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季子柔從指揮部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工地上臨時的照明并不太亮堂,隔不遠就有影影綽綽納涼的人群。她下完樓梯,看見前方似乎有兩個人,因為站在路燈下,逆着光線看的并不真切,只聽見其中一個人不停地說話。
“是的,已經确認過了,受傷的一共是十二個人,一個受傷嚴重的工人在送往醫院搶救的路上就已經死亡,已經向市裏報告了情況,媒體那邊已經有記者趕過來采訪,但是我們沒放進來,讓他們等着宣傳部的通稿。市委潘書記說晚上九點在指揮部召開緊急會議,會議已經通知下去了,我們這邊還有什麽需要準備的麽?”
看來是個知道情況的人,季子柔向那兩人走了過去,走近的時候,季子柔看清了兩個人的面目,忽然鼻子一酸,眼淚也跟着奪眶而出。
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活生生的喬立恒,他手上打着石膏綁着繃帶,白色的短袖襯衣上滲着幾處血跡,臉色看起來很疲憊,他似乎早就看到了季子柔,一直用冰冷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走近。待她走到面前,他對身後的工作人員說:“你先去準備着吧,今天的事情先別告訴老爺子。”站在他身後的那個小助理看着形勢不對,得令趕緊撤退了。
兩人對視了幾秒鐘,誰也沒有說話,仿佛過了幾個世紀般,季子柔噙着淚花的眼睛忽然笑了,“你沒事就好。”
“收起你那套虛情假意吧,我有事沒事跟你有任何關系嗎?”江笑峰冷冷地說,他剛才一到指揮部樓下,就看到季子柔從江笑峰辦公室一邊抹眼淚一邊走出來,果然,她最在意的還是她的初戀情人江笑峰,跟他喬立恒在一起的日子,她何曾為他落過一滴淚。
“在你眼裏,我原來就是這樣的人?”季子柔苦笑道。
“有了寧教授這個新歡還滿足不了你麽,這晚上的還跑這麽遠來會你的舊愛?可是,為何才從他那裏出來,就對另外一個男人如此關心?這麽做你很開心嗎,這樣折磨我讓你得到了多少樂趣呢?”喬立恒憤怒道。
到底是誰在折磨誰呢,季子柔心想,她這麽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是為了誰呢?她這樣不管不顧地說出了隐藏幾年的秘密去傷害江笑峰,是為了誰呢?就是現在,望着站在對面觸手可及的這個人,她的心痛得這麽難受,又是為了誰呢?
無限歡喜頓成灰,就在剛才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裏還是歡呼雀躍的,她高興得甚至忘了他們已經分手了。不過幾秒鐘而已,這個人就把她打入了地獄。是她天真到忘乎所以了,他們的感情早就結束了,彼此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更何況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身邊,早已有佳人陪伴左右了。
“對不住了,是我冒昧了,不該打擾了喬經理。”季子柔不争氣地流着眼淚道歉,然後低頭默默轉身離開了。
溫婉站在指揮部二樓走廊裏,一直看着季子柔孤獨的背影走遠,心裏忽然又一陣心酸。如果不是自己當初這麽任性地糾纏着江笑峰,如果不是那個夏天的午夜被季子柔撞見那一幕,那麽季子柔也不會以那麽決絕的方式離開江笑峰吧,也許那個時候的江笑峰和季子柔再努力一把,也許他們還是會克服阻力在一起吧。可是因為她,這兩個人的命運都被改寫了,兩個善良的人到如今還沒有獲得真正的幸福,不管有意無意,她終究在他們兩人的命運裏扮演過不光彩的角色,她有愧于他們,這是不争的實事。溫婉突然覺得自己欠了季子柔一輩子的幸福,她應該為季子柔做點什麽,否則她的內心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季子柔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到了家門口才發現,寧自懷站在門口等她。
“去哪了,打你手機一直都不接,你這人真是機德太差了。”寧自懷一邊埋怨一邊接過她手中的包,準備從裏面掏鑰匙開門。
季子柔把包奪過來,自己拿出鑰匙開了門,一邊往裏走一邊說,“我們聊聊吧。”
寧自懷心裏倒吸一口涼氣,今天的季子柔明明顯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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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柔開了燈,在客廳沙發上坐下。
寧自懷跟着走了進來,問道:“你吃晚飯了嗎?”
