長笑了笑,拿起酸奶杯子喝了一口。喝下以後說道:“小姑娘不會喝酒就算了,韋主任你回去千萬別為難她。”
韋主任讪讪地哂笑了一下。
季子柔回到座位,心想程市長的風度真非一般人能比。不過叫她小姑娘,這世上恐怕沒有她這麽老的小姑娘吧。
半個月以後的一天,韋主任把季子柔叫到辦公室。
“從明天開始,你不用到單位上班了。”韋主任開門見山說道。
季子柔愕然:“為什麽?”
“組織上對你的工作另有安排,從明天起,你去市政府上班,給程市長當貼身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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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柔一時不敢相信,堂堂清州市政府市長,放着全市那麽多人才不用,為什麽偏偏用她這麽木讷的人呢。以前她也聽過一個從政的段子,大意是說行政隊伍裏哪些人會提拔得快,其中有一種人就是領導身邊的人,特別是領導的貼身秘書。可是,她并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領導身邊的人。
“這麽多人才,為什麽會選中我?”季子柔不解地問。
“聽上面說,其實入選的人也不多,程市長是女同志,她不用男秘書,但是放眼全市各機關,适合做領導貼身女秘書的人并不多,大部分機關的女同志進這一行無非就是圖個清閑,并無大的本領,少數稍有能力的女幹部不是形象差就是為人輕佻了點。做領導的貼身秘書,要勤勞吃苦,要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和綜合協調能力,還要沉穩又不失機靈,當然外在的形象也不能太差。你過去搞了三年綜合室工作,勤勞吃苦文字功底和協調能力沒話說,大家有目共睹,形象上你也完全可以充當我們這個行業的代言,至于沉穩和機靈,你是個心思細密的人,沉穩也沒話說,就機靈這一點差強人意,不過似你這般聰明的人,相信也難不倒你,一切慢慢學,好在程市長也不是那麽死板苛刻的人。”韋主任分析道。
“是已經确定下來了嗎,我自己能不能考慮一下,事前都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呢。”季子柔猶豫道。
“你還要考慮?!這等美差別人搶都搶不到,我們單位好不容易給市領導還是主職領導輸送一人才,你要是不去,領導會怎麽看我們單位,我們以後在她面前說話分量都會輕好多,你年輕不懂,越是大的領導就越小氣,領導的個人權威是容不得一絲忤逆的。再說這事組織部和政府辦那邊都已經确定下來了,讓你明天就去報到,再更改也來不及了,你就安心地去吧,我早就看出你是可造之才了,我們單位水淺窩窮,載不住你這樣的蛟龍騰鳳,到了領導身邊,不要忘記這裏的同事,遇到合适機會,多替咱們單位在領導面前美言幾句。”韋主任勸道。
季子柔心裏暗笑,可造之才?進這個單位三年了,都欺着她無權無勢無背景,最苦最累的活都交給她,加班加點的事她幹的最多,那個時候誰把她當可造之才了?幾個在她後面招進來的人都比她先行提拔了。現在,看到她即将成為領導身邊的人了,她就一下成了蛟龍騰鳳了。
雖然覺得這一行世态炎涼,但是季子柔并非刻薄記仇之人,她也沒有多大的政治野心,人在江湖本就如此,她也早就看淡這些追名逐利的政治把戲,所以她并不想拆穿韋主任冠冕堂皇的套話。
韋主任的意思很明顯,這事是推托不掉了,除非她自己不想在這行混了自己主動辭職。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古人的話,說的就是她這種人,她的房子每個月還要還貸款,辭了職,去哪個單位能有這麽優厚的住房公積金福利呢。況且,只是給領導當秘書而已,而且是位那麽優雅和善的領導,也許沒有那麽難呢,讓那些伴君如伴虎的傳聞統統見鬼去吧。
晚上單位的領導同事一起出去吃飯,一是慶祝她所謂的高升,另一方面也有踐行之意,因此,她就推掉了喬立恒的約會。
第二天一大早,季子柔就懷着忐忑的心情到市政府上班了。首先到政府辦秘書科報了到,然後在秘書科科長的帶領下去了秘書長辦公室,秘書長對她進行了一翻認真嚴厲的談話,才把她帶到了程市長的辦公室。
程市長的辦公室位于政府大樓朝南的六樓,進門是一間小小的會客室,再進去就是秘書室,再往裏面就是百來平方的市長辦公室,整面的落地窗,極好的視野,窗外近處是一片精致宜人的坡地小花園,遠點就是大院外面對着的鏡湖公園,再遠點可以看到清江寬闊的江面。程市長辦公室室內裝修也沒有想象中的奢華,雪白仿瓷的牆面,白色的實木地板,一排淺灰色的真皮沙發靠在牆角,靠右的正面牆都做成了書櫃,擺滿了各個門類的書籍,書櫃前面擺着一張六七米長的似工作臺般的大辦公桌。除此之外,房間再無其它多餘裝飾。
房間暖氣開得很足,程市長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衣,肩上搭着一條煙灰的流蘇披肩,坐在辦公桌後面埋頭簽着什麽文件。
秘書長敲了一下敞着的門,程市長從文件中擡起頭,合上文件夾放下筆,問了句:“什麽事?”