“我不餓。”季子柔應道,“你先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你腸胃一直不好,不能餓肚子的,飯一定要按時吃,我去給你煮面。有什麽事,吃過飯再說。”寧自懷堅持着,也不管季子柔是否贊成,徑直走進了小廚房。
季子柔一個人雙手抱膝縮在沙發上,剛才從觀星洲回來的路上她還心亂如麻,可是見到寧自懷的那一刻,心裏反而澄澈下來,有一點她內心确定無比,那就是她并不愛寧自懷,現在不愛,以後也不可能會愛,她的心裏,根本就容不下任何人了。
二十多分鐘後,寧自懷端着一碗湯面出來,上面還鋪了兩只煎得金黃的荷包蛋。
“将就着吃一點吧。”寧自懷像個父親哄女兒一樣勸道,從他們認識以來,他就一直以這樣的方式寵溺着她。
季子柔用筷子挑了一下,淡淡的食香撲面而來。兩滴淚珠灑落在湯碗裏,她忽然沒了食欲,放下筷子,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寧自懷把她擁在懷裏,一邊拍打着她的背心一邊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季子柔恨自己,這麽好的人,為什麽自己沒辦法愛他。可是,這麽好的人,她要怎麽開口說出那些分手的話。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季子柔覺得自己哭累了,慢慢止住了哭泣。擦幹眼淚,她正襟危坐,決定還是開門見山用最直接的語言快速解決,因為她知道,分手的話說得再委婉,還是有人會受傷。
“我們分手吧。”她說。
寧自懷并沒有吃驚,從進門的那一刻其實他心裏就已經有了預感,他故意拖延着,執意要先給她煮面吃,剛才在廚房裏其實他心裏已經開始慌了,他一直在心裏盤算着怎樣挽回,他心裏是不願意分開的。可是看到季子柔哭得這樣難過,這樣為難自己,他又不忍心勉強她了,如果她的幸福不在他這裏,他又何苦要強求呢。
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所以,我要悲劇了?”
“你會找到更好的。”季子柔蒼白安慰道。
寧自懷還是苦笑着,溫柔地看着她,“你不用安慰我,不用內疚也不用解釋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們都是好人,只是你不愛我而已。”
這樣了然于心,這樣豁達明理,季子柔心裏輕輕松了一口氣,已經不用她再艱難地去表達什麽了。
“謝謝你的理解。”能說的,也只有這句話了。
“你傻呀,謝我什麽呢,我并沒有為你做過什麽。”寧自懷摸了摸她的頭,然後起身,“現在,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季子柔低着頭坐在那裏沒有動,她沒有勇氣看着他離開。
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後是寧自懷的道別,“我是沒有這個福氣陪你走下去了,可是季子柔,你一定要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你這樣善良的女人,命運一定不會虧待你,你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要相信幸福一定就在不遠的前方等着你。好好善待自己,記得每餐按時吃飯。再見!”然後是關門的聲音。
季子柔的眼淚又不争氣地流了下來,怎麽會不難過呢,她這樣一個年過三十,人生開始走下坡路的女人,何德何能被一個這樣優秀的男人視如珍寶。也許以後,她再也不可能遇到一個待她這樣好的男人了——一個毫無原則地溫柔寵着她,一個把她當成女兒一般溺愛的男人。
季子柔向單位申請了年休假,過完這個夏季,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累了,需要休息調整一下了。趁着程市長學習還沒結束,自己工作還沒那麽忙的時候,偷個閑把今年的年假給休了。
假期很快就批了下來,季子柔訂了火車票準備出遠門一趟。收拾好行李以後,她回了趟老家看望父母,她發現母親的頭上又多了些許白頭發,父親似乎也蒼老了不少,她忽然覺得難過,這些年她讓父母操了不少心。父母照例問到喬立恒,季子柔不忍心提分手的事,只說他工作太忙,離開的時候,母親給她裝了不少自家棗樹上打下來的棗子讓她帶給喬立恒。
回城的時候,天上下起大雨,已經是入秋的天氣了,這樣的瓢潑大雨下得有點反常,從早上下到下午,一直未見天晴的跡象。可是季子柔還是不得不冒雨出門去訂票處拿火車票,因為是當天晚上的火車,今天必須拿到票。
季子柔坐上公交車,才幾分鐘而已,車子就在中山路的斜坡上停了下來,司機說前方不能走了,讓所有乘客都下車。季子柔下了車,才發現前方的路面全部被水淹沒了,從寥寥涉水而過的行人來看,水淹得似乎不淺,最深的水面幾乎齊着人的肚臍了。
怎麽辦呢,季子柔撐着傘在雨中猶豫着,是轉身折返還是涉水過去。雨水還是下得很大,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有什麽大不了的呢,不就是趟水麽。這樣想着,她探進了水泊裏。平時挺熟悉的路段,被洪水覆蓋以後忽然變得陌生,不知道哪裏有溝,哪裏有坎,她走的很慢,小心翼翼地踩穩了步子才敢邁出另一步。平時五六分鐘的路程,她居然走了十幾分鐘,就要看到陸地的時候,她心裏竊喜,一個不小心一只腳踏空了,整個人失去重心撲進水裏,慌張地撲騰了幾下,幸虧水不至深到沒頂,終于站穩腳跟,雨傘甩出丈遠,渾身已經濕透。慢慢走到陸地上,她忽然笑了,還能比現在更狼狽糟糕麽,有什麽關系呢,一個人還不是挺過來了。
火車一路向西,終點是蘭州。季子柔曾經以為她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地方了,在那裏,她幾乎流盡了一生的眼淚。盡管那些學生有些至今還在給她寫信,盡管善良的袁校長一家人多次電話裏邀約她回去看看,但她一直沒有勇氣重新踏足那片土地。四年之前,支教期結束後她就回家鄉清州考了公務員,家鄉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在那裏留下了一個沒有存活下來的孩子。有人說,遺忘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只有特別堅強的人才敢念念不忘,于是,她自己也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回到家鄉沒心沒肺地繼續自己的生活,只有在那邊的人偶爾地聯系她的時候,她才會想起那邊的事,像把結痂的傷口掰開一般,再刺痛那麽一陣。