秘書長說:“給您配的秘書今天來報到,現在人給您領過來了。”
季子柔緊張地向前走了幾步,怯怯地喊了聲:“程市長!”
程硯冰望了她一眼,然後笑了,說道:“他們給我千挑萬選的秘書居然是你?”
季子柔愣了一下,心想市長不會還認得我吧。
程硯冰對秘書長說道:“周秘書長,你先去忙你的吧,以後就讓小季跟着我跑。”
周秘書長面露詫異之色,他還沒開始介紹,市長如何得知這位新秘書姓季呢,不過,畢竟是跟在領導身邊多年的人,他沒有多問,便退了出去。
季子柔沒忍住,開口問道:程市長,您怎麽會認識我?
程硯冰笑着反問:你忘了我去過你們單位調研,我們還一桌吃過飯?
季子柔不敢相信,像程市長這樣的領導每天見到的人會很多,可是她怎麽可能對僅有一面之緣的人都記得如此清楚呢,不過,她又想,也許這就是大領導的非凡之處吧,要不怎麽說領導不是一般人能當的呢。
“您記性真好。”季子柔慢慢放松下來說道。
“秘書的履歷辦公室昨天就給我了,我還沒來得及看呢,不過真沒想到會是你。”程硯冰一邊翻出那份履歷看着一邊微笑着說道,“從你的履歷來看,你是位優秀的同志,希望以後我們的工作能夠合作得愉快。給市長當秘書是份苦差,以後的日子跟着我不免會吃很多苦頭,暫時就委屈你了。”
“是我的榮幸。”季子柔謙虛說道。
新的崗位沒有想象中的艱難,程市長是位随和沒架子的領導,經過短暫的磨合,工作也基本可以應付了,可能是出于對這位榜樣般的領導的崇拜和欣賞,雖然經常加班加點,倒也沒覺得多累,因為工作的心情是愉快的。
不過,喬立恒對她的意見倒是越來越大了,因為她現在的工作忽然忙了起來,兩人相處的時間就減少了許多,基本上每周能見一次面都不錯了,喬立恒生氣的時候甚至說過叫她轉崗轉行甚至辭職。
難得一個沒有加班的禮拜五晚上,下了班便趕赴與喬立恒的約會。算起來有十來天沒見面了,中間連通電話的次數也少得可憐,季子柔性格本來被動,加上現在工作忙,又得全身心投入進去,所以對漸漸稀疏起來的聯系倒也沒放在心上,也沒有去過問喬立恒這段時間到底在忙些什麽。
車子一路向城西開去,喬立恒一改往日一邊開車一邊滔滔不絕講話的習慣,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把車子的音響開得大大的。
季子柔覺得氣氛過于尴尬,便調低了音樂聲找話說道,“這車子音響不錯啊。”
喬立恒瞥了她一眼道,“你還算識貨。”說完,又把音響打得大大的。
季子柔有點動氣了,莫名其妙擺着臭臉給誰看呢。心裏這樣氣着,于是決定不再理會喬立恒。
車子最後停在江邊,喬立恒還是很紳士地繞道副駕這邊替季子柔開門,大約是車裏暖氣開的太足,一下車呼呼的江風淩冽地吹着,季子柔一下沒适應過來連着打了幾個噴嚏。
喬立恒脫下自己的風衣給季子柔披上。
季子柔這才消了氣,問道,“你說的很好吃的館子在哪呢,這裏壓根就沒有餐廳。”
“在船上”,喬立恒牽着她的手,慢慢走到江邊那座不起眼的油輪上。
到了船上,才發現裏面又是另外一翻洞天,船艙被隔成了三個部分,進門是個小廳,面積不大,但是裝修很精致,四周全部是歐洲中世紀風格的壁畫,左右兩邊窗戶的位置鑲上了銀色的窗鏡,鏡子兩邊系着着厚厚的香槟色絲絨簾布,正中放着幾張黑色大理石的圓桌,每張桌子上都放着銀制的火樹銀花般造型的燭臺,周圍是四張雍容的中古宮廷真皮大椅子,頂上華麗的巴洛克式水晶燈照得整個船艙晶光四射,已經有一些食客在就餐了,侍者們也是清一色的身着精致繁花領子的大擺裙子,個個美得像從中世紀宮廷油畫走下來的仙女一般婀娜地穿梭其中。
在清州生活了快三十年,季子柔從來都不知道清州還有這麽個浮華的餐廳,因此一進來就看呆住了,心裏直感嘆浮華得不似人間。