到如今,她仍然孑然一身,她不怪任何人,她不怪江笑峰,當初是她自己執意要離開。她不怪喬立恒,她沒有把自己的過去向喬立恒徹底坦白,也許潛意識裏就在害怕了,怕一旦坦白喬立恒就會離開她,所以跟喬立恒交往的時候,即使是在最快樂的時刻,心中還是帶着惶恐的。她更沒有資格怪寧自懷,這個像父親一般溫暖的男人對她沒有任何虧欠。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遲早是要被時間帶走的。她只是感嘆命運,對她的捉弄未免有點過火了。
季子柔躺在卧鋪上,看着車窗外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燈火,內心一片寂靜,四年了,她終于有勇氣再次踏上那片土地。那天在觀星洲指揮部對江笑峰說出那些話以後,她忽然明白,如果連她自己都不肯放過自己,那麽她這輩子也許真的就不會幸福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又怎麽會愛別人呢,一個心中沒有愛的人,活着又有什麽快樂可言呢?所以,她知道,是時候學着放下了,有些東西太沉了,背得太久,自己都要累垮了,勇敢地直面自己的軟弱,人才能強大起來。這一次的故地重游,其實也是一次放下包袱,尋找光明的旅行。
這一晚上睡得很好,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窗外天已大亮,陽光燦爛地俯視着人間衆生。季子柔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電話是方維珍打來的。
“快看今天的《清州日報》”,方維珍在電話裏沒頭沒腦地喊道。
“看不到,我不在清州,在外面出差。”季子柔說,“今天有什麽爆炸性新聞麽?”
“怎麽會?!”方維珍在那頭嘀咕,“這是今天的報紙啊,你怎麽就那麽快出差了呢?”
季子柔故意幽默道,“這哪跟哪啊,難道我出差這種小事都驚動了日報?”
“不是報導你出差,可是你的确上了報紙啊,還是頭版頭條呢,這照片得有七八寸吧,應該是在中山路那一帶拍的吧,你去那幹嘛,水都淹那麽深了你還敢趟,瞧你那狼狽樣啊。我把标題和圖片說明念給你聽哈——‘我市遭遇十年以來最大秋雨,多處路段被淹沒造成出行難’,‘地下管道考驗城市良心,暴雨來襲,因地下排水不暢,我市多處路段被淹,記者昨日在中山路一帶目睹市民趟水過街’。”方維珍在電話那頭拿着報紙,給季子柔念着。
季子柔大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有點小郁悶,第一次上報紙,居然是以這樣狼狽的形象,不曉得機關大院裏的那些同事們會不會看報紙認出她來。
有新打進來的電話,她跟方維珍說了再見接了起來,是政府那邊的同事打過來的,也是因為看了報紙想跟她确認一下,她無奈地承認了。
接下來手機就沒有消停過,電話一個接一個,全世界的人都跑來告訴她,她上報紙了,估計這些人都人手一份日報,對着狼狽的她在品頭論足,只可惜,她自己看不到。
正當她接完所有電話郁悶難當的時候,居然接到了報社的電話,是報社吳社長打來的,吳社長在電話裏一個勁地道歉,說自己手下的攝影記者有眼不識泰山,說自己的編輯沒有把好審查關,總之就是說了一大堆道歉的話,還說要當面給她作檢讨。倒是搞得季子柔也不好意思起來了,她也知道,不過是因為她是程市長身邊的人,所以這些人才太把她當回事,她可不能真的仗勢狐假虎威,于是說了一翻安慰寬心的話,吳社長這才挂掉電話。
季子柔挂掉電話,手機也沒電自動關機了,在包裏翻了半天,才發覺忘記帶充電器了。季子柔舒了口氣,也罷了,單位那邊已經請假了,除去工作緣故,反正也沒有多少人會打她電話,沒了手機,就清淨地享受這次旅程吧。
到達蘭州站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出了站直奔售票廳買了到敦煌的火車票。經過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達敦煌站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多了,迎着清晨的第一抹晨曦,季子柔登上了汽車直達目的地——陽關鎮。
當年她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時候,這裏還不叫陽關鎮,彼時的名字是南湖鄉,在她資教的最後一年,南湖鄉改名陽關鎮。當初知道分配到南湖鄉的時候,為了了解這裏的情況,蕭晉特意幫她在網上查了一下資料,才知道這裏原來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邊陲要塞——陽關。啓程的那天,蕭晉到火車站送她,臨別前蕭晉說起了那句流傳千古的唐詩“西出陽關無故人”,那時候的季子柔背着簡單的行囊,想着此去關山萬裏,那些熟悉的親人朋友,那個她深愛的男子,從此都抛在身後了。那一刻,心裏不是不凄惶的,可是她知道,她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一身孤勇,就那麽踏上征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幾章就大結局了,
各位看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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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文真的很苦逼啊!!!難道就這樣要撲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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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打擊信心啊。555~