小廳盡頭另有幾間小一些的包廂,裝修風格跟小廳差不多。喬立恒帶着她進了其中一間,很快有侍者過來為他們點餐,喬立恒似乎是常客,菜單都不看,一口氣報了好幾個菜名,有些菜名季子柔甚至都沒聽過。
等侍者退下去,季子柔小心翼翼地問喬立恒:“這家餐廳一定很貴吧?”
“還好吧,你別管貴不貴的,反正今天這餐輪到我買單了”,喬立恒道。
“可是這樣不好吧,每次我請你吃飯都是一些小館子,輪到你請我總是這麽貴的地方,算下來,我還是占了你的便宜呢。”季子柔不好意思說道。
喬立恒有點不悅道:“一定要分得這麽清楚嗎?”
季子柔說,“當初不是說好的嗎。”
“你就這樣生怕欠了我是吧,非要跟我分得清清楚楚,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想過要跟我好,是不是想着等哪一天膩了好幹幹淨淨甩了我,這樣也不怕心裏有負擔啊?”喬立恒生氣地打斷她的話。
季子柔的心被刺傷了,她以為她的認真他是知道的,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她以為他是感覺得到的,可如今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她要的不過是一份尊嚴,她不想一份簡單純粹的感情裏摻雜進太多的遷就和利用。她一時氣結問道:“原來你是這樣看待我的?”
“難道不是嗎?”喬立恒反問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要強,做女強人的感覺讓你很爽是不是,吃飯跟男人搶着埋單,工作上為了爬到上頭那麽拼命,犧牲掉自己約會的時間也不覺得可惜。你沒必要那麽辛苦,只要你願意,立刻辭職到我身邊來,我完全可以給你想要的生活。”
再次提及讓她辭職的事情,季子柔心裏很清楚,喬立恒無法決定她的選擇,她不想放棄目前的崗位,不是舍不得放棄市長這棵背後的大樹,而是因為從這份工作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愉悅和尊嚴。以前的時候,只是單位裏默默無聞的沒有任何背景的一個小兵,從來沒有人把她放在眼裏,單位裏棘手的加班的活多會交代給她去做,甚至那些領導身邊的司機都給過她臉色,受過的委屈只有她自己心裏清楚。她一度以為這個行業就是如此勢利了,可是,到程硯冰市長身邊工作以後,她才發現并不是這樣,這個行業還是有正直的人,還是有這樣值得尊敬的人。
自從到了程市長身邊工作忙起來以後,跟喬立恒的不愉快越來越多,到如今季子柔的心裏漸漸的發涼了。對于喬立恒這個人,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談不上喜歡或者讨厭,相處下來大多數時候也是比較愉快的。這些年,她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自生自滅,漸漸地忘記了世俗的愛恨憂樂,遇到喬立恒她也是只當做一個意外,也許,現在就是退出意外回到過去一個人生活狀态的時候了。她安慰自己,還好只是試着交往,還好沒有進入角色那麽快。
想到這裏,心裏竟然還是會有莫名的難受,世事竟這樣難兩全,她不過是想做一個有尊嚴的人,可是工作中的尊嚴和感情中的尊嚴竟會發生如此不和諧的沖突。偌大的世界,總是容不下她這個小女子,非得逼着她一次又一次作出兩敗俱傷的選擇。
“對不起,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季子柔慢慢說道,“我要的生活不是任何人能給得了的,是要我自己去開辟的。一早說過,我們不适合,好在現在發現也不算晚,那麽不如趁現在作個了斷,不用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你果然就沒認真投入過,可以這樣輕易說放棄,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打算過要真正忘記江笑峰?!”喬立恒冷冷問道。
這是她從未曾見識過的喬立恒,她認識的喬立恒是包容的熱情的善良的甚至有一點無賴的,她從來沒見過他如今日般狂躁刻薄的一面,可是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他呢。
季子柔不敢看他的眼睛,便轉頭望着船窗外江面上璀璨的倒影,原來船是移動的,正在順流而下行駛中。她說道,“跟江笑峰有什麽關系呢,是你自己最近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了,你不尊重我,你給了我太大壓力。或者說,是我的問題,我沒辦法成為你期望中的那種人,令你失望了,現在放手,你可以去找一個适合你的人。”
“我是不會放手的,你将來一定會成為我的老婆,不管過程如何艱辛,我相信最終的結果我們一定會成為一家人。”喬立恒固執地說。
“那你到底想怎樣,”季子柔生氣地說道,“難道這樣一直吵下去就可以吵成一家人?”
“我不想跟你吵架,可是,難道你就不能稍微地為了我犧牲那麽一點點。”喬立恒态度軟化下來,輕言說道,“可是你不能,可是我還是喜歡這樣倔強的你,我簡直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季子柔忽然感動淚盈于睫,“等我忙完這兩三年就好,等我的領導調走了,我就會清閑下來。”
“兩三年得是多漫長的時間啊,我們都已經不年輕了。”
季子柔沉默了。
喬立恒喝了一口紅酒,接着說道,“我最害怕的是,兩三年以後,陪在你身邊的人已經不是我了。”
“怎麽說出這樣的話?我現在也不能承諾什麽,我只能說,如果有緣的話,彼時我會認真考慮我們的将來。”季子柔認真說道。
喬立恒蕩了蕩手中的酒杯,一字一頓地說:“江笑峰回來了。”
季子柔愣了一下,想了想喬立恒話裏的意思,然後說道:“這個人回不回來跟我有關系嗎?”
喬立恒認真地望了她一眼說道:“有些事情我不想隐瞞你,江笑峰這次回來,是要長期待在清州了,城北觀星洲的摩天城項目今天開标了,榕城設計院下屬的華天建設是這個項目的中标單位之一,江笑峰作為華天建設的派出代表,将常駐清州工作直至這個項目完工。”
“你完全沒必要跟我說這些,這個人的情況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季子柔淡淡地說。
“可是我想你們是老同學,也許遲早會知道,不如我提前告訴你了,看來是我多心了。”喬立恒解釋道,“不提他也罷,觀星洲摩天城項目已經啓動了,我們公司作為開發商,派我作為項目經理進駐觀星洲,這個項目作為後年建市八十周年的巡禮項目之一,市裏要求明年年底前全部完工,所以,我以後上班估計就駐紮在城北觀星洲了。你看現在的我們,兩個人都這麽忙,哪裏還有時間去培養感情呢?”
“感情的深淺,原本就不在一時之歡。我既然已經等了那麽多年,就無所謂再耗上這三兩年,如果你覺得費時太長或是有更好的選擇,我會大方祝福。如果你願意信任我包容我,我必定不會辜負于你。”季子柔認真地說。
喬立恒一下子感動起來,連忙柔聲說道,“我當然相信你!那就這麽說定了,等我們各自忙完這兩年,我們就結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